"就是,有人愿意收留你你就该偷笑啦!"刘乐天大力地拍着我的肩膀,我正在发愣,竟然没能避过去。
林越,如果你知道我每天心里都在想些什么的话,你还会对我这么友善么?只怕你会视我如洪水猛兽避之不及吧。
当晚,我在忐忑不安之中爬上了林越的床。
3
跟我的床一样,林越的床上和墙上全都很干净,没贴一张海报或是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只放着厚厚的一摞不知道是什么书。顺着我的眼光看过去,林越微笑着说:"那是琴谱,家里人不让我把琴带到学校来怕影响学习,我也只能看看琴谱了。"由于有人已经入睡,他的声音放得很低,所以有些不容易听清。
我相当紧张,完全不知该说什么,说到底我们基本上还算是陌生人,却要在这样尴尬的场面下同床,甚至还要睡在一个被筒里......犹豫了半天,我终于一言不发的咬咬牙钻进被窝,握紧拳头背对着他躺下,好一会儿才闷声说:"快睡吧,不早了。"
熄灯号响起,一室阗黑。
我在黑暗中瞪大了两眼,感觉到他的呼吸就在我脑后张弛盘旋,不由得全身僵滞冰冷,心脏在胸腔中狂跳,连手心都开始冒汗了。
忽然,他轻轻扳住我的肩膀,我惊得全身一颤,只听他在我耳边小声说:"容耀,你别这么紧张,我保证不靠近你,放松一点,你这样怎么可能睡得着啊。"果然,说完这话他便远远地退到了墙边,两个人之间的空隙让冷空气有缝可循,连我都觉得有点冷。
我含混地说道:"你不用离那么远,这样会冷死的。"
他轻轻一笑,挪近了身体,却仍是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碰到我,这是个敏感又善良的人。
那之后,我始终保持着最开始的姿势,直到他的呼吸变得平稳低沉方才缓缓转过身来。有点夜盲症的我在黑暗中完全看不清他的脸孔,却能想象到他微阖的双眼以及紧抿的嘴唇,想必他脸上的表情要比我轻松得多吧。这个人与我太不相同,是什么让他对自己的残疾泰然处之并且始终能保持愉快的心态呢?想不透,哪怕是自小习惯了,多少也应该有点遗憾或是失落才对啊......
这么想着,我逐渐放松了身体和神经,也许是黑暗给了我张狂的勇气,我伸出手指在他脸的上方虚虚描绘着,眉毛、眼睛、鼻尖......慢慢的,心里那种困扰我许久的浮躁消弭无踪,整个人平静了下来。
刚刚松了一口气以为自己已经痊愈了的时候,我无意中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用另一种方式紧张了起来--天,我在黑暗中无声的惨叫,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死死抱住头,我举手缴械,不论他是谁我是谁,我知道我已经彻底沦陷了。
其实我根本搞不懂这种情绪是什么,因为传说中的爱情从来不曾找过我的麻烦,长到这么大,除了父母,我的心境不曾为任何人有过起伏,就像是死了一样。死的滋味也许并不算好过,可活过来的感觉未免也太糟糕,整个人像在风头浪尖上起伏一般什么都抓不住。可是,我别无选择,只能眼看着自己在这险境中载浮载沉,逐渐没顶......
那一夜实在不是人受的罪,感觉上我好像完全没有真正睡着过,所以当我第二天顶着熊猫眼起床的时候,林越相当内疚地说:"没睡好吧?原来你睡得比我更浅啊。"
我只能勉强笑一笑,连多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便立刻翻身跳下床去。所幸那天天气好转,湿漉漉的棉被在太阳下面晒了一天之后总算能勉强铺上床去。于是当夜,等到所有的人都睡熟之后,我在潮湿的触感中幻想着他微笑的脸孔,完成了升入高二之后的第一次手工作业。
[自由自在]
那天之后,林越开始愿意接近我,经常跟我一起吃饭自修,大概是我不愿与人亲近的个性令他觉得安全吧,不过,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我自己都不知道。他可以放心的同我说笑,却不知对我而言这完全是天底下最残酷的折磨,心里那种腐蚀性的张力令到我靠他近了会想要逃走,离得远了却又拼命地想靠近。
我这时才发现自己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是个善于控制情绪的人,先前跟他保持距离的时候还能靠学习来缓解,这下倒好,他不停在我面前出现,我便必须不停的同自己初萌的怪异欲望进行殊死搏斗,却一次次败在他灿烂的笑容下。
这样的拉锯很快便令我筋疲力尽,每天跟游魂野鬼一样在教室寝室食堂之间流窜。毕达刘乐天观察了几天之后,紧张异常地问我是不是患了相思病,我低着头默不作声。那两个小子顿时像中了彩票一样一蹦三尺高,嘴里嚷嚷着:"好小子!你居然也有开窍的一天啊!快!说来听听,你的心上人到底是谁啊?"
他们毫无遮拦的话惊动了林越,他转过头笑吟吟地问我:"对啊,说出来也好让大伙儿帮你出出主意啊。"
他的声音让我那早已破败不堪的心脏猛然一窒,情绪在瞬间降落到冰点,沉下脸冷冷说道:"我没兴趣听他们的馊主意。"
他们显然对我恶劣的态度都习以为常了,一个个耸耸肩膀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剩下我一个人兀自恨恨不休。
天气开始转凉,妈妈拿了冬衣和棉絮送到学校来,看着我欲言又止了老半天,终于还是叹着气走了。我淡淡地看着她的背影,那背影稍稍有些佝偻,当然知道她心里难过,丈夫是那样儿子是这样,一个女人一生的幸福全都破灭了。可我没办法宽慰她,因为我自身难保。
"你妈妈很关心你啊,为什么不送她出去?"独此一家的发声方式,除了他没别人。
我扭头看他,他脸上的表情让人有点看不懂,"不需要。"虽然不想用这种口气对他说话,但我不喜欢任何人对我的家庭状况感兴趣,连他也不例外。
他静静的看着我,"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可你对妈妈的态度很成问题。"
我有些愤怒,恶狠狠的盯着他说:"什么时候我的事轮到你管了?!"
"不是管你,只是提醒,不要以为是亲人无所谓,他们会失望,也会绝望,到那时候你后悔就来不及了。"他的表情不再轻松平静,而是泛起一股恨意,晶亮的眼底卷起了冰冷的波澜。
我有些诧异地看着他,这不是平时的他,那种冷漠可以出现在任何人眼里,却绝不应该是他。
他大概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常,迅速转过身低低的说:"快进去吧,要开班会了。"说完便径自离去。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心中疑云大起,这家伙......莫非我们都弄错了什么?!
[自由自在]
4
琢磨了老半天之后我才慢吞吞地走回教室,里面气氛出人意料的热烈,江远帆正在讲台上宣布下个星期的计划。哦,想起来了,下周末就要到新年了,江远帆跟李老师商量之后决定在周五晚上搞个晚会让大家轻松轻松,还打算把那些流失到文科班去的美女全都请回来当嘉宾搞活一下气氛。虽说不是什么很正式的晚会,但文艺表演总归还是要有的,所以这会儿文娱委员杜彦正在动员大伙儿献计献策。
我别着头想了老半天,终于忍不住用铅笔戳了戳林越的后背,说:"林越你不是会拉小提琴么?给大家来一段儿吧!"声音不是很大,却足以让江远帆在不远处听得一清二楚,他洪亮的声音顿时响彻云霄:"哎呀林越,你居然会拉小提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么能藏私呢,有这样的绝活儿早就该告诉我们啦!"他们怎么都还不知道?这么说起来,林越只告诉了我一个?
这想法让我心里有种相当卑微的窃喜,于是当林越回头看我的时候,我极力不让自己的嘴角向上弯起,绷着脸很快地说道:"就是,上吧,让大伙儿看看,咱们318还有这么一个人物。"
他看向我的时候表情相当奇怪,我不禁有些瑟缩,因为虽然脸上仍旧挂着笑容,他的眼神中却有着和方才一般的冷漠,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快得让我几乎便要以为是自己眼睛花了。然后,他冲我点点头,微笑着举起手跟杜彦说要在晚会上拉小提琴。
班里顿时沸腾了起来,几个平日就对林越相当感冒的女生马上围了过来,七嘴八舌的向他问这问那,无非是什么已经通过几级了或者是喜欢什么曲子之类的毫无营养的问题。看他微笑着一一作答,我心里相当不是滋味,为什么他会这么受欢迎?这家伙不过是个转学生而已,为什么能这么快地跟大伙儿打成一片呢?在我看起来,他应该不属于女生会感兴趣的那种类型啊,既不高大威猛又不阳光活泼,他的特殊之处应该只有我一个人发现才对,应该也只有我一个人能够真正靠近他,但是为什么现在的他和我之间却像是隔了千沟万壑呢?我究竟该怎么做?对他说清楚?或是任由这种情绪在心底埋藏扎根直至腐烂发霉?
生平第一次,我有些痛恨自己过于完美的冷漠伪装,因为它,虽然动了心,我却无法让心里沸腾灼烧的感情顺利流露出来。面具戴得久了已有些脏污,却因为习惯而再无法将其脱落,最后的结局只能是迷失,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原本的样子是怎样的了。
随后的几天,林越对我一如往常,每天同我一起打饭自修,不比从前多说一句话,也不曾少说一句,就连脸上的表情也是一成不变的温柔,我不由得暗暗放下心来,大概真的是我看错了吧,这个人怎么可能跟冷漠这个词挂上钩呢,他一定只是有些生我的气,因为我对妈妈的态度相当恶劣,决不是因为发现了我的怪异,对,一定是这样。
这么自我安慰着,我变得坦然起来,扔掉那些有的没的顾虑,鼓起勇气同他接近,因为我是那样的渴望看到他的笑容。明知这种渴望永远都找不到出口,可我还是陷落在自己制造出来的迷宫中,一日一日乐而忘返。
没什么事做的时候,他会跟我聊一些音乐方面的东西,说来惭愧,我是个乐盲,对小提琴的认识基本局限在梁祝、小夜曲之类最普通的范围内,他说的什么德沃夏克、帕格尼尼对我而言简直就是外星语言。好在他对我的无知从来不曾生气或是轻蔑,只是很温和的对我进行基础教育。这种温柔让我放松了神经,整个人像是浸泡在温水之中,总是尖锐防范的心上泡起了皱褶,在他的笑容中轻轻摆荡。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后面的事情不那么戏剧性的话,兴许我真的会甘于这种每天看看他笑容听听他含混声音的糊涂日子吧。不过假设没有意义,生活永远比剧本来得精彩,等我体会到这一点的时候,一切都已无法回头了。
记得我小时候写学年总结的时候每次必用的一个词就是"白驹过隙",但直到这时候我才真正领会到了这个词的感觉,十来天的时间竟像是眨眼之间就过去了,在我还没来得及做好心理建设的时候,一年已经走到了尾声。
周五这天的整个下午班里的气氛都是热烈而诡异的,热烈的原因不言而喻,而诡异则是因为许多人整个下午面上都流露着痴呆无比的表情,间或嘿嘿地傻笑一两声。说穿了还不就是因为从前班上比较漂亮的那几个女生答应了晚上会参加么,这群没志气的!
[自由自在]
远比他们有志气的我这会儿正心如猫抓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林越没在,回家去取小提琴了,说是会赶在晚饭之前回来,可这会儿晚饭都吃过了啊,他怎么还没回来,难道是路上发生了什么意外?
傻愣愣地看着门口,我的心思全都堆在那个人身上,就连眼前四只魔爪摇来摇去都没发现,它们的主人显然对我的无视相当愤怒,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地一起落在了我的头上--
"干吗?!"我吓了一大跳,头顶是我最讨厌别人碰的地方,是哪两个吃了熊心豹胆的家伙?
"哎呀~好凶啊~我好怕怕阿~"
回过神来一看,除了那两个活宝之外还能有谁,毕达正故作西子捧心状靠在刘乐天肩头,好恶。
刘乐天凑近我的脸,用一种钻研的语气问道:"最近你经常这样发呆啊,到底中了哪个女生的降头啦?"
我没好气地挥开他,冷着脸说:"跟你们没关系,少管闲事。"
毕达撇撇嘴,怪委屈地说:"真奇了怪了,只有对着林越的时候你才会露点笑脸,好歹我们也认识了四年啊,为什么老是这么冷淡啊?"这两个人的确是从初中开始就跟我在一个班上,连甩都甩不开。
刘乐天一搭一唱地说:"这就是你不了解容耀啦,人家脸上虽然冷淡,心里可是涌动着炽热的熔岩,只不过我们没那个资格看见啦~"
"噢?我们没资格,那林越就有啦?"
这句玩笑话刺中了我心里最阴暗的角落,大脑在一瞬间暴怒起来,忽地站起来一把褥住毕达的衣领:"胡说什么呢你!"
毕达有些莫名其妙,沉下了脸用力掰我的手:"放开我,再不放手当心我揍你!"我们凶狠的对视着,一触即发。
眼看我们像是玩起了真的,旁边的人立刻冲上来把我俩拉开,刘乐天安抚地拍着我的肩,说:"我们开玩笑的,你别那么敏感好不好。"
我狠狠地转过头,狼狈不堪地低吼道:"开玩笑也要讲究个分寸,别拿一些无聊的事情瞎说。"我知道这反应不对,也知道会让人起疑,但我没办法控制自己,一遇到跟林越有关的事情我就会完全失控,这真是天底下最糟糕的事情。
5
正在一片乱糟糟之间,不知道是谁用松了口气的声音说:"好了好了,灭火器回来了。"
我往门口看去,林越背着琴盒站在微暗的天光中,脸上一片淡漠,看不出任何表情。见到大伙儿全都用看救星的眼光看着他,他迅速整理了一下表情,微笑着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容耀跟毕达差点打起来啦!"拔高的尖细嗓门,哼,只有女生才会对这种事情大惊小怪。
他走到我们面前,转而笑眯眯的说:"你们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打架?来,握个手就没事了。"说心里话,他的笑容真假,可为什么别人好像都没看出来呢?
一边说着,他左边牵起我的手右边牵起毕达的,那冰冷的触感让我全身一震,下意识地挣开他的手,没好气地说:"搞什么啊,又不是幼儿园小朋友!"其实我很留恋他修长干燥的手指,可这最亲近的一次接触却被我自己搞砸了,该死的。
林越看了看我,一脸的不以为然:"这样你就会嫌幼稚啊?打架不是更像小孩儿的行为么?"
[自由自在]
我恼怒的哼了一声,那边毕达却是从善如流地牵住他的手,相当夸张地喊道:"林越果然是天生来拉小提琴的人,你们快看啊,他的手可真漂亮!啧啧,真是件艺术品!"这莽撞的家伙!刚才我真应该痛打他一顿,给他这么一嚷嚷,旁边看好戏的人全都开始往林越手上探头探脑,甚至有人拉起他的手来左看右看。真想大吼一声让所有的人都离他远远的,真想把那双手那个人搂进怀里藏起来,彻底地与世隔绝,老天,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独占欲竟会强烈到这种地步。
气血不稳,正准备转头眼不见为净的时候,林越忽然侧头看了我一眼,虽然脸上维持着礼貌的微笑,可这只持续了几秒的一眼却足以让我血液凝结。我绝对不会看错的,他眼里的冷漠像刀一样,割裂了身边嬉笑的空气,将我跟他隔离在一个旁人看不出的空间里,这里,是零度之下的苦寒。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没有机会对他说点什么,因为他独自坐在角落里调弦,孤寂高傲的背影抗拒着所有人的接近。连那几个女孩子都乖乖地放他自己待着,我当然更加没有勇气凑上前去,只能站在走廊上看着天一点一点地黑透。
七点整,江远帆登高一呼,闲在一边没事干的人全都走了回去。说真的,我对教室里这种花团锦簇的现象真有点不太适应,更令我不适应的是突然多起来的女生们,都记不清已经有多就没听到这种吱吱喳喳的噪音了,如果两个女人等于五百只鸭子的话,我们这里简直可以开个养鸭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