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小福因为这件事也受了牵连,故而无心安慰,但方才严鹤那一下功夫,是帮了他的忙——董老爷若是没有晕过去,蒋小福恐怕还不好收场。
“方才多谢六爷了。”蒋小福待他还是客气。道完谢,见严鹤似乎不愿多谈,就转身打算离开。
严鹤却又开了口:“蒋老板留步。”
蒋小福回过头,听他说道:“听说几个徽班都在排演贵妃戏,要把旧戏唱出新腔,和蒋老板别一别苗头?”
蒋小福点头:“是有这么回事。”
“蒋老板有何打算?”
“不过是水来土掩兵来将挡罢了。”
蒋小福怀疑严鹤是要借机说些风凉话,毕竟唐衍文拒绝了他两次。
然而严鹤继续说道:“那么,我有一言相劝,就当与蒋老板交个朋友,日后好相见吧。”说完,见蒋小福安静地看着自己,并无异议,就先冲他笑了笑,继续说道:“我从小在码头跑生意,有得意的时候,也吃过血泪教训,由此学到一个道理,要想做好生意,难的不是硬气,而是服软,没有人能永远居于人上,审时度势才能获得长远的利益。”
蒋小福看着他:“你让我认输?”
“蒋老板也会认输?”严鹤轻轻刺了他一下,继而又笑了:“一个字——拖。唐大人待你是有目共睹的,只要有唐大人在一日,你就永远不会塌台,对不对?既然如此,又何必争这一口气呢?”
蒋小福明白这个意思,但在他的认识里,人活一世,活的就是一口气。认输总是下下之策。
不过这话没必要拿出来说,他问严鹤:“六爷替我出主意,就是为了交个朋友?”
“是。不过我还有一事想请蒋老板帮忙。”严鹤不待蒋小福发问,继续说道:“我还想见唐大人一次。”
蒋小福不认为严鹤会是纠缠不休的人,十分惊讶:“他之前不答应你,现在也不会。”
“这次他会答应的。”严鹤平静地回答:“只帮我带封信给唐大人即可,见不见的,由唐大人做主便是。”
翌日,一大早就有人送来严鹤的信。
蒋小福并不关心,顺手交给周麻子,让他找人送去唐宅。
吃过午饭,蒋小福打扮一番,坐上马车,又去了金香堂。
与昨日不同,他是专程去找花天禄的。
花天禄作为‘福字已入唐家院,满城尽是惜花人’中的一员,仿佛天然地承担起了和蒋小福打对台的责任。因此,蒋小福和徽班的这场仗,解法还得在花天禄这里。
蒋小福不打算硬气,也不打算认输,同样不打算拖。
因为提前派人约好了,蒋小福到达金香堂时,花天禄已备好了酒菜,并且笑盈盈地迎接了他,待到彼此寒暄落座,他举止可亲,言谈温雅,正是一名好客的主人。
蒋小福见他如此,笑道:“花老板这样待客,让我十分意外。”
花天禄给他盛了一碗鱼汤:“为什么呢?”
蒋小福指着那碗鱼汤说:“我本来以为,你就算不会言辞挤兑,也要在汤里下个药。”他思忖片刻,又有了新主意:“或者直接绑了我,让我在五大仙面前立誓,再不唱贵妃戏,才肯放人。”
花天禄摇头:“可惜我没有和蒋老板抢贵妃戏的意思,花雅虽然分家,但唱戏的道理不变,谁唱得好,就归谁唱,是戏选人,轮不到人挑戏。”
蒋小福点头:“这话很对!”
他和花天禄真正相处不过两日,这时却认为此人无论相貌秉性都很合胃口,有一种相逢恨晚之感。
到了这时,他也就再无顾虑:“花老板,实不相瞒,我这次来,是想和你合唱一出戏。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呢?”
花天禄花天禄一愣,隐隐明白过来:“唱昆戏?”
蒋小福笑道:“对,唱《巧遇》,怎么样?”
花天禄那眼神顿时就亮了几分。
徽班子弟,很多也是唱昆曲打基础的,花天禄也学过昆曲,只是技艺不如昆伶正宗。他们倒不是不想学,只是若想钻研几出昆戏,也得有人肯教才行,花雅之争愈演愈烈,哪个昆腔名伶肯教呢!蒋小福这个主意,既避免了打对台,又对花天禄大有裨益,可谓对双方都有利。
花天禄若是不答应,那就是傻了。
两人叽叽咕咕,商议到入夜,花天禄挽着蒋小福的手臂,送他出门:“以前听人说你脾气古怪,待人冷傲,今日才知道,你原是这样爽快有趣的人,可见传言不可信。”
蒋小福也很唏嘘:“我先前也听说你肤如砂纸,语如……那个……鸭叫。总之根本不是嘛!”
花天禄没听过这样的评价:“是吗?”
“是呀!”
双方依依不舍,道别良久,分头归家。
蒋小福想这个法子,与严鹤所说的拖字诀相比,更为彻底,是真正的化敌为友。
回到春景堂,他回想花天禄的风采,认为真是潇洒爽快极了,几乎要让他自愧不如。不过,他又一想,自己能想到这招化敌为友的绝妙之策,也堪称绝顶聪明,于是他又得意起来,认为自己棋高一着。
《巧遇》这出戏,讲的是两个女人。
这戏的全本,原是一个并不高明的故事——名妓言惜惜上山进香,丢了一柄自家题画、吟弄风月的扇子,恰巧女扮男装的官宦小姐周娘也来进香,拾到扇子,两人因此结识,谈诗论画,言惜惜对周娘深有好感,句句试探,字字含情,这时周娘的婢女来寻,无意揭穿了周娘乃是女扮男装,言惜惜又羞又恼,周娘温言解围,终将言惜惜哄得转嗔为喜,两人结为金兰。再往后,姐妹两人后续的命运就急转而下,一个家破人亡,一个遇人不淑,总之十分波折,万分凄惨。
《巧遇》讲的便是正是两人因扇结识的那一段。
全本戏现在已没人唱了,只留下这明媚可喜的一折,时不时还有人唱。
唱也不好唱。
两个人非得旗鼓相当、各有擅场,才能唱得出彩,否则相比之下优劣自显,不够丢人的。谁愿意冒险唱这种戏呢?
所以,消息刚刚传出去,之前吵吵嚷嚷的双方就都哑了。不敢再吵。
再吵下去,万一两人不唱了怎么办?
当日,双方的戏迷在戏台下泾渭分明地坐了,其间又塞满了爱听戏的看客,加上墙边站着的,门口蹭戏的,穿梭卖零嘴儿的,挤挤挨挨,连空气都升温了几分。
花天禄扮周娘先出场,进香、拾扇、展扇、念诗,一连串身段念白由她做来,端中含柔,柔中带艳,恰合了女扮男装的气度,台下花老板的戏迷们先就叫了好。
另一方蒋老板的拥趸也觉得好,但不做声,也不敢轻举妄动,因为投鼠忌器。
待到蒋小福扮的言惜惜出场,慌慌忙忙找扇子,撞上周娘,先是一惊,后是一羞,再偷眼一瞧,顾盼间的娇媚都在一瞬间。台下蒋老板的戏迷们早知道蒋老板最妙就在一双眼睛上,此刻激动得轰然叫好。
这出戏的精彩之处,更在后面。
言惜惜倾慕周娘的文采风姿,禁不住言语含情,步步挑逗,一个眼风飞去,就是无限风流,一个侧首含羞,又是柔情可喜。此后,周娘的婢女出场,蒋小福找了王小卿来搭,王小卿气质淡雅,本不适合扮婢女,不过天然一份年轻可爱,倒也合适。最有看头的地方,是周娘身份暴露后,言惜惜且羞且恼,这时又换周娘主动,先是温言解围,再是妙语哄人,最后提议结为金兰。
这前后两段戏的身段和戏词,蒋小福和花天禄细细改过,让双方身段类似,言词相应,形成对照,却又各自不同,一个明艳娇媚,一个温柔潇洒。
座下终于齐整划一地叫了好!
喧闹热烈的气氛里,没人顾得上再分敌我,加上爱戏的看客才是大多数,两位老板他们都爱看,能共唱一出戏,还唱得精彩纷呈、不分上下,还有啥不满意的!只盼两位老板往后多唱几出吧。
回到后台卸妆时,各班前来搭戏的人都围着蒋小福和花天禄贺喜。
有人道:“这出《巧遇》是没得说了,十几年也没见过这么好的!”说着,话锋一转:“可往后,贵妃戏还得继续唱呀?这……一唱贵妃戏,恐怕好事者还是不会轻易罢休。”
这话也没错。
蒋小福当着所有人的面,对花天禄道:“咱们商量商量,至少这几个月,戏码别重,好不好?”
“好啊。”花天禄笑盈盈地扯着他坐下:“《絮阁》你是当仁不让的,过几日我去毓大人家里唱堂会,说好了唱《埋玉》,这出就归我……”
两位老板友好和谐地商议完毕。
伶人间龌龊不要脸的事儿见多了,这两位可谓别树一帜,众人也就无话可说,少不得真心假意地再称赞几句两位老板待友真诚。
众乐乐的场面中,蒋小福想到不能再唱的绿珠,捏着言惜惜的手绢,沾了沾眼角。
第16章
戏迷们的吹捧,像醇酒一般烧热了蒋老板的心肠。
账簿中的银子,像大烟一般振奋了蒋老板的精神。
新结交的朋友,像春风一般舒展了蒋老板的眉眼。
直到唐衍文派人来叫蒋老板去一趟,蒋小福才发现,半个月没有见到唐衍文了。
他挑了身新做的常服马褂,想了想,又系了件羊脂玉腰佩,自认为丰仪绝美了,才随来人坐上马车。
到了唐府,照例去花园子里的书房。
唐衍文等候在内,见他翩翩然走进来,就微微地笑了:“许久不见,打扮得越发贵气了。”
为了讨好皇帝,唐衍文现在只穿素袍布衣,不知是因为这个,还是因为病气未除,总显得脸色有些苍白,不过精神倒好,看见蒋小福,眼里还是透着高兴。
蒋小福也一笑:“许久不见,唐大人也有几分喜气。”
见他如此,唐衍文似乎有些讶然,多看了他一样,才将他带到桌边坐下,亲手沏一壶香片,同时做了解释:“英使团的人盯着天津不放,意欲开放贸易,皇上原本就不大高兴,可你知道他真正光火的是什么事吗?”唐衍文似笑非笑地说道:“这些人不肯对皇上三跪九叩,只愿以‘脱帽三次,鞠躬九次’代替,随行官员洽谈无果,多次隐瞒,谁料到了觐见那日,英使推延不至,皇帝已经下令,将他们驱逐出京了。”
“难怪你高兴。”蒋小福嗅了嗅茶香:“你的事儿呢?”
“没事了。原本就是一件小事,等皇上怒气过去,也就无大碍了。”唐衍文道:“我倒是听说,你和花老板唱了一出好戏?”
蒋小福抬起头,直视他:“是,徽班的人逼得紧,我不露面不行。原本是要打对台的,你不是不让么。”
说到后面,还是带了点不忿。
唐衍文又道:“哦,他倒肯为你搭这个台。”
蒋小福没多想:“他这个人还真是怪不错的。”
“是吗?”唐衍文却是接了一句:“听说这些日子你们走得很近,我还不知道,你们何时有这份交情了?”
这话说得别有意味,再加上他再三揣摩的视线,蒋小福总算听出意思来了。
戏子间的龌龊事并不少见,何况是两个戏子。
唐衍文这是怀疑他们了。
蒋小福先是不可思议,随即爆发出一声大笑:“哈!你这是什么意思?托你的福,我要是不和他唱这出戏,恐怕以后再没有我唱戏的地方了!”
他觉得四肢百骸里冲溢着蓬勃的怒气,话到最后,声音都颤抖了:“你现在倒来怀疑这些莫须有的事情? ”
骂完也不够解气,他随手捞起桌面那杯茶,朝着唐衍文就猛泼了过去。
力道太大,也可能是手抖,泼出来的水偏了方向,浇湿了唐衍文半边肩臂。
蒋小福却比唐衍文看着更狼狈,面上呈现出几乎是羞愤的神情。他在心里对自己发出一声冷笑,早该知道自己是什么分量了,为什么还要生气?不待他想明白这个问题,两腿已经自发地往门外疾步走去。
他只是本能而茫然地想:“我得走。”
唐衍文被他泼了半身水,这时就湿淋淋地上前一步,试图拦住他:“我没怀疑你。别闹。”
蒋小福不愿意再听,横冲直撞地要走,唐衍文阻拦几下后,也顾不得身上的湿衣了,合身直接抱住他,一面下了大力气紧紧箍着,一面还在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蒋小福在他的辖制下挣扎不出,气得大骂:“你叫我来就是说这些的?我欠你什么了,巴巴地跑来受你的气?”
唐衍文见他停下了挣扎,只是喘息,就略松了送手臂,但还是不敢放开:“我只是随口说一句罢了,并不是真的怀疑你。这些日子你总也不来,也不传个信,我心里就总惦记着……”
然后他抚上蒋小福的后颈,轻轻捏了捏:“我叫你来,因为今天是中秋。”
鼻尖萦绕的茉莉香气中,蒋小福却是忽然想到,幸好来之前挑了件鲜亮的衣裳,不至于显得太颓丧难看。
早就有人在家设宴唱戏,要请蒋老板,不过那时蒋小福刚唱完《巧遇》不久,又不敢出风头,所以都推拒了个干净。
到了中秋这日,反而忘记了。
唐衍文让人在书房外临湖处摆了香烛,陈列新果,糕饼祀月,自己揽着蒋小福躲在书房内,透过窗户赏月。
蒋小福赏不来月,但也没动,因为唐衍文正在细密地、讨好地亲吻他。
他觉着自己像掉进温热的水里,渐渐被煨暖了,可惜这轻微的触感来得太有分寸,太过微弱,像窗外湖面上倒映的月影,不大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