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想法他没有说出口,因为觉得自己像个老妈子,太过操心,不应当。
第12章
近日天气转热,蒋小福开始苦夏了。
他这人不怕冷,隆冬时节也可在院内压腿下腰,身板儿柔中带韧,血气又旺盛,然而一到炎夏,不知怎么就极不耐热,终日饮食不振,提不起力气。
好在交际也少了。
严云生不大来找他,严鹤也再没来过,至于唐衍文,更是终日奔波,忙得脚不沾地。
除了零散叫局的客人,蒋小福难得应酬,只管唱戏,算是清闲下来。
唐衍文这样忙,是因为英使团携带英王文书,来到京城,要与皇帝谈判。
其实在乾隆五十年,英王就以贺寿为名,派使团来大清协商贸易,然而乾隆皇帝认为□□无所不有,不需要借外夷货物以通有无,对方带来的许多器物,如舰船模型、千里眼、枪炮等,到现在还堆在圆明园库内吃灰呢。
如今大清朝换了天子,英王也另派一位名为阿美士德的人,带着使团又来了。
使团刚到京城,就被严密隔离起来。
嘉庆皇帝命护军统领秀宁、格布舍各带章京十员,护军一百名,在英使团住所——城内的会同四译馆、城外的水湖公馆——昼夜巡查,严禁他们擅自出入,也不许居民私往窥视。
唐衍文不幸作为其中一员,要与使团交涉,也就跟着隐匿了行踪。
这日,蒋小福闲坐屋内,翻看一本《金瓶梅》,因为很多字不认识,只能串着看,好在书中还绘有精细的插图,他逐一观摩,小有趣味,大涨见识。
桌上摆了壶冰镇碧螺春,外加一碟冰藕。周麻子搬来板凳坐在侧后方,手中攥着蒲扇,很讲节奏地挥舞,同时伸长脖子同观书页上的图画。
两人且吃且喝且看,正是愉快之时,外面有人喊:“小老板,有人找。”
周麻子起身下楼,很快又匆匆返回,身后还跟着一人。
周麻子道:“严二爷来了。”
蒋小福回头,没想到他会来,显然是十分惊讶,同时发现对方绷着嘴角,是个肃然的神情,大热天里,居然不摇他那招摇的扇子。
另一头,严云生眼光一扫,也将屋内情形看入眼中。
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分别多日,蒋小福依旧过得如此惬意,想必丝毫没有惦记过自己。
双方僵持不过瞬间,严云生忽然扯出一个怪异的表情,抢先开口道:“他在面圣的时候受了罚,晕过去了。”
“他”自然是指唐衍文。
蒋小福面色一变:“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严云生扭身坐在凳子上,做出解释:“那英使团来京,是为了开辟天津口岸,通商贸易,皇上知晓后十分不满,又听说他们停在天津的五艘船,擅自起锚南下,要往广东去,皇上当即发怒,命沿途官员加强戒备——”
蒋小福打断他:“你说这些做什么!”
严云生见他如此,语气越发平淡:“急什么。今儿早上,有人递了个折子,说这几个月京城里满是戏子间争风吃醋的传言,起因都在唐大人身上,参他沉溺戏曲,旷废政务。恰赶上皇上因使团的事儿光火,就罚他在廊下站着,等着面圣,这个日头谁禁得住晒?不到半个时辰就晕倒了,现下在府里歇着。”
“老周!”蒋小福不再多问,利落地转身就要往外走:“我们去看看!”
“不能去。”严云生却是立刻起身,拽住他一只手臂:“你以为我为什么来?”
蒋小福一愣,随即也明白过来。
恐怕近日他都不能出现在唐衍文面前了,如果坐实了罪名,老头才真是要遭殃。
蒋小福冷静下来,严云生却拽住他不放,并且使力气将他拉到自己面前:“他让我来告诉你,暂时别到府里去。”
“我知道。你撒手。”
蒋小福本就不喜欢他那股黏糊劲儿,这时心情欠佳,更显出不耐烦来。
严云生觉察到了。
他本就含冤带恨,这时终于忍无可忍,暂时抛却了他那文人作派,厉声说道:“我何曾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就这样不待见我?”
蒋小福不知自己怎么就挨了骂:“啊?”
严云生见了他这副漠然的样子,简直要怄出血来:“就凭我这些年对你这份心,顽石也该捂热了!可你待我如何呢?劝你持身做人,你只知道敷衍搪塞!为你谋划前程,你倒反过来让我去捧别人!”
他这一连串的旧账扒拉出来,惹得蒋小福叹了口气,心想这人以前也是个讨人喜欢的白面小生,怎么现在变成这样,一味地痴缠不休呢?想到此,他又怀疑自己在唐衍文眼中,时而也有类似行径,那的确是惹人腻烦,不好。
他这厢蹙着眉头思索不休,在严云生看来只是抗拒冷淡的意思,顿时心如死灰:“你简直不识好歹!”
蒋小福回过神来,忽然听到如此言论,气得伸手一指:“你给我滚!”
严云生滚后,蒋小福思索半晌,还是觉得不对劲。
他和唐衍文的关系,明面上不说,其实谁不知道?这么多年从没出过事,一是两人行迹低调,譬如唐衍文极少到春景堂,都是他私下雇车往府里跑,二是现在京城风气如此,捧戏子逛堂子的人一年比一年多,海了去了!和戏子相交,算什么稀奇的事儿么?
怎么突然就被参了本子?还挑了个好时候呢?
蒋小福望了眼窗外,夜色渐浓,银月如钩,他想:“不行,我还得去一趟。”
深夜,蒋小福和周麻子扮作走仆,敲响通往后厨的小门。
守夜的人开门就要骂人,被周麻子一把揪住,恶狠狠地往手里塞了串钱:“告诉管事的,蒋老板来了。不许惊动别人!”
那人先受威逼,后得利诱,一时无措,听闻是蒋老板,下意识抬头去看,就见前方一个俏生生的人影立在夜幕中,看不清容貌,只一双眼睛似乎蕴着月色,正瞪着自己呢。
他立刻认定这是蒋老板无疑,扭身就跑。
不一会儿,管事打着灯笼匆匆赶来,将两人领进去了。
夜色已晚,院内的花枝树梢,在天幕下只是憧憧的影子,蒋小福就在这团团的影子下一路疾行,直至卧房,廊下有一个冷掉的小火炉,想必已熬过药了,周遭还萦绕着药味儿。
屋内,唐衍文半靠半躺,握着本书在看,天气热,只搭着丝被一角,榻下蜷着个小丫头,正在给他捶腿。
小丫头一抬头看见蒋小福,也不知是吓是羞,愣了一愣。
蒋小福见此情形,与想象中不大相同,张了张嘴,突发奇想地问:“你怎么还没睡?”
唐衍文先是示意他坐在身边,挥手让管事和小丫头都出去,这才微微笑着看向他:“我要是睡了,你来做什么?”
蒋小福眼神一凛,立刻就要翻脸,这时唐衍文又道:“你能来,我很高兴。”
“我看你是挺高兴的。”蒋小福不为所动:“到底怎么回事?”
原来事情的起因,是在严鹤头上。
自从两年前香山知县在澳门逮捕了一众鸦片贩子,官府就开始严查葡萄牙船只,很多葡萄牙走私商人另辟蹊径,借用寻常商人的船舱走私违禁品。严鹤所在的严家,盘踞广东,专与外国商人做贸易,也做些租赁商馆、借贷银款的生意。
这年,年关刚过,粤海关总督下令严查走私,这就查出了严家与葡萄牙人串通,走私鸦片。
且不论真相如何,总之严家是落在了粤海关手里,上下官员凡是能沾手的,都索贿不止。严家虽然家大业大,抵不住这不见底的胃口,故而严鹤进了京,为的就是结识京官,既是解这次的困局,也是找一个长期倚靠。
最先找的是唐衍文,因为他在禁烟举措上是个强硬的态度,与粤海关秉持的因势利导并不同路,两人过去就有些嫌隙。然而唐衍文不愿插手此事。随后,严鹤不知怎么,竟然得知朝廷要派钦差去广东的消息,联络上了其中一名随行官员,又不知许了什么好处,让这人到粤海关处交涉。
可惜,这位钦差似乎是个糊涂虫,交涉很不得法,反而将粤海关总督得罪了!
这也便罢,那钦差不知说了什么,粤海关总督认定这是唐衍文引来的麻烦,于是投桃报李,联络京城里自己一派的官员,参了唐衍文的折子。
唐衍文莫名受此攻讦,也不含糊,当日就将这来龙去脉探听明白了。
蒋小福听罢,也是无话可说:“这么糊涂,怎么做官。”
唐衍文没有答话,心想糊涂的官可太多了。
第13章
事已至此,蒋小福也发表不出什么高见:“那严家果真在私下做这样的生意?严六爷可知晓?”
“你关心这个做什么?”唐衍文看他一眼:“这不重要,严家怀璧其罪,谁还管罪名真假?”
蒋小福不再追问,凑近观看唐衍文的面色,试图推断病情的好坏:“吃过药了?”
“嗯。”
蒋小福又问:大夫怎么说?”
“中了暑气而已,休息一下就好。”
蒋小福想了想,严格地提出疑问:“那你怎么还没睡呢?还看书呢?还捶腿呢?”
“回来躺了一会儿,现在反而清醒了。”
两人一递一句,唐衍文被他看得很不自在,因为知道自己此刻是显见的病容。
他在蒋小福面前,自认是有权势的一方,这是他游刃有余的根本,然而这日先在朝廷中丢了人,又在家里躺着养着病,总之是落了下乘。他拍拍蒋小福的手,拿出笃定的语气总结道:“这事儿与你无碍,不用担心。”
蒋小福刚点了点头,又听他补充道:“只是……”
“只是什么?”
“那折子里说我叫你编排的新戏《金谷园》,让满京城的人,全都歆羡同情石季伦,可他岂是为官者的榜样呢?皇帝最厌恶的,就是柔靡骄奢。这出戏已经在皇帝眼前留了影儿了,往后再唱,恐怕再生事端。”
蒋小福听明白了,这出花费他许多心思的戏,甫一面世,就要永远束之高阁了。
他虽是唱贵妃戏红的,可私心更喜欢唱绿珠。虽然唱多了也嫌没意思,可一旦不让唱,他对这出戏的感情就立刻更上一层,几乎到了痛心的地步。
“那……从今往后,一次也不能唱了?”
“这也说不准,看情形吧。”
蒋小福一时沉默了,他不是涉世未深的天真孩童,知道世上有很多事并不讲道理,他只是感到很无力,而除此之外,他什么也做不了。
“好,我知道了。”他站起身:“我要回去了。”
唐衍文讶然:“这么晚了,你——”
“晚才要走呢。”蒋小福打断他:“探病是一回事,留宿就是另一回事了。这种时候,还是谨慎些好。”
唐衍文挽留过一句,是决计不肯再劝第二句的,只好默认同意。他近日在蒋小福面前,总有些无来由的怯意,所以格外不肯示弱。眼看蒋小福果真毫无留恋地要走,他心里有些意见,但不能言明,觉得自己好像受了冷待。
他不知道,蒋小福是记起了从严云生那里学到的道理,断不可痴缠不休,惹人厌烦,所以他是非要干脆利落地告辞不可。
蒋小福和周麻子回到春景堂,分头回屋睡觉。
及至坐在床上,抱着被子,蒋小福觉得脑子里尽是纷乱的念头,让他又是困倦,又无法入睡。唐衍文不知是尚未查明,还是有意隐瞒,总之是没有提及这场官场闹剧的根源。但蒋小福听了个大概,再联想过往种种迹象,不免有些疑惑。那粤海关总督,若不是真有确切的消息,怎么就随随便便把事情按在唐衍文头上呢?他总不能也是个糊涂虫吧?
他侧头望了会儿窗棱间透出的光影,又翻了个身将脸埋进被子里,最后总算强迫自己闭上眼,沉沉睡了过去。
这日,严云生来到王小卿处。
每隔几日,他总要来一次,不为别的,只因王小卿勤学好问,不仅学台上唱戏的功夫,到了台下,写字念书、吟诗作对、行令打牌,都肯细细学来,严云生也就当仁不让做了这名杂学师傅。
京城寒暑难熬,屋子里放了冰盆,暑气由外间漫进来,经冷气一裹,就不那么燥热。
王小卿执笔悬腕,墨汁透过纸面,须臾干透,乃是规规矩矩一个“卿”字。
“不错。”严云生贴近了些,笑道:“今儿原本是公务耽搁了,你非要我来,就是让我看这笔字?”
王小卿抿了抿嘴,不知如何作答。
身后却有人掀帘而入:“是我让他请二爷来的。”
蒋小福不请自来,径自坐下,不等对方答话,又冲王小卿一点头。
王小卿会意,抽身离开,留他二人谈话。
严云生没料到这出,上回一番深情控诉,他在事后回想起来,多少有些后悔,认为自己输了面子。这时候看见蒋小福,他是又尴尬,又隐隐期待。不待蒋小福开口,他一撩衣摆坐下,拿出若无其事的态度:“事到如今,你还找我做什么?”
蒋小福想的却不是这件事。他没兴趣打哑谜,开口便问:“二爷,是不是你?”
严云生一愣,神情有了片刻僵硬:“没头没尾的,什么意思?”
蒋小福冷面不改:“是不是你让钦差去招惹粤海关的?让谁?”他忽然灵光一闪:“那位佟大人?”
严云生静静看他片刻,忽然一笑:“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