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麻子唉声叹气地替他发愁:“哎哟,话不是这么说,三五日也就算了,时间长了,大家都看得出来的嘛!”
“到时候再说。”蒋小福神色笃定,还要冷冷地反问:“怎么,离了他我就没办法活了?”
周麻子见他快要狗咬吕洞宾,立刻闭上嘴。
这时有人来请蒋小福,说花老板来了。
蒋小福一听,面色就如冰消雪融一般,他问周麻子:“东西都备好了吗?”
周麻子见他这样雀跃,一撇嘴:“备好了!我这就带人搬到院子里去。”
蒋小福早就和花天禄约好,今日一起烤肉。
做出提议的是花天禄,他告诉蒋小福:“寒露天凉,正合适吃烤肉,恰好有人送了我一些鹿尾鹿筋,咱们不若找一天,自己烤来吃?”
自从嘉庆皇帝即位后,体恤民间贡献辛苦,命地方不必再进贡鹿肉,如今京城里的新鲜鹿肉可是非常难得。
蒋小福自从见识过花天禄的院子后,就觉着花老板是个会玩儿的,一听这个主意,就很赞成。蒋小福的院里来往的人少些,更清静,于是两人商定这日在他的院里烤肉饮酒,至于烤炉、铁叉、烧酒等物,也是他提前备好。
花天禄问:“不知道烤鹿肉有什么讲究,我吃过现成的,自己却没动过手。”
蒋小福安慰道:“我也没烤过,听人说,只需要割肉成片,叉在炭火上烤,不需烹炮调味,只撒上一点儿细盐,就鲜香得很了。想必是不难。”
花天禄笑道:“好,我可瞧你的本事了。”
蒋小福心里没底,但因为很愿意和花天禄一起烤肉喝酒玩,于是硬着头皮点头:“好。”
这日一大早,蒋小福就魂不守舍、翘首以盼,可算是把花天禄盼来了!
天冷,但是无风无雨,半阴半晴,是个留有余地的好天气。
蒋小福特意穿了件素色染貂衣裳,自觉足够附庸风雅了,跑下楼去迎接花天禄。
花天禄见了他,先是一笑:“你这身打扮倒是风雅,像个富家子弟。”随后一眨眼:“可待会儿生了火,若是沾上什么炭灰火星,不是要脏了吗?”
蒋小福被他一说,有点不好意思。再瞧花天禄,穿着窄袖常服,外套翻毛马褂,果然利落潇洒许多。蒋小福只好又上楼,照着花天禄那样,如法炮制了一身。
再次下楼来,蒋小福对花天禄道:“小卿有堂会,来不了,六爷有事要出门,让我们别等他。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可惜了,不够热闹!”
花天禄不甚在意:“我们两个也许久不见了,正好说说话。”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六爷这时候还敢往外跑?”
他虽然不知道详情,但蒋小福告诉过他,严六爷这段时间是“藏”在春景堂的,是在避祸,不可让别人知晓他的行踪。
蒋小福分神想了想,也有些困惑:“不知道。他这几日常往外跑,我都见不着人。”
在此时间内,周麻子早已在院内布置妥当。
两人行至院内,卷棚内架好了铁炉,炭火赤红,已烧得热了,鹿肉码好放在盘内,酒也摆好,那石桌上有几盘小菜,石凳上还铺了皮褥子。
周麻子试探地问:“要不我来烤吧,您二位等着吃不好吗?”
花天禄笑了笑,还没说话,蒋小福已经一摆手:“那还有什么意思?不要!”
周麻子暗自翻个白眼,麻利地走了。
蒋小福和花天禄兴致勃勃地开始烤肉。
那鹿肉是切好的,蒋小福拿铁叉子一块块叉好了,架在炉子上。不一会儿,那火炉上方就渐渐飘出了烤肉的香气。两人守着炉子,并不觉寒冷,且有酒有菜,还算惬意。
等待中,花天禄对蒋小福说:“有件事,我想告诉你,又怕你生气。”
蒋小福笑着偏过头看他:“嗯?”
花天禄试探着说道:“昨日,唐大人叫了我的局。”
听完这句话,蒋小福面上的那点笑意便都褪尽了。
这些日子,他时常一提到唐衍文就成了面无表情的模样,好像笑也不是,怒也不是,不知要生出什么情绪才好。
自从上回蒋小福闹过之后,唐衍文为了避嫌,就再没主动见过花天禄。这回去叫花天禄,是一句示威的警告。
蒋小福对着花天禄张了张嘴,末了说道:“哦,我知道了。”
花天禄似乎有些不安,走过去揽住他,是个安抚的姿势:“这事儿我不能瞒你,也没必要瞒,为着你,我也不会与他有什么牵扯,这你可得信我。”
蒋小福摇摇头:“他是故意的。”
花天禄很担忧地看着他,可蒋小福无话可说。
他没生气,只是觉得很累,知道唐衍文这回是铁了心了,不去捧他的场,叫别人的局,这一切竟然是为了让他娶一个女人。
蒋小福真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他曾经盼着唐衍文替他出师,默认了两人会长久相伴,他越是着急惶恐,唐衍文越是迟疑不定,可现在呢,两人仿佛对调了位置。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这件事他根本没法和花天禄解释——说不出口。
花天禄似乎也不需要他解释,但顺着话头说道:“我说句不合适的话,咱们这样的人,婚嫁也好,生活也罢,与普通人不同,那些人捧戏子,看着多奉承,其实当咱们是个取乐的玩物,咱们也要想得开才好。与他们较真,不如彼此照料。”
蒋小福只当他是安慰自己,含混答道:“哎!倒不是那么回事儿……”
花天禄见状,握住他的一只手:“其实我……”
话未说完,蒋小福忽然“啊”地叫了一声。花天禄顺着他的目光一瞧,只见那炭火上的鹿肉长久不翻转,下方近火的部位已经烤黑了。
蒋小福凑近细瞧,那鹿肉靠上的部分,还透着血红呢。
两人不再交谈,专心拯救眼前的鹿肉。
那铁叉子一开始就叉得不甚牢固,这会儿想翻面,叉子一转,肉也跟着一转,烤黑的部分又悬在了下方。更为糟糕的是,炭火渐渐烧旧了,折腾半天,这下又得添炭。正拨弄着炭火,忽然又卷起一阵冷风,火炉子里的炭灰顿时撒欢一般扬了起来。
蒋小福看了看天色,已是日落时分,一抹晦暗的阴云不知何时出现在天边,悄然俯瞰着天地。经过这么些时间,他是饥肠辘辘,最初的兴致是一点儿也找不见了。可他当初发了豪言,声称烤肉没什么难的,这时就不好轻言放弃。
倒是花天禄见他心里忧虑,提议道:“好在酒还热着,咱们将就吃些罢了。”
蒋小福立即点头,很感激花天禄善解人意。
两人将烤好的鹿肉卸在盘子里,割下能吃的部分,就着热酒和小菜,狼吞虎咽起来。
经此风波,两人最初的兴致是一点儿也找不回来了,勉强果腹后,花天禄告辞离开。
天色擦黑时,严鹤回到春景堂。
一进小院,就见蒋小福孤零零坐在石凳子上,一动也不动,仿佛是在静坐。
他走上前去,见蒋小福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就弯下腰问:“这是怎么了?”
蒋小福正在愣神,压根没注意到有人接近,听了这话先是打了个激灵,随后看见严鹤,叹了口气,很老实地交待:“肉烤坏了。”
严鹤扫视周围,也见着了余下那些烤糊的肉:“那……这是还没吃上呢?”
“吃了一些。”
“花老板呢?”
“吃完就走了。”
花天禄是个体贴细致的,今日却没有留下。不过这点算不上疑问的细节,蒋小福现下是顾不上思考的了。
严鹤没觉得有什么大事,但还是顺口替他委屈了一句:“哎,可怜了,吃饱了没?”说着,他去检查了桌上的吃食,不过几碟小菜而已,晃了晃酒坛子,倒是空了:“酒喝得不少啊。”
蒋小福点头:“有点冷。”酒比较暖和。
见他这样沮丧,严鹤十分不理解,碰了碰蒋小福的手,感觉确实是冰凉,顺手握在自己手中,他又瞧一眼蒋小福的神色,很为难地劝道:“是冷啊,回屋去吧?”
蒋小福低下头,垂着眼帘,答非所问:“六爷,我真不高兴。”
严鹤一琢磨,我也没惹你不高兴啊,再一琢磨,看出他还有别的事儿没讲。
蒋小福此刻的神态,足可以称得上黯然失色,往日那种含情姿色褪去后,立刻显得无辜可怜了。严鹤不由得带出几分怜爱语气:“咱们到屋里支个锅子,吃点暖和的,好不好?”
蒋小福道:“吃倒不必,咱们喝点酒吧。”
严鹤不管他要吃还是要喝,拉住他一只手,半拽半哄:“进屋再说。”
屋里烧了暖笼,灯火澄明,隔绝风声,颇有几分与世隔绝的舒适氛围。
找不着周麻子,严鹤跑出去一会儿,也不知是去小厨房还是找铺子去了,很快回来,布置出一桌齐齐整整的小菜,与蒋小福相对吃喝。
他在外吃过,故而只是倒了杯酒慢慢喝着,同时不动声色地关注着蒋小福。就见蒋小福一手喝酒,一手夹菜,在温暖与舒适中,那脸色就渐渐红润起来,不仅恢复了姿色,还带有绯红的醉意。
好像要引诱人伸手摸一把似的。他不动声色地在心里冒出这个念头。
为了不再想下去,严鹤主动发出询问:“今儿是怎么了?”
蒋小福的身心已然略有恢复,先前的消沉态度也好了几分,总算是有些谈兴:“六爷,都说日久见人心,可我怎么见不着呢?”
严鹤听罢,福至心灵地问:“这又是为着你那位唐大人?”
蒋小福仿佛是有些羞愧,好像做错了什么事,讪讪地扭过头去。至于为什么羞愧,他并不肯细想。片刻后,他找到了别的话讲:“唐府那边来了消息,说毓祥已经受了惩治……”
他将得来的消息讲述完毕,严鹤点头道:“我已经知道了。严家这回,要遭殃了。”
第25章
蒋小福借酒消愁,喝多了。
摇摇晃晃地走到一张烟榻上靠着——这烟榻本在里屋,严鹤不吃烟,就将它挪到外间,便于靠着看书——他偏过头问严鹤:“六爷,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付严家?”
他问得直接,以致于严鹤原本情绪低沉,还是被他逗得苦笑一声:“蒋老板,这话问得真不客气。”
蒋小福待人不讲道理,只讲感情,在他心里,记着严鹤待他那点好处,再加上自己租了屋子给他住,算得上是严鹤的恩人。又有交情,又以恩人自居,他觉着自己是可以问出这番话的,故而严鹤说他“不客气”,他还要偏过头反问:“问不得?”
或许是受他感染,严鹤看他一眼:“我没什么不能对人言的。你想知道,我便讲给你听。”
严鹤拖了把椅子,坐在蒋小福面前:“当初严二把事情搞砸了,毓祥得知严家越过他,和京官联络,十分不满,于是将严家的商馆贴了封条,又借口私贩鸦片,将我大哥扣押在牢里。随后我便收到一封家书,说家里正和毓祥商谈,不免花些银子,总可以谈妥,让我别再联络京官,看好手下人,不可妄动,以免再招来毓祥记恨。”说到这里,他问蒋小福:“合情合理么?”
蒋小福觉得热,脱了马褂,又软软地躺了回去:“合情合理。”
严鹤嗤笑一声:“可翌日又来了第二封信,是我最信任的一位朋友寄来的。信上说,严家已经招认,是我指使手下在商船中夹带鸦片,以图暴利,与我大哥及其他人无关。”
像是觉得有趣,他问蒋小福:“你说,我该相信谁?”
蒋小福思索片刻,就已明白,这个问题是不需要回答的:“他们这是要断臂求生,牺牲你手下的生意,换严家的平安。”
“断臂?”严鹤失笑:“严家恨不能我从没存在过,这哪是断臂,这是终于摆脱了我。”
说到这里,他似乎又嫌自己说得多了。
“总之,我的全副身家,连人带财,都被扣住了。即使如此,本来也没什么,不过是从头再来,可那封信言辞凿凿,生怕我轻举妄动,坏了他们的好事。”他眼内藏着冰冷的笑意:“我偏就不让他们如愿。”
“所以你就将计就计,让毓祥做你的刀,替你惩治严家。”
严鹤收敛了笑意,面无表情地看向蒋小福:“日久见人心,就是一句屁话。不仅你见不着,我也看走了眼,以为人心总是肉长的,捂久了总能生出几分真情实意。可惜,天下人若是都能日久见人心,世间岂会有那么多恩怨。”
蒋小福是没有家人的,按理说无法感同身受,可那句“不可妄动”和唐衍文的“不可与人斗气”简直异曲同工。
好似被人揭开陈年伤疤,才发现旧伤依旧在,并没有因为搁置就痊愈。
他叹了口气。
严鹤又道:“你大概想骂我心狠手辣,不是好人了?”
蒋小福摇了摇头:“他们对你不好,你要报复,是没有错的。可毓祥会拿他们怎么着呢?下狱砍头吗?”
严鹤向后靠着椅背,看向窗外:“说不准。等阿良回来就知道了。”
蒋小福这才发现阿良不在:“阿良去哪儿了?”
“去广东了。严家怎么样,我说不好,可我是从此没有立足之地了。我让阿良去做个收尾,若是还有能变卖的生意,就换了银子,若是还有愿意跟着我的人,就安顿好他们,等我回去。”严鹤保持着后靠的姿态,仿佛是很气定神闲地对蒋小福一笑:“若是什么都没有,我就跟街上的花子没有两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