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小福一怔:“为什么?”
严鹤饶有兴趣地提示他:“那毓祥受了皇帝的责罚,难道查不出将那几件宝物送进府里的人是谁吗?若是查出与严家有关,你想想,他会怎么做?”
顺着他的话,蒋小福明白了:“报复。他现在还是粤海关监督,要报复严家的人,容易得很。”
“是了。”严鹤很赞同地颔首,并没有丝毫焦虑。
蒋小福忽然想起来,大概是严云生告诉过自己,严六爷是姨娘生的,前面还有一个正房出的大哥。
家族里兄弟相残的事儿蒋小福听得不少,此刻一并从记忆里捞了出来,印证在严鹤身上。
严鹤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为什么要帮唐衍文?
想必是早知道毓祥会报复严家,而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想到这里,蒋小福愕然道:“那好歹是你的家人……你,你是故意的?”
严鹤似乎认为蒋小福的反应很有意思,故意地不回答:“蒋老板,你先想想自己。送那几样东西给毓祥的,是我安排的人,他要是查出来,严家当然是讨不了好,可他最想报复的,是我。”
蒋小福恍然道:“所以老头才让你搬进春景堂来。”
这话一说完,他自己也觉着不对。果然见严鹤笑着摇了摇头,语气依旧温和,仿佛事不关己:“现在,该是让我离开的时候了。我猜唐大人已有吩咐了?”
蒋小福忽然真的明白了!
那时候唐衍文让严鹤搬进来,不过是确保事成之前不出岔子,毓祥真要派人找严鹤的麻烦,却一定是在事成之后——所以唐衍文来传口信的时候,才会说“可让严六离开”,只是自己当时并没有明白过来。
现在,只要严鹤一走,即使毓祥的人找到严鹤,也不会牵连到唐衍文和自己身上。
若不是前些日子在病中受过严鹤的照料,这时候,他即使不明白唐衍文的意思,也会请这位暂住的严六爷搬走。
蒋小福道:“他……”
唐衍文这番思量的确是最有利于自己的,只是对严鹤来说,未免有过河拆桥之嫌。蒋小福有心辩解,但刚开了个头,后面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末了还是严鹤笑道:“唐大人官居高位,自然考虑得周全。”
蒋小福看着他,严鹤似乎总是气定神闲,配上他那副儒雅的相貌,总让人觉出一种温柔态度。当初病中交谈的时候是这样,现在说出这句解围的话也是这样。说不清为什么,这种态度反而让他感觉心里一阵烦闷。
蒋小福不知道自己在介意什么,脱口而出的话也就没有过脑子:“你算计自己的家人,一样考虑得周全。你们……”
他似乎不知道如何说下去,无论是唐衍文还是严鹤,显然都聪明得很,一切都考量在内,得到什么,失去什么,似乎都盘算得清晰明白。
他又想到了当初唐衍文轻描淡写地让他“不要与人斗气”。
他的切肤之痛,对唐衍文来说不过是理所当然的牺牲。
莫名地,蒋小福对这两人一起生了气。
严鹤倒是接了话:“我们怎样?我们是同一类人,满腹算计,全无真心,‘利’字当头便可以背亲弃友,是不是?”
他语气淡然,可蒋小福还是听出了其中微妙的讽刺意味。
蒋小福只是垂眸不语,他想自己从来不明白,以前不明白唐衍文在想什么,此刻也不明白严鹤话中的讥诮之意来自何处。
周遭安静无声,蒋小福正要说话,楼下却传来一阵人声。
蒋小福走到外间,就听周麻子不知冲谁说道:“您且等一等,我上去问一声儿。”
接着就见周麻子急急忙忙上楼走来,低声对蒋小福快速说道:“找小卿的,小卿不在,他非要找您!”略一停顿,又补充道:“是个旗人,踩着官靴呢!”
这就不好得罪了。
“让他在楼下坐一坐,我这就下去……”
蒋小福话未说完,那人大概是等不及了,已然径自上了楼,走到一半,一抬眼叼住了蒋小福,竟是立刻认出了他:“嘿,蒋老板不是在吗!”
这人模样平凡,只是眉毛浓秀,身姿挺拔,看着便有种英武威风的气度,说话时的语气神情,也很强硬,更让人误以为他英武不凡。
蒋小福冲他一笑,心里却是一沉,看出这人不好相与。
人已经上了楼,不能再往下赶,蒋小福索性大大方方请他坐下,摆出闲谈的态度。而在周麻子端茶递水的间隙里,两人交谈了几句,蒋小福忽然想起来,自己早就认识这人。
此人乃是正白旗满洲人,名叫佛荪,这是他的满语名字,据他的汉人朋友说,这个名字很有慧根,于是他效仿汉人给自己起了个字,就叫慧根。
佛荪,佛慧根,是宫内的二等侍卫,还是粤海关监督的义子,可谓是年轻有为,无怪乎脾性有些嚣张。蒋小福与他素未谋面,却是早听说过他的大名了。
只是没想到,当初花天禄口中那个捧王小卿的侍卫,说的就是他。
蒋小福亲手给他斟茶,捡些无关紧要的话说:“佛大人来找我,小卿要是知道了,我可怎么办才好呢?”
“师弟不在,做师兄的替他,不是正合适么。”佛荪看着那杯热气升腾的茶,忽然低下头深深吸了口气,似乎是很陶醉:“何况……我早就想认识蒋老板了。”
蒋小福避开他的眼神,伸手从果盘里拿了个橘子,一边剥皮,一边问:“佛大人听过我的戏?”
“宫里规矩多,我可没有机会出城听戏。”
“那怎么想认识我。”蒋小福微微笑了:“莫不是哄我呢?”
佛荪也是一笑,他方才还像个闹事的无赖,这会儿又规规矩矩地闲谈起来了,蒋小福掰开橘子,一瓣一瓣递给他,他就接过来慢慢吃着:“我是从别人那里,听说蒋老板的大名的。”
“谁?”
“严……”佛荪拧着眉想了想:“严什么的,我忘了。”
蒋小福笑道:“严二爷吧?他倒是有很多官场里的朋友……”
佛荪忽然道:“我想起来了,不是他,是个广东人,叫严鹤。”说到这里,他扭头凝视了蒋小福:“听说他有一阵子很是追捧蒋老板,后来怎么见不着人了?”
蒋小福手里一顿。
放下了剩下的半个橘子,他起身往旁边的架子走去,上面放着水盆,他拧了毛巾擦手,这才有些不乐意地说道:“谁知道呢,大概是我唱得不好,不讨人喜欢。”
第22章
说话间,佛荪行至蒋小福身后。
蒋小福转身,只见佛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近在咫尺,直直地看着自己,而他后背抵着放水盆的架子,是个无路可退的局面。
“不对。”佛荪比蒋小福略高半个头,此刻伸手捏住他的下颌,迫使他抬了头,眼前的睫毛受惊似的微颤,让他忍不住笑起来:“我看蒋老板戏唱得好,模样也漂亮,怎会不讨人喜欢。”
蒋小福一眨眼,是受了恭维的神态,随后一巴掌拍掉了捏住自己下颌的手,绕过佛荪走了几步:“谁也不能讨所有人喜欢呀,我不在乎。”
他面上笑着,心里却有些忐忑,总觉得眼前这人有点邪性。
眼看着佛荪又往自己这边走来,蒋小福问:“您又是怎么认识严六爷的?既是从他口中听说的我,岂不是没有好话?”
佛荪“哼”了一声,背着手在蒋小福面前开始踱步:“算不上认识,我是有事儿要找他,因此听说了蒋老板的大名。等我逮着他了,一定替你问一问,看看有没有好话。”
蒋小福面露疑惑:“为了什么事儿要找他呢?”
“这位严六爷使阴招,害得我那……”佛荪停住脚步,偏头打量着蒋小福,忽然问:“你最近见过他没有?”
这么一问,蒋小福就不高兴了,眼眸一转:“没有!当我这儿是什么地方了?他想来,我还不肯见呢!”
“哈哈,小气!”佛荪一把抓住蒋小福的手臂:“这么说,我在蒋老板这里,算是有面子的?”
蒋小福笑着没答话。
佛荪在他耳边又问:“可是,怎么在这外间招待我,不肯请我进屋呢?”
蒋小福反手拉住他,往桌边走,因为心虚,语气有几分故作的轻快,听上去倒像是嗔怪:“哪有头一回来就往屋里进的,我们唱戏的自然是下九流,可也懂得交友待客的规矩,我这儿可不是剃头篷子!”
随后,他双手按住佛荪的双肩,让他坐下:“连这二楼,寻常人还上不来呢!”
就在最后一个字说出口的瞬间,佛荪伸手一捞,蒋小福“哎”地一声,跌进他怀里去了!
三番两次受到惊吓,蒋小福终于忍不住呵斥:“做什么!”
佛荪似乎很乐意见他失态的模样,受了呵斥,不仅不生气,还凑近一些,堪称是脸贴着脸:“不让我进去?我若是偏要进去,你又如何?”
蒋小福见他眼神发亮地盯着自己,是个亢奋的模样,心里就猛地跳起来,感觉到危险,只能努力维持着镇定,因为不肯露怯,所以也不躲开。
眼珠子一转,他继续呵斥道:“这是什么话!”
用力抵住佛荪的胸口一推搡,他顺势站起来,像是要气哭了:“我虽是个唱戏的,也有我的规矩,满京城捧戏子逛堂子的人何止一个两个,谁不是按规矩来?您倒是去问问,我春景堂里来来往往的,都是什么人,可有谁这样不讲理的?”
佛荪受了一通说,哈哈大笑起来:“蒋老板,别动气嘛!”
然而蒋小福的怒气是一发而不可收拾了,他横眉冷竖地下了逐客令:“天色已经晚了,您请回吧!”
佛荪觉得这位蒋老板,有点像家养的猫,逗一逗就要龇牙。而他身为主人,因为知道对自己并无威胁,所以常常有意要去逗一逗,看看小动物张牙舞爪的模样,多么可爱呢。此刻看着眼前的蒋小福,他也有同样的快乐,故而并不觉得冒犯:“好,那我就不叨扰了,改日再来!”
蒋小福斜斜地看他一眼,不答话。
而佛荪忽然一把扣住蒋小福的脑袋,凑上去就在他的嘴上亲了一下,亲的同时,还极快地咬了一口!蒋小福睁大眼睛,感觉嘴唇被咬破了。
“哈!蒋老板,有意思!”
说完这句话,佛荪抚了扶衣裳,迈开步子,竟然就此下楼离去了。
而蒋小福站在那里,尚在平复心跳。
他和这人相处只是一会儿,就感到十分疲惫,简直快要折寿。
身旁的垂帘被人掀开,严鹤走了出来。
走到蒋小福身边,他拧着眉来回踱了几步,似乎很是烦恼,踱了半天才停下来轻声问:“你没事吧?”
蒋小福原本安静地站着,听到这句话,他嘴唇一抿,眉头一蹙,眼里就含了怒气。
他是后知后觉一般,骤然就委屈上了。
严鹤还想再说什么,蒋小福已经将他一把推开,嘟囔地说了句:“烦死你们了!”随后跑进屋里。
严鹤二话不说,也跟了进去。
蒋小福见他还敢跟进来,就继续骂道:“一个个的,全不是好人!”
严鹤大概也知道蒋小福是迁怒,可蒋小福刚刚救了他一命,所以他此刻是毫无怨言,骂就骂吧。只是听蒋小福这种天真的骂法,他是想笑而不敢笑,只好努力板着脸,不显露表情。
他这厢无动于衷,蒋小福便也泄了气,朝外一摆手,背过身去:“你走吧。”
严鹤原本带着隐约的笑意,这时就一点一点褪去了:“走?”
不等蒋小福回答,他又道:“好。蒋老板已经帮了我不少忙,今日又救我一次,我都记在心里。就等来日会面,若有机会,再还你这份恩情吧。我今日就搬走,必不给你添麻烦——”
这回蒋小福没等他说完,又发了火:“没让你搬走!”
“嗯?”
蒋小福拧着眉头,有点不耐烦:“我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没有过河拆桥的道理。”
“那么,唐大人那里,蒋老板要如何交待呢?”
蒋小福不知道,但只凭心意做事,顾不上别的:“我……我自有办法,你别多嘴。”
严鹤却是犹豫了,看着他没有说话。
“看我做什么!大晚上的还不赶紧走,不让人睡了?”
“哦,那我不敢。”
蒋小福心烦得很,伸手指了他:“赶紧走。”
严鹤轻声笑了笑,在蒋小福的盛怒之下,顺从地被他骂了出去。
严鹤果然还在春景堂里住下。
大概真的没人猜到他在这里,此后几日,都没有人找来。至于佛荪,那晚应该也是随口一问,并没有怀疑。蒋小福问了严鹤,才知道他刚来京城时,去找过佛荪,想走他的路子,和毓祥联络关系,可这事儿没成。后来毓祥被参了折子,佛荪大概就想起了他。
毓祥那边,自然不会蠢到花费重金买贡物进献,这不是费力不讨好么,所以这物件儿必定是通过别的办法送到毓祥府内的,或许是贿赂,或许是别的什么理由,才会让毓祥明明白白放在府内,毫无防备地让钦差查了个准。
有本事准备这些稀奇物件儿,又有手段将东西送进粤海关府内,再联系京城里递折子的时间,不难猜到,是有人和官场内的人两头照应,有意构陷。
官场里的人暂且不论,生意场里的人,严鹤身在京城,可是大有嫌疑。
不过佛荪也只是猜测,找不着严鹤,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