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小福凝神看他,看他笑得眼神发亮,其间的笑意却飘忽不定。
严鹤告诉蒋小福,等阿良回来,他就要搬走。
“你要去哪儿呢?”
“我也没有打算。大概先找个落脚的地方,再寻些做生意的路子。”
蒋小福认为这话听上去很不靠谱,一拧眉头:“你不会真落到街上当花子吧?”
“不至于。”严鹤道:“我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蒋小福怀疑他是自吹,不肯接话。
“不信?”这下严鹤真笑了:“原来蒋老板看我是个无用的纨绔。那么等我做了花子,到这里讨饭的时候,你可要赏一口饭吃。”
蒋小福看他一眼,莫名觉着他是打趣自己。
作为一个讲情义的人,他不愿意严鹤搬走。然而,作为堂子里的戏子,也没有白白让人留下来住的说法。蒋小福脑海里念头转过几转,末了又想到那句“不可妄动”和“不可与人斗气”。两人共此悲苦,他如何能不帮这个忙?
趁着酒意,蒋小福气派俨然地一挥手:“你就住在这里,别瞎跑了。屋子空着也是空着,借你住些时日,不妨什么事儿。”
严鹤有点惊讶:“当真么?到了那时候,我可没法子报答你。”
蒋小福又有了主意:“那么你将那些做生意的法门,也拿出来教教我,好让我找着机会,也赚些银子,如何?”
严鹤心想这算什么道理,真到那时候,你还敢让我教?
因怕蒋小福恼羞成怒,他将这份疑惑暂且咽进肚子里,换了别的疑问:“这都是跑生意的经验,又不是现成的诗文,哪是说教就能教的呢?”
“没关系,我也不是要靠这个过活,只是……不瞒你说,做戏子不是件长远的事儿,我往后总得过日子吧!我想着,多少了解一些做生意的门道,往后别被人坑了去。”
严鹤沉吟不语。
蒋小福一撩眼皮,有了点生气的苗头:“怎么?”
严鹤不受他的威胁,认真想了想,蒋小福这个要求倒是不难,甚至算是简单至极,是真心要帮他的忙,于是点了点头:“这个……倒是没问题。”
蒋小福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情,感到很愉快。
能上头的不只是酒,他在愉快中越发有了醉意。两人再聊几句,他在榻上调整了姿势——起先还是半坐着,现在已经越发往下滑了——笑盈盈地望着严鹤。
严鹤最初还坐在椅子上,见他这副模样,就起身坐到榻上,低下头看他:“蒋老板?”
蒋小福与他对视:“嗯?”
严鹤叫他,只是为了引他抬头,这时蒋小福微微仰着脸,眼角眉梢都似含情,严鹤瞧得真切,沉默片刻才问:“醉了?”
蒋小福眨了眨眼。
严鹤的神情堪称肃然:“回楼上去睡吧。”
蒋小福不知听没听见,直接往后一靠,闭上了眼。
严鹤没有再问,也不动作。距离这样近,他几乎能听见蒋小福的呼吸,轻浅但确凿,似乎盖住了窗外夜风的呼啸,天地间只留这一种声音。过了一会儿,严鹤起身,抱了床被子过来盖在蒋小福身上,随后没有多看一眼,自己进屋去睡了。
翌日清晨,蒋小福还没醒。
严鹤再次站在榻前,观看蒋小福的睡姿。
屋外风寒露重,屋里却是安宁暖和的,蒋小福大概是睡得热了,只搭着被子一角,脸色红润,身体舒展在衣裳下面,薄肩细腰,然而曲线流畅,是一种带有肉感的瘦。
这具身体是软而有劲儿的,严鹤看过他的戏,知道他如何下腰,如何卧鱼,如何碎步扭腰,如何舞剑生花。
一番联想,最后落在眼前的景象上,不知怎么就成了“玉体横陈”四个字。
严鹤不是逛堂子闹小旦的人,然而此刻,忽然就领悟了其中的趣味。
时至此刻,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这位蒋老板是有些兴趣,并且这份兴趣搁置到现在,并没有减弱的迹象。
“可惜了。”他对自己说。
事有轻重缓急,他现在可顾不上谈风弄月。
周麻子在严鹤这里找到蒋小福时,蒋小福还在睡。
三言两语讲述了事情的始末后,严鹤自去洗漱。周麻子走到榻前,抓着蒋小福的肩,随后一阵猛烈地摇撼。蒋小福在惊吓中立刻睁开了眼,被周麻子领回楼上去了。
一进屋,周麻子就盯着蒋小福上上下下地打量。一双眼快要瞪破眼眶。
蒋小福没睡饱,受了惊吓,又见周麻子那张脸戳在眼前,很嫌弃地抱怨:“干什么啊?”
周麻子十分严肃:“小老板,老实说,昨晚你们……有没有?”
蒋小福恨不能给他翻个白眼:“没有。”
周麻子不放心,严鹤当初住进来,他就觉得不对劲,哪有人平白无故就住进堂子里,还一住就不走了的?这种情形,他周麻子可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见蒋小福不愿意理睬自己,他也顾不得了,直接问:“那……严六爷要住到什么时候哇?”
蒋小福原原本本讲述了昨晚的事情,然后告诉周麻子:“做人要讲情义,我不能这时候赶他走,而且我们讲好了,他要教我做生意呢!”
周麻子十分不屑:“赖在堂子里的人海了去了,这个理由倒是稀奇。”
他觉得蒋小福见识少,不懂得人间险恶,于是半真半假地讲了些故事,全是住在堂子里的老赖如何利用戏子的感情,白吃白住白拿的事情。
“瞎说什么。”蒋小福试图讲述自己做生意的思路:“六爷生意做得可大了,凭他的门路和本事,只要愿意携带上我,我的银子是要越滚越多呢!”
周麻子啧了一声,对生意二字并不感兴趣:“小老板,你可想好了啊,官场上的事情是杀人不见血的,你这么掺和下去,那可是很危险的!就昨晚上聊了这么几句,你就敢留人住下来哇!”
蒋小福见与他说不到一块儿去,又听他提到昨晚,就语气不善地质问道:“你昨晚在哪儿呢?怎么一晚上不见人呢?”
周麻子其实正在自责,心想昨晚不该丢下蒋小福不管,此刻被他一问,顿时气焰全无,支支吾吾地含混几句,溜走了。
蒋小福独自坐在那儿想了想,严六爷当然不至于是老赖,这一点他还是相信的。可是自己把严鹤留下来,的确是有些冒险了。别的不说,如果那佛荪知道了,找上门来,岂不是要坏事吗!
他有些后怕,但没有后悔。
第26章
在蒋小福忐忑的心情中,西风换作北风,仿佛一夜之间,冬天来了。
这日凄风阵阵,小雨霏微,周麻子告诉蒋小福,有位客人在楼下,要见严六爷。
蒋小福一惊:“不会是来找事儿的吧?”
周麻子道:“不像。说和六爷约好了。”
蒋小福让周麻子去叫六爷,自己下楼去厅里,一瞧来人,唬了一大跳——此人又高又壮,遮头盖脸地带着斗笠,裹着大氅,看不清面貌,像一座山一样立在那里,山底一双大脚踩着马靴,上面泥点子混着水点子,可见旅途跋涉的不易。
站在他面前,蒋小福半仰着头问:“您是六爷的朋友吗?”
来人脱掉斗笠,露出茂密的头发和大胡子,依旧是看不清脸庞的轮廓,然而高鼻深目,有一双浅蓝色的眼珠子。他很讲礼仪地欠了欠身,回答:“是的,他在哪里?”
蒋小福认出这是个夷人。
这时严鹤走了进来,很高兴地唤道:“约翰!”
约翰当即转身,大笑着迈步迎上前,抱住了严鹤:“哈哈哈!我的朋友!我来了!”
蒋小福旁观此景,认为这位大胡子兄台声如洪钟,孔武有力,虽然不知道在哪行谋生,倒是很适合唱武生。
主宾都愉快地落座后,蒋小福好奇发问:“这位爷怎么称呼呢?”
严鹤一摆手:“他们不兴称字的,我们是很好的朋友,你叫他约翰就是了。”
蒋小福对着大胡子约翰,莫名就有点羞涩:“那么约翰兄台,在哪里高就呢?”
严鹤又替他做了介绍。
约翰——全名叫做约翰·布德威尔——在南湾长达几十年地经营着一家澳门客栈,外来的各国船长抵达时,约翰就会为他们提供咸牛肉、朗姆酒、黄油、绳子席子等任何所需的东西,也会替他们联络澳门饮水人,以便顺利进入广东交易,在等待的时间内,还会与他们交换最新的消息,上至官府最新的税收规定,下至每船货物的价钱浮动,他都了如指掌,正是一名无所不能的传奇商人。
听到这里,约翰就将双手摆动起来,温和地反驳:“不不不,我是一名旅行家。”
蒋小福很信服,因为他能孤身一人,乔装打扮,顺利跑到京城来,一定是很有旅行的经验了。
可是严鹤仍旧不放弃地给蒋小福介绍:“约翰走南闯北,收过茶叶,卖过丝绸,贩过皮毛……”
他是记着蒋小福要做生意的话,所以不免多讲一些。
这时约翰又摇了摇头:“这些都是谋生的手段,不是活着的目的,我喜欢走不同的地方,看不同的风景。”
蒋小福听得似懂非懂,但觉得约翰兄台很有一种慈悲的风范,像庙里的高僧。
严鹤看向蒋小福,还要开口。
蒋小福就轻声制止了他:“你快闭嘴吧。”
约翰却没有再讲他那一套旅行家的想法,而是带来了严家的消息。
严家的大爷,也就是严鹤的大哥,被打了板子,再一次关进牢里去了。这本来算不得伤筋动骨,只要严家的底子还在,总能打点好放出来。可是严家的人——主要是严家大爷的娘——慌了神,只说这一切都是严鹤搞的鬼,与其他人毫无关系,实在是冤枉。
毓祥原本就心存怀疑,这下就肯定了是严鹤诚心栽赃,设局下套。
于是,毓祥又将严家大爷从牢里提出来,拷打一番,同时放话给严家,让他们交待严鹤的行踪。
严家当然是交待不出,哭天抹泪,哀求行贿,毓祥都不肯放人。双方好不容易交涉出结果,严家可谓是将家产双手奉上,而毓祥总算不再追究。
谁料那严家大爷经过这几回,又惊又恐,伤病交加,还耽误了医治,竟然瘫在床上起不来了。
严家就此乱了套。
严鹤听罢,垂着眼帘点了点头:“见到阿良了吗?”
约翰说:“见到了。他说,愿意跟随你的人很少,他要留下来替你把能卖的都卖掉。”
据约翰带回来的消息,阿良预计能卖得的银子并不算多。
严鹤并不慌张,也没有生出别的情绪。这一切符合他的预料,今后他就和严家再无关系了。以前,他作为一个处处受防备与钳制的严家人,尚且能够掌舵相当一部分生意,如今凭自己的本事,他相信可以白手起家做出一番局面。
谈完这个话题,后续的谈话就轻松愉快很多。
蒋小福在约翰和严鹤的言语中,描绘出了新奇而刺激的南方乐土,有夕阳下波光璀璨的大海,有形如蜈蚣或是螃蟹的快船——名字就叫做“爬龙”“快蟹”——还有吃着牛肉喝着葡萄酒的水手,据说在更远些的无人管辖的海面上,还有海盗。
蒋小福看向严鹤:“我还没有见过海盗呢!”
严鹤扭头见了他的神情,便也冲他一笑:“其实也就是普通的人,并没有三头六臂。”
蒋小福道:“可是他们怎么会去做海盗呢?”
“为了银子。只需要在伶仃岛储存一船鸦片,在黄埔分批卖出去,就足够逍遥一年了。也有些是活不下去的渔民,身手不错又机敏大胆的,也跟着混进去,反倒能发财。”
蒋小福深受唐衍文的影响,认为鸦片不是什么好东西,故而就反问道:“发财的路子有很多,何必非要牵扯上鸦片呢?”
严鹤拍了拍他的手:“与这条路子相比,别的可都不算发财。比如贩茶吧,现在许多徽商来‘飘广东’贩茶叶,算是有利可图的,可茶叶的买卖时间极其紧张,运送、订约、缴税,都是环环相扣的,但凡出一点差池,就要滞留几个月,茶叶可留不得,立刻就要折价。鸦片就不一样了,储存便利,售价又高,倒手一卖即可,正是一本万利……”
蒋小福见他说得头头是道,心想:“那粤海关监督或许真没有冤枉严家。”
严鹤见蒋小福不答话,以为说明白了,便转向约翰:“约翰,你这次来京城,还有别的什么事吗?”
约翰方才一直很安静,目光由冰蓝的眸子里射出,在严鹤与蒋小福间来回移动,此刻听见严鹤的问话,他才微笑起来:“是的,我有一个做生意的机会,正适合你现在的情况。”
严鹤还未开口,蒋小福抢先接了话:“不会是倒卖鸦片烟吧?这可不行!”
严鹤见他如此,有些惊讶:“怎么?”
蒋小福反应过来自己是过激了:“这……不是好东西呀。”
约翰很温和地告诉他:“现在人人都吃大烟,我们活在这样的世界中,要想高兴一些,就要顺势而为……不过,我要说的,和鸦片没有关系。”
严鹤这才问道:“你要说的是什么?”
约翰细细地讲给他听。近几年,广东沿海与周边海域的买卖越发频繁,涉及的金额数目极大,就说鸦片是朝廷严禁的东西,也能直接运到广东商馆里售卖,更不要说其他买卖了。这些买卖囊括万物,无论是外来的散商船只、朝廷官员、买办通事,还是本地豪绅,或多或少,都参与了一些出海的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