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都试了,两种都废了。
没救了。
闻言,唐少棠呼吸一滞,偏过头,静静地注视着阿九。
阿九的一席话,他所说的每一个字唐少棠都听得懂,可这每一个字背后,都赤果果地揭示出阿九与无寿阁之间密切的联系。
阿九曾说过,自己与无寿阁有仇。
他还说,自己是雇主,要去无寿阁报仇。
他甚至半开玩笑的说自己偷了无寿阁的秘籍,所以会无寿阁的武功。
一切似乎解释的通,又解释不通。
阿九对无寿阁的了解太深,以至于随口一句与无寿阁相关的事,都是旁人闻所未闻的阁中机密。而他刚才封穴的手法也绝不常规,仿佛是事先料定了蛊虫游走路线以及毒性发作的顺序才动的手。
对无寿阁了如指掌,对蛊毒知根知底,如此人物,定然在无寿阁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唐少棠眼睛一眨不眨地攫着阿九的面容,心中疑窦丛生。
这样来历不明的一个人,救自己是否是偶然……
唐少棠:“……”
他不太想知道答案。
至少不是现在。
他不由自主握住了身侧的剑,剑身冰冷的触感让他手心一凉,他随即摇了摇头,适时地止住了纷乱的思绪。
他想:这把剑是阿九的。他中途明明有无数次机会取走,却每次都会顺手丢还。他对我并不设防,我不该怀疑他。
此刻的阿九似乎并未注意到唐少棠困惑的目光,他径直走向牛磊,俯身在他耳边低声呢喃:“你已经没救了,可有人还有救。”
说话间,眼角轻瞥一眼动弹不得的老汉:“若是顾念家人的生养之恩,”阿九顿了顿,转眸注视着奄奄一息的牛磊,道:“接下来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明白吗?”
许是自知命不久矣,牛磊睁着一双失焦的双瞳,顺着阿九的话,木然地点了点头。
“是你与无寿阁中人勾连,替他们接洽杀人的买卖?”
牛磊目光呆滞,从实招来:“是。”
阿九:“他们威胁的你?”
牛磊摇头:“是我自愿的。”
阿九:“无寿阁名声在外,做的什么买卖,你不会不知道。为何不惜犯险,替他们做事?”
牛磊:“为钱。为了过好日子。”
阿九叹息道:“你有祖传的手艺傍身,横竖也是一门伙计,何至于当个帮凶整日提心吊胆?”
牛磊空洞的双瞳望向天空,喃喃道:“我们祖祖辈辈替镇上的人做墓碑,赚不了几个钱,还经常被人指指点点,嫌我们晦气,平日里就对我们爷俩避之不及。等我们有了难处,他们就认钱,不认人。我凭什么要管他们死活?他们都死了才好,死了,就又有人订新的墓碑了。”
牛磊脸上浮现一抹阴森的惨笑,低下头,望着自己麻木的双手,直愣愣地盯着手上长年累月积累下的老茧与伤疤,怅然道:“我爷爷是这样,我爹是这样,我不想也这样窝囊的过一辈子。”
阿九:“蛊毒也是你自己要种下的?”
牛磊摇了摇头,茫然道:“我不知道什么蛊毒,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什么蛊毒,什么中蛊,他一无所知。
阿九沉默半晌,换了个话题:“订墓碑就罢了,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刻上死者的名字?”
既然雇主已经通过牛磊与无寿阁接上了头,目标是谁,什么名姓,无寿阁自然已经知晓,何必还要在墓碑上提示?即便是要通过墓碑告知雇主结果,何必还要刻上死者的名字这么讲究,涂抹个颜色或是做别的记号不就成了。刻名字的做法,根本是徒留把柄,简直匪夷所思。
牛磊:“是我的自作主张。”
对于自己的自作主张,他没有立刻做出解释,而是将无神的双眸投向虚空,许久,方才开了口:“爹以前跟我说过,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墓碑不是给死人做的,是给活人留的。我娘死的时候,就是我刻的字。”
牛磊语无伦次的说了一堆,却并没有触及真正的理由。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说不清的情绪,才执意要给被买了命的死人,留下最后一点印记。
阿九愣了愣,淡淡道:“你惦记你娘,所以你也给其他有可能惦记死者的人,留了个去处?”
昧着良心害人有牛磊的一份力,人死之后给不知名的人留个念想也有他的一份心。
是伪善?还是人心太过复杂?
阿九神色凝重地盯着眼前的将死之人,说不出是什么情绪。
“这么说,傅义博买了你的墓碑,你刻了他要杀之人的名字,连暴露雇主身份的‘妻’字也是你自作主张雕上去的?”
阿九心说自己差点就认为那傅义博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雇凶杀人还不算,非把死者的身份和立碑之人的关系一起刻在墓碑上。一个妻字刻墓碑上,不等于告诉所有追查真相的后来人,杀了赵贞瑜立下这墓碑的人,正是她的丈夫傅义博吗?
牛磊露出困惑的神情,摇了摇头:“不是我,是无寿阁的传令使吩咐的。”
阿九眼神一亮,忙追问:“传令使长什么模样,你给我形容形容?”
看来这位无寿阁的传令使是个自相矛盾的奇人,一边替无寿阁张罗买卖,一边在明目张胆地揭示凶手拆雇主的台,也不知是存的什么奇妙心思。
牛磊:“什么样……”,他睁着空洞的双眸,视线缓缓游离,片刻后,终于聚焦在了一处。
他艰难的举起几乎失去了知觉手臂,指向院子里的一个人。
阿九:“……”
唐少棠:“?”
范骁:“!”
范骁顺着牛磊的手指,也伸手指着自己,跳脚骂道:“你疯了吧!指我做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牛磊则是无言地看向阿九,似乎等他发话。
阿九看也没看范骁一眼,嘴唇微张,正要细细询问,就见牛磊目光渐渐暗淡,停止了微弱的呼吸。
他咽气了。
他周身被截断的毒血终于还是冲破了穴道,从四肢百骸汇聚到了一点,在他的额头留下一个黑色的墨点。
传闻中无寿阁杀人于无形的点墨,竟以这种诡异的方式延迟完成。
牛磊替无寿阁收钱买命,经手无数亡魂,如今死于无寿阁的点墨,也算得上是罪有余辜。只苦了遭他临死前指认的范骁,落入个死无对证,百口莫辩的地步。
范骁:“不是我,他什么意思!”
阿九缓缓起身,默不作声地回过头,一步步逼近范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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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2020年只剩下不到一个月,我数着手头的坑,纠结到底哪一个能完结?!
很慌,怕脸疼。
第23章 新仇旧恨(8)
范骁见阿九靠近,边退边摆着双手喊冤:“真的不是我,我没有!”
退至墙角,范骁终于避无可避,见阿九朝他伸出手来,他不由自主往后缩了缩脖子,脸上却是竭力憋出了一股委屈的倔强,不敢眨眼,更不敢动手。
范骁:“?”
额头遭到一击玩笑般的敲打,阿九那只遮了片刻阳光的手,已经干脆利落的收了回去。
范骁被弹了一下额头,安然无恙。
范骁:“???”
阿九叹气:“没说是你,你慌什么。我想他说的大概是……咳。总之他人已经没了,他老爹也暂时不是问话的时候。”
牛老汉此时已经两眼一翻,保持着站姿昏厥了过去,恐怕没有几个时辰醒不过来。如果想人道地从牛老汉嘴里问出任何消息,只能乖乖等待了。
阿九下巴一点牛老汉,嘴上使唤范骁:“去去,先收拾收拾地方落脚。我饿了累了。”
他又冲着唐少棠勾勾手指:“你过来。”
唐少棠:“……”
范骁瞅了瞅阿九,又瞅了瞅无语的唐少棠,一边认命地扛着昏迷牛老汉进屋,一边嘀咕“你怎么见谁都敢使唤啊,我是个少爷都没你这么爱使唤人”。
范家原本并不富裕,得亏了家主范则诚年轻时广交好友,人到中年又不知从哪位高人门下学了生财的门道,多年活学活用,凭着他独到的眼光与惊人的天赋,范家短短数十年就积累出了可观的财富,成就了如今的家大业大。范家两位公子也因此从小没吃过苦,过着锦衣玉食的富贵日子。
离家前,范骁是个被一屋老小围得团团转的小少爷。即便如此,他还是能本能地觉出唐少棠不是好使唤的人。
对方身上有一种令他陌生的氛围,无法准确形容。或许更像是冬日里偶遇的一池湖水,初见时惊叹于水面晶莹剔透的光,细看则折服于微光交错间那一层层天然去雕琢却美胜繁花的冰霜,不由生出一种容易亲近的错觉。
但错觉终究是错觉,霜花虽美,却是冷的。若是被其吸引当真踩了上去,便会一脚踏空,溺毙于彻骨的森寒。
范骁没来由的觉得,唐少棠虽然不愠不怒无喜无悲的模样,但只要有一个契机,或是谁人的一句话,就会显露出棱角,锋利而冷绝,且没有任何道理可讲。正如当年的问名客,可以无动于衷地击溃如云的挑战者,不留情,不留面,不问来由,也不顾后果。
他最后的潇洒离开,成为了道听途说的百姓口中闲话家常的谈资,却也成了铭刻在一隅江湖人心中的梦魇。他们没人愿意放他平安离去,但谁人也不敢拦,更无力阻拦。
以前的范骁将自己当做吃瓜唠嗑群众中一员,常引之为笑谈。如今细细想来,却越品越觉出异样。他扛着牛老汉,忍不住回头偷看唐少棠,心想着一定要寻个良机,搞清楚当年问名客为何要打听他们兄弟二人。
阿九:“……”
阿九沉着气,目送范骁一步三回头拖拖拉拉慢腾腾地进了屋,方才转头问身边人:“你从刚才起就看着我做什么,不是连你也以为我怀疑那小鬼吧?”
唐少棠思忖片刻,没有直言自己的疑虑,而是顺着阿九给出的话头摇了摇头,一语点破。
“你怀疑的人是范铭。”
怀疑他,却没忍心当着范骁的面说出口。
阿九讶异地抬眉,笑着接话:“英雄所见略同啊。我想小石匠若是没说谎,那他见到的传令使八成长得与范骁有几分相似,最有可能的就是行踪不明的范铭了。”
唐少棠点了点头,认同了阿九的猜测。
阿九笑嘻嘻地夸道:“没想到你不声不响,人其实挺聪敏的么。”
挺聪明的,这可不太好办了。
谁让我就是来骗你的呢。
唐少棠:“……”
他迟疑地睁大了一双清浅通透的眸子,微微垂睫,避开了阿九的视线,低下头又摇了摇头,道:“没有。”
阿九莫名其妙:“没有?什么没有?姓范的小鬼说‘我不是我没有’是为了澄清冤屈,你没有什么?我夸你聪明还委屈你了?”
唐少棠一个“没”字到了嘴边,又给生生咽了回去,心想:若是再说没有,也不知道阿九还要生出什么奇怪的误会。
他住了嘴,不打算与阿九争辩。
阿九却不依不饶,凭借自己无师自通来的胡搅蛮缠,继续咄咄逼人道:“自作聪明的人我见过不少,慧而不自知的倒是稀罕。”
一个自视甚低的人,无论有怎样的智慧于才华,只要他连自己都不信,照样能死心塌地服从顺从他人,轻而易举地受人摆布。
阿九心叹:霓裳楼可真是会“教”啊。
从他无寿阁的立场来说,唐少棠慧而不自知,反而更容易利用,此时此刻,实在没有必要去肯定他的智慧。
不过……
阿九咋舌,迅速打脸地分析道:“第一,我只向老石匠问了一句儿子下落,什么都还没解释,你就心领神会去抓来了人。第二,小石匠死前指认了那小鬼,连那小鬼自己都信了,你却能立刻意识到小石匠所指之人更可能是范铭。可见你反应快,而且处事冷静、思路清醒。”
他顺手拍了拍唐少棠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夸赞道:“你很聪明,我都这么说了,你给我信就行了,明白?”
啧,不夸就是觉得不爽,非夸不可!
唐少棠:“……”
唐少棠在质疑中长大,哪怕琴棋书画皆有所长,武功高绝罕逢敌手,依旧是楼主以及婵姨口中缺乏灵性,愚钝难教的顽石。但凡有一丝错处,便是一无是处。他如此“蠢钝”了二十多年的自觉,自然不会因阿九一席话所撼动。
但他还是从阿九略带强硬的夸奖里,体味到了和风细雨的温柔。
他忽如其来的有些不知所措。
阿九:“?”
阿九见唐少棠视线回避,似乎仍是一副将信将疑的模样,只得摊摊手,自暴自弃地转移话题:“好了,你是不是有话想问我?问吧?”
盯了我半天了聪明人,赶紧问吧。
唐少棠抿了抿唇,松了口气,轻声问:“为什么他突然有问必答?”
虽说阿九拿对方父亲作要挟,事情也太过顺利,顺利的几乎称得上反常。
阿九眨了眨眼:“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蛊分品级,逐级压制。站在顶点的阁主随口说的一句话,即是傀儡眼中至高无上的命令。前者但凡问话,后者必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唐少棠:“……”
阿九信口胡说:“一定是想我们放过他家中的老父亲吧。啧啧,真是孝子,感天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