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世歌递她一杯茶,笑着安抚道:“小师妹别着急,先喝口茶,你看见了什么?”
江云雀咕噜一口灌下凉茶,神情肃然道:“我看见有人用我们北望派的武功围杀问名客!”
张世歌是个搞不清楚状况的奇葩,火烧眉毛了说话仍是慢吞吞地,不慌也不忙:“有人冒充我们咱们北望派?咱们北望派弟子有啥值得冒充?一穷二白的。”
冒充我们做啥子,替我们还债吗?
江云雀不由提高了嗓门,瞪眼怒道:“张师兄!跟你说不清楚。重点是杀问名客,杀问名客!”
张世歌点头表示理解:“哦,一定是师父广结善缘,有人替他老人家出头呢。”
江云雀忍不可忍,握拳猛敲张世歌生了锈的脑瓜子。
“出你个鬼头!人都死了,都死在问名客手上了。这哪里是替咱们出头啊,分明是嫁祸!是要挑拨问名客与我们北望派的关系!”
本来关系紧张了,这还不翻脸!
江云雀从小就是北望派公认的小机灵鬼,大师兄派她去跟踪正是相信她随机应变的能力。在凝绿江边瞧见蒙面人施展北望派的武功,她已心知不妙,无奈当时战局混乱,问名客出手凌厉狠绝,吓得她一动不敢动,更别提出面替北望派解释了。
尤其当她听见问名客冷冰冰地说出“北望派”三个字的时候,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串脑门,由不得她多想,身体就已经自说自话地行动,慌不择路地逃开了。
当时她脑海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她不想死,不想变得和地上那些人一样。
江云雀再机灵也仍是个初出江湖小丫头,才刚刚下山,还没见过世面,成天幻想着能遇到个武功高强英俊潇洒的心上人,江湖的血雨腥风朝生暮死在她心里还只是一行没有分量的描述,并不放在心上。所以她平日里练武也不用心,光顾着和师兄师姐们打打闹闹,武功不高但轻功还算不错。她长这么大没害过人更没杀过人,她想每天都开开心心的,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小师妹。”张世歌见江云雀脸色突然变得煞白,厉声将她斥醒。
江云雀如梦初醒,惶惶然低声呢喃:“万一那问名客以为我们是伪君子真小人,表面上不与他计较,暗地里尾随暗杀,他会不会……会不会气不过,然后杀回来?”
如果杀回来,说不定人已经来了,那不就是自己带的路……
她抬眸望着张世歌,瑟缩道:“我,我是不是……”
是不是犯了大错?
如果她没有跑,而是留下来证明清白,说不定还有机会获取对方信任。为什么她偏偏跑了?这无异于坐实了北望派的身份啊。
万一,万一……
张世歌拍了拍她的肩膀,突兀地打听道:“跟问名客一道的那位公子也在吗?”
江云雀:“啊?在啊,你问他做什么?”
张世歌:“哈,随便问问。我是想啊,如果有个人劝着,说不定那问名客就放下屠刀不来找咱们了呗。”
江云雀愕然地盯着不慌不忙的张世歌,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师兄你真是,哎。一点都不知道担心的吗?”
张世歌摊手:“哈哈,小师妹你别担心,”他拍了拍胸脯保证道,“就算问名客真杀过来,有我保护你呢。”
江云雀被他不着调地一通劝,心里积攒恐惧莫名消散了几分,又有了与人斗嘴的力气:“就你?就你?”
张世歌:“我习武就是为了保护小师妹你啊。”
江云雀无情反驳:“二师兄你少胡说八道了,师父都说了,他捡到你的时候你本就有武功。”
张世歌:“哈哈,这才像我的小师妹嘛。你放宽心,先去叫醒师父和其他师兄,人都到齐了我们再从长计议。”
江云雀:“大师哥也喝醉了?”
那个最靠谱的大师哥?
张世歌摇了摇头:“这倒没有,大师兄替师父去给范府传消息,还没回来。”
江云雀:“哦,只不过是去只会对方一声,范家小公子回来了,怎么去了这么久?”
张世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说不定是被范家老爷缠上了,非要给咱们回家的盘缠呢。”
江云雀:“二师兄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胡扯呢,我去叫醒师父,你看着点儿万一问名客真杀过来——”
张世歌:“小师妹放心,不会有事的。”
张世歌万分笃定的神情让江云雀吃了一惊,在她印象里,自己这位捡来的师兄成日里总是嘻嘻哈哈,很少有什么主见,无论是武功还是本领都与自信沾不上边。
可不知为何,张世歌此时这份本该毫无来由的笃定,莫名透出股把握十足的说服力。竟真的说服江云雀暂时放下了心里的包袱,放宽了心,上楼去寻师父去了。
待到目送小师妹上了楼,张世歌依旧站在原地,宠溺的笑容夹杂着半分无奈,语气仍旧笃定。
“小师妹你放心,不会有误会。”
他回头望着客栈外斑驳的树影,用只有自己方能听清的声音,淡淡道:
“既然阁主当时在场,我自会向他禀明此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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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有点短,这周还会更新。
——
第42章 兰萍县,阮家人(18)
凝绿江边,层层叠叠的苇草随风摇曳,如波涛起伏。枯黄的芦茎长得足有半人高,将血与尸深埋其中。一股暗藏的杀气此时正潜伏在苇草丛中,有人紧握滴血的细剑,凝神屏息,伺机而动。
唐少棠:“……”
阿九想要一个能问话的活口。而这个活口,躲藏在距他二十步以东的苇草之下。
这个距离杀人容易,留活口难。
穿肠剧毒就藏在对方齿槽中,若唐少棠贸然出手,保不定逼得对方狗急跳墙服毒自尽。偏巧高高的苇草遮挡了视线,即便他出手够快,也未必够准。
唐少棠有些为难。论杀人,他有经验,论留活口,他是个新手。
他想:如果能引得对方主动攻击就好了。
“哎,你跑那么快做什么,找着活口了吗?”
芦苇丛中的杀手没有动,却是阿九先大大咧咧地主动奔了过来。人未至声先行,丝毫没有要遮掩意思。
唐少棠对阿九打草惊蛇的行为颇为无语,忍不住回了嘴:“你说的要抓紧。”
说要抓紧的是阿九,责怪他跑得快的还是阿九。话都让阿九说完了。
阿九不以为意,漫无目的地巴拉了一会绊脚的苇草,右手背拍了拍唐少棠的小臂,使唤道:“这草真碍事啊,不然你给我荡平了吧?”
唐少棠扭头看了一眼阿九,不动。大约是他从未听过如此任性的要求,本能地拒绝执行。
然而多日的相处已经给他做足了铺垫,让他矛盾地认为这话从阿九嘴里说出来,似乎又十分合情合理,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他一双浅眸眨巴着困惑,一时之间无法分辨阿九是当真想让他动手切草,还是在说玩笑话。
阿九见他傻愣着不动手,索性自己拎起不知什么时候捡来的剑,状似无意地割了一会儿拦路草。自顾自向东,走了十步。
距离暗藏的杀手,只剩十步之遥。
唐少棠抬眸:“……”
他是故意的?
阿九:“……”
他是故意的。
九步。
八步。
七步。
无须逼近,潜伏的“杀手”已经无所遁形。
阿九:“……?”
“杀手”是一名女子。
身着劲装,一袭素纹青衣伴有多处明显的剑伤,伤口血流不止。女子一双秋水剪眸并未因为负伤而显出虚弱与疲态,反而清明得如霜似雪,锋利如刀。
她不像是杀手,恐怕是——
“朱姑娘别紧张,我们是范老爷请来帮——”
话音落,利刃出。
阿九回身接剑,锋芒过目,刀剑未及饮血,就已生生掐灭于阿九指尖。
他曲指弹了弹剑背,委屈道:“一见面就打我?我看着欠打吗?”
唐少棠莞尔。
阿九:“?”
微风拂面,撩拨着他额前的细发,阿九甩了甩脑袋想摆脱蹭上睫毛的一缕碎发,眼角却无意间瞥见一抹浅颦轻笑。
他微微一怔,有一瞬的失措。
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倔强地冒出头,似要生根发芽。
他想:这个人笑起来真好看,如果能一直笑着便好了。
他转念又想:他以后大约是不会对我笑了,不知道会不会哭?
嘴上仍是一如既往的调侃:“难得笑一笑,还是笑话我?”
唐少棠似乎自己也愣了愣,收敛了笑容。
阿九:“……”
算了,看在你赏心悦目的份上,本阁主不与你计较。
此时,身负重伤的朱琳迟了好一拍方才回过神,虽辨不清对方用意,却听清了“范老爷”三个字。她自知敌不过,却不愿束手待毙。于是她面上忿忿,身子却不动声色地往河边挪了挪。
凝绿江水滚滚而流,若是能顺水而逃,或许尚有一线渺茫的生机。即便不得生,也好过死于他人之手。
“回去告诉你们主子,范大哥有他这么个爹,乃是他一生之耻。咳咳……”一口鲜血染红了衣襟,朱琳强撑着模糊的意识,咬牙道:“范则诚多行不义必自毙,早晚会众叛亲离不得善终。”
阿九讪笑:“朱姑娘这话就说得太天真了,多行不义未必会自毙,老天若是长眼哪里还会有世间疾苦。你若真想谁人毙命,免不了费些功夫送上一程。”
说完,阿九嬉笑着回头冲唐少棠半开玩笑地问:“我以前只道是婆媳矛盾十分可怖,没想到公公与儿媳妇之间的翁媳矛盾也是这么难解的吗?”
唐少棠无言以对,望向躲藏在苇草丛中的女子。
这个女子应该就是范铭的未婚妻朱琳。
她对范则诚有敌意,莫非……
说笑间,阿九随手连点朱琳六处穴位,替她止了血,却也封住了她的行动。
“朱姑娘,我水性不太好,你若是落水遁逃了,我可不乐意去追。”
阿九嫌弃地瞥了一眼并不清澈的河水,摊手道:“更不乐意搭救了。”
朱琳:“……”
搭救?
阿九迟迟没有动手灭口,一举一动又实在不像个成熟的杀手,朱琳终于意识到其中或许存在的误会,小心翼翼地试探:“你们……不是范则诚派来的杀手?”
阿九耸耸肩,口不择言:“我呸,他给爷提鞋都不配。”
唐少棠见阿九口出粗鄙之言,只是默默扭头瞥了一眼,不予置评。
阿九又道:“你是听我说了与范老头有牵扯,才要动手杀我?你以为追杀你的劫粮歹徒,是那老头派来的?”
朱琳点了点头。
阿九:“我们这一路见着了不少尸体,都是普通武人打扮,不似劫粮歹徒,倒像是护卫,这些人……让我猜猜~”
一路走来,他并未再见到其他杀手,满地只有护卫尸体,朱琳却是唯一的活口。
阿九:“他们都是你杀的?”
朱琳咬唇不语,眼神警惕。
阿九:“是他们先要杀的你?”
偷袭的蒙面人,护卫的尸体,幸存下来的朱琳。
阿九心中已见了端倪。
阿九:“那些护卫……准确来说,应该是伪装成护卫来杀你的杀手,是你杀的?你还怀疑是范则诚背后捣的鬼?”
朱琳没有答,似是默认了阿九的推测。
她受范则诚之托运送米粮,未曾想这竟是一个为取她性命布置的圈套。同行的护卫在凝绿江边动手暗算,她拼尽全力方才杀出一条血路,暂时保住了性命。
阿九细细打量朱琳此刻的表情,估摸着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无需多问。
“朱姑娘思虑过重,不宜养伤,先失礼了。”
阮阁主向来专断独行,不待听取朱姑娘意见,已经将人拍晕,强迫人家就地静养。
唐少棠:“……”
他回想自己被阿九所救的场面,觉得有几分似曾相识。
原来救人也可以这么蛮横。
朱琳伤重,亟需医治。阿九虽说了要搭救,想来也赖得亲自动手。
果然,阿九又开始随意使唤人:“朱姑娘就交给你背了。”
唐少棠:“……”
阿九理直气壮:“我只背我媳妇儿。”
唐少棠依言背起伤患,闻言却是一僵,神色极其复杂地瞥了阿九一眼,静默了片刻,主动绕开了这个话题。
“你从何时开始怀疑范家?”
是因为他与范家的旧怨,还是……
“姓梁的管家你还记得吧?”
唐少棠点头。
阿九撇撇嘴,冷哼道:“他对我说了谎。”
“他说运往范家的米粮是昨晚遭了劫,就在这凝绿江边。”阿九甩手指着潺潺不息的凝绿江水,说:“但是昨晚,凝绿江边并没有发生什么厮杀。”
唐少棠:“?”
“因为,昨晚我就在凝绿江边。”
为了与藏头露尾的蓑衣翁碰面,他在凝绿江边摸黑找了一晚上才在栈桥找到了装神弄鬼垂钓人。
昨晚别说厮杀的痕迹了,一路上除了蓑衣翁他连鬼影都没碰上一个。
唐少棠豁然开朗,赞同地点了点头。
阿九用“起夜”此等拙劣的借口所掩盖的行踪,原来是“夜游”凝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