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行踪暴露,必须逃得远远的,否则受阁主蛊血压制,他根本无力一战。
慢着……
哪里不太对劲。
夏浪猛然止步,回望身后静寂无声的竹林。
他记得方才阮棂久现身之时,分明是故意放血转移所有人的注意力。当时受自己驱使的蛊人是什么表情?是对阁主至高之血本能的畏惧?
不对,那不是畏惧,那是——饥渴?!
一群低阶的蛊人,怎敢对阁主的血生出饥渴?
夏浪紧绷的五指,深深嵌入手中的骷髅。此刻在他手心的是淬了老阁主血的头骨,光是凭借这一点陈年蛊血,便能发挥出如此驱蛊之威。那么一个活生生的阁主,何以宁愿放血也不直接下令施控?
是不肯,还是不能?
夏浪隐隐察觉自己正逐渐接近某个被掩盖了多年的真相,他再度迈开步子急急奔行。
他回忆初见阮棂久时,距离这位新阁主出关继任大开杀戒的时期,已经过了好一段日子,所有幸存者都说新阁主比老阁主更喜怒无常,更疯狂弑杀,他信了。所以他听了乔长老的劝,闭关悄悄练蛊,远离新阁主的视线范围,低调行事了一阵子。但他很快发现,新阁主似乎再没有什么大动作,他便心生懈怠逐渐放开了手脚。
现下回头细细琢磨,矛盾似乎从来都显而易见。
如果阮棂久真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怎么会突然安静收手,两年不动干戈?此人杀长老,屠戮属下,杀的是老阁主的心腹长老,屠的是忠心老阁主的属下。除了因为闭门练蛊逃过一劫的自己,死的不都是醉心老阁主的人吗?
他不是在发疯,他是在铲除异己,给自己铺路。这是别有用心的杀伐,不是因为继承了历代阁主弑杀疯魔的脾性,而是因时因地造就与训练出来的麻木。
阁主身负至高的蛊血,只要一声令下,无寿阁上下无人能违逆,因此历代阁主从来不需要这等筹谋与算计,所有人自成他手足。
但阮棂久需要。
夏浪眼底精光乍现,心生狐疑。
阮棂久他……到底是谁?
竹林微颤,一道清朗的嗓音,幽幽传来。
“深更半夜的,夏长老刚才是忙着杀人灭口?”
“阁……主?”
“?”似是听出他语气中的疑虑,阮棂久反问,“不然呢?几日不见,夏长老就翻脸不认人了?”
夏浪警惕地回望,只见阮棂久抬手伸展四肢,缓缓踱步向自己走来,他不由自主退后两步。
“久不见阁主,属下一时失态……”他嘴上依旧恭敬地喊着阁主,心中想的却是:阮棂久追来是为了捉拿擅自违令的属下,还是来杀人灭口的?
“敢问阁主此番亲临兰萍县,可是有大事要办?”夏浪将手中的头骨掩于身后,悄无声息地打开了火折子,暗自盘算:如果他不是真正的阁主,那我驱蛊之术对他应该同样起效,只要我加强些剂量……
夏浪面上不露声色,谦卑道:“若有用得着属下的地方——”
“我还没问你问题,你倒是先质问起我来了?”
冷风如刀划过耳畔,无寿阁年轻的阁主已经以迅雷之势拧住夏浪的手腕,于咫尺之距笑问:“夏长老你这是想做什么?”
阮棂久反手将人扣倒在地,夏浪脑海一阵天旋地转,干瘦的脸狠狠磕在冰凉潮湿的地面上,痛得他龇牙咧嘴,面容扭曲。毒血顺着嘴角流入地面,他藏于周身黑色蛊虫,在鲜血的引诱下蠢蠢欲动。
阮棂久漫不经心地弯腰拾起滚落在旁的头骨,啧啧道:
“瞧不出来啊,夏长老你倒是挺忠心,还记得替老阁主收尸。”
阮棂久端详骨缝间凝固成一道道恐怖纹路的黑紫蛊血,蹙眉拿远了点,朝天空抛了又接,接了又抛。
夏长老一动不动,身下由蛊虫汇聚而成的黑潮逐渐蔓延。
阮棂久望着手中的“玩物”,似对周遭浑不在意,轻飘飘道:“只不过,你烧着他的骨,却要杀他的儿子,”说话间,他眼角略过身后的竹林,转而居高临下地俯视夏浪,道:“这不太厚道啊。”
夏浪忽觉失重,一瞬被提离了地面,复又急速下坠,重重摔落在地。巨大的力道带出平地生风,横扫周边数丈,原本受驱待发的蛊虫刹那间尽数碾碎成粉。夏浪只觉五脏六腑扭作一团,半截身子扎入土里动弹不得。
阮棂久站直了身子,一手松开夏浪去掸自己袖上的泥灰,一手依抓着头骨。一双点墨的眸子,深不见底,无情也无义。
他说:“想来除了你,他的遗物也没人稀罕,我这个勉强继任的,就大发慈悲顺手送他一程吧。”
语毕,阮棂久五指微拢,头骨伴随咔嚓一声,碾碎成片,一片片落在夏浪面前。
夏浪怒不可遏,他瞳孔暴睁,终于卸下伪装,恶狠狠啐道:“你不是阁主,你究竟是谁!”
阮棂久目光睥睨,反问道:“你说我是谁?”
夏浪:“你不疯也不弑杀,老阁主死的又蹊跷,你明明身为新任阁主身边却没有鬼煞,你……”
他似乎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却被阮棂久一摆袖打断。
他抬一根手指,道:“该是我来问你,无寿山脚下树林,月半之时,设伏袭击我的人,可是你派来的?”
他又抬第二根手指,道:“我再问你,在丰源县,擅自以无寿阁的名义背着我行事,到处做杀人买卖的人,可也是你?”
阮棂久仍不罢休,咄咄逼人地抬起第三根手指,道:“不尊阁主令,三年间不归无寿山瞒着我在外以活人练蛊的,是不是还是你?”
不等夏浪开口,阮棂久断言道:“事到如今,你我心知肚明。既然以上三条都是你做的,就不必多费口舌了。按阁中规矩,你知道该是何种结果。”
夏浪狗急跳墙,忽而迸发出惊人地力量,垂死挣扎般地吼道:“阮棂久!你当真要赶尽杀绝?难道你不想知道是谁背叛了你,是谁暗中向我传递消息帮我对付你,又是谁给了我最上品的蛊虫。杀了我,你就永远不会——”
阮棂久失笑:“该知道的,我都已经知道了。至于余下的……”
“我不想听。”
他曲直一弹,夏浪眉心闪现一诡异黑点,夏浪瞳孔圆睁,眼白却一寸寸墨色尽染,最终失了焦,黯淡无光。
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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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写打斗卡文卡到爆,之前构思的对话都太啰嗦了,快被打死了还要滔滔不绝解释剧情也太为难夏长老了。
重写了几个版本,现在这个凑合,水平太烂,我尽力了。_(:з」∠)_
第60章 兰萍县,阮家人(36)
张世歌昏迷的时候脑子也没闲着,稀里糊涂一连做了好几个时空错乱的梦。
梦里有儿时的自己,从呀呀学语到蹒跚学步,每一步身边都伴着一位女子一位慈母温柔的身影。
待他能跑能跳,结识了一帮年龄相仿的孩子,便在猴子堆里头当起了大王,成日里拥前呼后地四处闯祸。上墙涂鸦,上房揭瓦,多是无伤大雅无甚新意的调皮捣蛋,母亲也从不动怒呵斥,他受着百般宠溺,日子过得顺风顺水,从不知何为人间苦、世间仇。
梦里画面一转,他又长高了一点儿个头,约莫十岁有余,在一个滂沱的雨夜从一个破水沟旁捡回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孩子。那孩子不会说话,瞧着比他还小上一两岁,饿得面黄肌瘦,唯有一双点漆的眸子,亮如星夜。
他死皮赖脸地求娘亲收下那孩子,与他分享美食,亲自教他说话写字,给他穿上自己的衣服,打扮的风风光光。
天幕骤暗,一双大手遮天蔽日而来,梦境被撕裂,一切顷刻间支离破碎,分崩离析。
一个自称他父亲的人,从废墟与尸骸中扭过头来,面容苍白,戴着不人不鬼的面具,声音沙哑而低沉。
对方质问他母亲。
“哪个是我的儿子?”
他记忆里那个从来含笑,眉眼明媚的女子,在陌生男子的折磨下已经面容尽毁,四肢扭曲,嘴唇一张一翕,只发出不成调的颤音。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为了保全她在这世间最珍爱的人,抬起纤弱的手指,撒下一个弥天大谎。
指尖所向,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而是捡来的无名的孩子。
男子歪着头微笑,满意地跨过她余温尚存的尸体,问:
“是他吗?”
自己没有回答。
男子又问另一个孩子:“是你吗?”
那孩子聪慧异常,虽然没学几天,识不得几个字,却已经听得懂他们的对话。彼时却分毫不看面具男子,而是目光沉静地望向他。
他在等什么?
等自己救他?
还是等自己说出真相?
当时自己又露出了什么表情?
是绝望?
还是恳求?
梦里的自己,看不清面容。
他只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卑鄙而漫长的沉默,以及对方一声平静而笃定的——
“是我。”
……
啪。
一声响亮的巴掌呼上张世歌的头皮,把他从梦里拽回现实。
他心有余悸地睁开眼,正对上梦里那双点漆般的眸子。
张世歌泪光闪烁:“……”
阮棂久冷漠无情:“再不给我起来,就永远不要起了。”
曾经目光清澈乖巧懂事的孩子,在无寿阁的前任阁主身边长成了如今的魔头。
张世歌支支吾吾:“阁主……”
无寿阁历代阁主受邪功所噬,神志脾性均有异于常人,阴晴不定,记忆紊乱的例子并不稀罕。
不知……
阮棂久见他一副哭哭啼啼的婆妈样,莫名其妙:“?”
“阁主,我……你……您……”
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阮棂久显然不能理解张世歌渴望叙旧的心情,略微揣测了对方的表情后,说:“你师兄还没死,不用你哭坟。”
“啊!我师兄!”张世歌擦去眼角的泪花,按下心中纷乱的情绪,手忙脚乱地给正在昏迷中师兄把脉。
阮棂久讽刺道:“凭你那点功力,他死不了。”
“太好了,还好我好吃懒做不学无术,哈哈哈……”
见张世歌破涕为笑,阮棂久朝天翻了个白眼,心说自己造了什么孽,手底下一个个的都是真他娘的人才。
张世歌确认了师兄无恙,四下张望:“夏长老呢?”
他这两年来往北望派与兰萍县,多方布网打探,除了这回偶然相遇,却从未与夏浪有过接触,可见夏浪一直把自己藏的很好。想要在阮阁主的眼线下完全隐匿行踪,光靠谨小慎微可不够,还需对阁主的行踪与习惯了如指掌。
凭夏浪一个人做不到,他背后一定还有一个人。
一个与阮棂久走得更近,更了解他的人。
阮棂久破天荒地有问必答:“杀了。”
张世歌:“……!”
杀了?
张世歌愕然。
夏浪虽然论罪当诛,但他幕后之人尚未揪出,怎么就杀了呢。
不拷问一番吗?
即便最后要杀,为何不在其他长老面前当众杀鸡儆猴,试探幕后之人的反应,怎就这么草率地……在荒郊野外给杀了?
但阁主行事轮不到他区区一个下属随意置喙,更无需向任何人解释。因此即便他在心里织出多大的疑团,面上仍一句不敢问。可惜话虽未出口,满腹心事已然全摊开在了脸上,阮棂久嗤笑一声,道:“你倒是爱操心。”
阮棂久把张世歌晾在一旁,俯身暴力拍醒被夏浪劫走后一直昏睡的范骁。
范骁刚一转醒,眼神茫然,仿佛在问:我是谁?我在哪?发生了什么事?我师父怎么来了?他现在人呢?北望派的人找我要做什么?为什么我晕了?是师父打晕我的吗?师父为什么要打晕我?阿九又怎么会也出现在这里?一直跟他在一起的唐少棠呢?
眼看范骁开口,满头疑惑即将如连珠炮似地啪嗒啪嗒砸向自己,阮棂久率先出言截断。
“别吵,别问,别说话。”
范骁可不如张世歌懂事,他准备无视阿九不人道的命令,谁知阮棂久先下手为强,抛下一句话惊得他哑口无言。
阮棂久指着正在搀扶楚告天的张世歌,说:“跟他们去见范铭,有话找他问。”
范骁:“……”
我哥?!
……
对居廉客栈的掌柜来说,今宵是个不眠之夜。
先是一位公子神色慌张,心急火燎地跑来找媳妇。他以为是哪里来的登徒子臭流氓,刚想抄起家伙赶人,楼上那位卧床不起的神秘姑娘竟然闻声下楼,对着“登徒子”眼巴巴地红了眼眶。
未几,这对苦命鸳鸯相见泪两行,抱头痛哭不止。
这才刚消停没多久,掌柜的正要去睡回笼觉,又听见两声恼人的敲门。
“又来?今天有完没完?还让不让人睡了?”
敲门的人大约是长了对灵光的顺风耳,否则怎么掌柜方才不耐烦的嘀咕了一嘴,门就被更不耐烦地敲开了。
掌柜心说这客人竟还是个硬脾气,这是跟自己杠上了?
大门骤然敞开,寒风呼啸着灌入空荡荡的大堂,一股浓稠的血腥味瞬间弥散开来。
掌柜本能地一个激灵,好汉不吃眼前亏,把涌到嘴边的谩骂生生咽了回去,一个滚打回柜台后,大气不喘地蜷缩身躯装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