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在茶摊喝酒压惊的老汉向林儒安招招手,神秘莫测地继续八卦:“我老婆子今早也去看了,远远的就瞧见范府大门前的台阶哟,流出的都是紫黑的血,真叫一个吓人呐。”
林儒安回想阿九昨日的吩咐,立刻就在脑海中串联出一番前因后果。他六神无主地抱紧了怀中的药材,呆立了有足足半盏茶的功夫方才调整好表情,神色如常地赶回居廉客栈。
一路上他暗下决心:范家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师父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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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阮家和范家的这段终于写完了。
回头看了看,文字量比我原定的草稿翻了起码有一倍_(:з」∠)_
不过我深信这些多出来的字数都是糖,都是糖!
好吧下一段,这次我尽量控制一下字数,不然他两何时才能开始追妻火葬场啊。
第63章 归处不是家(1)
不胜酒力的连青山在自己的金盆洗手大会上开怀畅饮,直接的后果就是酩酊大醉了一场,在客栈人事不省地宿醉了一天一夜。因此,他错过了白天与夜里发生的诸多好戏,对弟子们心力交瘁艰难度过的一日一无所知。
即便如此,他一睁眼还是直觉出了异常。
首先是端盆进门递洗脸水的林儒安不太对劲。瞧他嘴上冒油的滋润样儿,似乎是刚刚饱餐了一顿,嘴都没来得及擦。
但北望派素来勤俭(主要是穷),平时的吃食多是清汤寡水,也就昨夜的宴会上让众人放开肚皮大饱了一回口福罢了。可这都过去一晚上了,总不至于一觉睡醒,嘴上的油还没被枕头抹干净吧?
但要让连青山怀疑自己的弟子偷偷吃了顿大餐吧,他又觉得不太可能。他把这次带出门的盘缠在脑海里来来回回数了三遍,也着实抠不出多余的钱让门中弟子胡吃海喝地挥霍。北望派的钱袋子要是有这份从容,哪里还需要仰仗他范兄弟的资助来办金盆洗手大会
“师父您总算醒了,您这都醉了一天了,身体可有哪里不舒服?先洗把脸醒醒神?”
连青山点点头,没觉出林儒安有其他不妥,权当是自己多心又或是醉糊涂了,接过脸盆挽袖洗了把脸,整肃了衣衫。
他觉得神清气爽了稍许,遂问:“你大师兄呢,让他来见我。如今他是代掌门了,为师有些事要与他交代一番。”
林儒安:“大师兄他……”
大师兄重伤卧床,来不了啊。
林儒安不善言辞,虽然今早与师兄妹们化压力为食欲吃香喝辣的时候就编排过哄骗师父的说辞,可临到阵前,他却因为紧张手心出汗脑壳发晕索性忘了词。
这可如何是好?
“师父您起了吗,我能进去嘛?”救兵小师妹江云雀及时赶到,甜甜地在门外敲门问早。
连青山向来把江云雀视作掌上明珠,听她一大早就来拜见自己这个师父,对其一片孝心甚感欣慰,道:“是云雀啊,进来吧。”
江云雀是捧着茶壶进的屋,脚一跨过门槛就偷偷朝林儒安眨了眨眼睛,示意一切放心交给她来办,便立刻熟练地沏茶递茶,向连青山问安。师徒二人攀谈之余,江云雀还不忘状似无意地提及“范家太好客,非要留大师兄在府上过夜,聊聊发现范家小公子的经过。大师兄为成全礼仪,只得差人送信说要留宿,至今未归。”
江云雀说的合情合理,连青山并未起疑。楚告天是他的得意门生,办事一向妥帖,从不劳他操心,不过……
就在连青山一杯杯喝着茶,眼看就快被江云雀灌得肚皮发胀,他突然灵光一现想起了个人。
“世歌今日怎么没和你一起?”
张世歌,江云雀的张师兄,自打在北望派混熟了就开始没脸没皮地粘着江云雀。但凡江云雀出现的地方,张世歌绝不会缺席。
今儿个怎么茶都喝了一壶了,也没见着世歌的人?
……
此时此刻,张世歌正捧着个果盘坐床上吃瓜果。都说伤患不宜入口油腻的食物,故而早上的大餐并没有他的份儿。好在师兄师妹们都记挂着他,早早给他留足了新鲜水果,照样好吃管饱。张世歌美滋滋地往嘴里丢葡萄,心想着在无寿阁可没有这待遇。
一串葡萄下肚,张世歌想起这买水果的银子的出处,心里过意不去,不由收敛起了自己的嘚瑟劲儿。
他想的没错,若是他此时身处无寿阁,受了这么点儿死不了的“小伤”,是不可能受到如此悉心照料的。但这并不局限于他,恐怕连阁主自己都不能享受如此待遇。
一则无寿阁功法太毒,一旦受伤与普通人情况大不相同,寻常医生根本无从下手。二来无寿阁历代阁主的身体状况与精神状况都不稳定,一个不听话还动不动就会暴起杀人的病人,就是神医也难治。三来,阁主地位至高无上,是阁中恐惧的化身,自然不能轻易在人前露短。更何况,阁主与他的鬼煞通常戴着面具,本就是为了对内掩饰自身状况,对外隐瞒更新迭代。
除了阁中长老,旁人根本察觉不出面具下的旧人早已换成了新人。
也就只有这一届的阮阁主偏要任性胡来,无视了诸多规矩。非但如此……还杀了夏浪。
夏浪啊夏浪。
张世歌频频摇头,替他们无寿阁这位年轻的阁主惋惜。
他自然知道夏浪不是好人,甚至早有异心。这样的人不该留,也留不得。但偏偏还是这个夏浪,有个非活不得的理由。
只因夏浪曾经非但是老阁主的亲信,更是他的药师。
他敢玩这么一出几乎是明目张胆地阳奉阴违,大约就是仗着自己独特的地位与无可替代的用处。
无寿阁所有长老皆可杀,唯夏浪一人,于阁主而言轻易杀不得。杀夏浪,无疑是在断自己的后路。今后,若是阮阁主遇上什么伤什么病,这世上恐怕就再没人治得了了。
张世歌抱起果盘,又抓了一个苹果啃上一口。他想,恐怕连夏浪也未曾料到阮阁主真会对自己下得了如此狠心吧。毕竟他所熟悉的老阁主可是个成天想着向天再借五百年的老东西,宝贝他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杀他。
这么一对比,张世歌觉得阮阁主其实对他们这些属下已经足够心慈手软了。三年前自己被送出无寿阁,丢到北望派后无人问津,他以为阁主要么是嫌弃自己没用,要么就是对自己的身份心存芥蒂。可如今想来,似乎并不是如此。
那他为什么要送自己来呢?
……
这头张世歌好吃好喝着心生疑惑,那头在连青山客房,江云雀就急中生智地解了师父的困惑:“张师兄他赚钱去了!”
连青山:“……”
他被说服了,非但被说服了,还感到万分惭愧,心里感慨这帮孩子跟着自己这个没用的师父,真是苦了他们了。
连青山还喝着茶,门外就又有弟子敲门来送早点了。见弟子们一个个都懂事乖巧,连青山这个当师父的深受感动,免不了回忆起往事。
三年前的春天,他们师徒几个背着箩筐在山上挖笋,笋还没挖到,就在半山腰碰上了昏迷不醒的张世歌。既然这人都晕在自己山头了,北望派弟子自然不能见死不救,直接把人带回去治了。
当时的张世歌身体状况并无大恙,醒来后人看着也挺正常,只道家里出了变故,家人遭恶徒所害,唯他逃出生天,饥寒交迫之余,正巧流落到了荒郊野岭的北望派。
他无家可归又无依无靠,拜师求收留的发展也算是顺理成章。由于他拜师的晚,辈分上自然比别人矮了一截,排在江云雀之后,是大家的小师弟。
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的过了几个月,张世歌因为人聪明,学得快,待人也和气,很快受到了其他弟子们的信任,成为大家心目中最能干的小师弟,并逐渐开始交托他一些事情求帮忙。事情有小有大,从定下顿饭吃啥,到询问建新房子的选址,什么都有。直到这时候,张世歌的问题才终于浮出水面。
他没有办法替别人做抉择。
但凡有人向他询问意见,求出个点子帮拿个主意,无论事情大小他都会仓皇而逃,全身上下写满了抗拒,就差把“我是个废物,你们不要依赖我”这几个大字贴脑门上了。
问题一经发现,北望派的弟子们就自发聚集在一块儿,开了个小会商量对策。
第一次会上,大家在大师兄楚告天的建议下达成一致的办法是夸,使劲儿夸。
于是自那日起,张世歌耳边天天都是天花乱坠的夸奖,练武也夸,看书也夸,下山买菜也夸,淘米做饭也夸,最后实在想不出新意了,白天起床也夸,吃饭不剩饭也夸,正常走路也夸,总之他做点什么都能夸出花来。
可惜北望派弟子们团结一致都这么努力了,也没能打破小师弟“我是个废物”的气场,任你把他夸上一百一千遍,他虽坦然受之,待到要他扛起责任发光发热的时候,他的回应永远是一脸“我没用,别信我”的拒绝。
一直看在眼里的连青山见张世歌如此不堪大用,气他空有才华却不肯争气,总是退拖颓丧半途而废,便找他来训话。说是训话,也不过是敦敦善诱劝了他两个时辰。
张世歌乖乖听了两个时辰的规劝,末了只消极地回了一句。
“我会让你们失望的。”
他并不坚强,他没有勇气去直面世间的险恶,他终会辜负别人的信任。
他的经历一遍一遍地提醒他,他救不了更指引不了任何人,他只会为了自保抛弃他人。
这句话换做别人听了,或许只会喟叹一声,骂张世歌的软弱,但连青山听了,却像是被戳中了痛处,毫无反驳之力。
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在接任北望派掌门前,他曾是北望派的大师兄,虽然不是武功最高悟性最强的那一个,却因人品脾性深受师弟师妹的信赖。就连他天赋极高性格高傲古怪的小师弟,后来享有江湖第一人美名的池峰岚,也对他信赖有加。他更是从来全力以赴,以期不辜负他们中任何一人的信赖。
当年整个北望派,包括他连青山在内皆对他这个池师弟寄予厚望,欲将掌门之位与之。可池峰岚天性放浪不羁,又因年少成名颇有些卓尔不群的傲气,不愿早早受诸多责任所束缚,非要隐姓埋名凭本事在江湖上闯荡出一番只属于自己的事业。他甚至为了不被已有的名声所累,不为师门察觉,在游历江湖时冠了母姓唐还取了个伪名。
如此,虽把他们当时的师父气了半死,却并没有影响他与师门的深厚感情。直到后来江湖传言,这位江湖第一人爱上了一个女子。
此女名唤海棠,出身霓裳楼,是个魅惑取悦男子的妖女,人人都道她别有居心,池峰岚却不为所动,仍被妖女迷得神魂颠倒。师父震怒,命他立刻悔改归来,他非但不从,还给连青山去了一份求助信。
信上说他的发妻海棠是他此生挚爱,如今受困霓裳楼,他以一人之力恐无法救出妻子全身而退,望大师兄能出手相助。
这还得了,不但不尊师命,跟个妖女不清不楚,人家妖女好不容易回去了霓裳楼,竟还要求助师门将人带回。
连青山恼他明明天纵奇才,却自甘堕落为情所困。一怒之下回信拒绝,劝他好自为之,早日回头。可这信送出去了没几日,他就心软后悔了。毕竟他比谁都了解自己这个小师弟倔强的脾气,既然肯写信求助于他,必然是真的有危难。
于是他费了好大功夫声情并茂地用往日情分劝动了师父,自己带上了派中武功高强的弟子,前往池峰岚在信中所提的见面地点赴约。
然而,信件一来一回,北望派又山高水远,待众人赶到时,池峰岚早已孤身离去,独闯了霓裳楼。
北望派一行最终也没能赶上救援,反倒是池峰岚的死讯当天就传遍了江湖。
听说,死的除了有池峰岚,还有他的妻子海棠,以及她腹中未能出世的孩子。
连青山不曾料到,中间不过是耽误了区区几日的功夫,却足以令自己抱憾终身。
他认为是自己墨守成规,意气用事,辜负了小师弟的信任,方才造就了最终的悲剧。
是他令小师弟失望了。
此后多年,他迟迟不肯接替掌门之位,皆因小师弟的惨死让他耿耿于怀,无法释然。
“师父,你怎么啦?”江云雀见连青山端着个茶杯神思凝重,忍不住出言打断。
连青山从回忆里抽身,笑着摇了摇头。
“无事,为师只是觉得今后北望派由你大师兄和你们几个照看着,定能发扬光大。”
这些孩子比他聪慧机敏,也比他知变通。他劝不了的张世歌,在江云雀的一声声张师兄的轻唤里,在所有弟子的默许下,从师弟破例升格成了师兄,几乎是靠着全派上下一致的努力,花了三年的光阴,让他半推半就地担起了师兄的责任,逐渐习惯了受人期待与信任。
他相信他这个实则天赋颇高的弟子终有一天会解开心结,重拾信心。
林儒安此时正走向窗边推窗换气,连青山顺势望着窗外,想着楚告天这个大师兄还没回来,除了范兄弟的挽留,肯定又是为了给师弟师妹找有趣的玩意儿当礼物耽搁了时间。
他这个大弟子虽然才华不及自己当年的池师弟,又或许谁都无法够得着他师弟那令人望尘莫及的天赋。但他现在是北望派最好的大师兄,今后也会是北望派最好的掌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