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摸着自己怦怦直跳的心口,劝慰自己:这鬼门大开,阴风阵阵的架势,来者不善啊。而且鬼门后面是什么人?是他能招惹的吗?
惹不起惹不起。
掌柜的怂了,他一客栈北望派的习武之人可不怂。
一个个寻着动静,手持兵器冲下楼。
轻功最好,跑得最快的带头小师妹江云群最先愣住。
“张师兄?”
她盯着张世歌腹部的伤口怔了怔,瞪大一双灵动的杏眼,刚想开口,眼角余光又越过张世歌的肩头看到伏在他背上生死不明的楚告天。
她失声惊呼:“大师兄?!你们怎么了?”她往前奔了两步,又回头对身后的同伴急急道:“治外伤药都在我房里左边柜子上,先拿两瓶过来!”
张世歌柔声安慰:“小师妹你别急,大师兄他没事。”
“闭嘴!”江云雀好不容易止住了手上的颤抖,皱紧了眉头上前给两人把脉,脸色越发难看。
“一会儿再问你话!先上楼躺下!”
“我不打紧,你们先扶大师兄上去。”张世歌探寻般地看了看身侧被无视的阿九,固执地站在原地不敢动。
阿九:“……”
他回了张世歌一个古怪的眼神,仿佛在问:你喜欢这样的?
张世歌眼里有光:“……”
我小师妹凶巴巴的样子也超可爱!
阿九:“……”
有病。
北望派年轻的弟子们在江云雀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照顾重伤的二人,刚抬走了楚告天,又给原地给执意不肯休息的张世歌包扎上药。
江云雀借着给人治伤的机会,刻意将张世歌拉离阿九坐下,低头凑近他,压低声音问:“他怎么回事?跟你们受伤有关系吗?”
江云雀和北望派的人不是睁眼瞎,自然不会瞧不见阿九这么个大活人,但他们默契的选择以救人为先,稍后再探究对方是敌是友。
张世歌忙摆手,大声连拍马屁:“他是恩公,是恩公!对我,对我们都恩重如山!”
小师妹你小声说话没用的,阁主他耳朵可灵了,听得见的!还会记仇!
阿九瞥一眼张世歌,摆出恩公的架势,对着一众北望派的弟子,吩咐道。
“你们两位师兄的血弄脏我衣服了,给我找一件新的替换。”
这话说的就很有水平了,听着就不像是人话。
明明是他救人时候沾上的血,硬生生地给说出了七八分杀人染血的歧义。
一时间,北望派的弟子们被搞糊涂了,不知是该听信张世歌的话道一声多谢恩公,还是应当凭着自己多年跟人吵架斗殴的直觉与经验抄起刀子手刃仇敌。
好在现场有至少有一个人识相。
“我去拿!”张世歌刷得起立,刚要不顾伤势冲上楼给阿九取新衣,就被江云雀一把按回原位。
“病人不许乱动!”她扭头对阿九道:“你不许使唤伤患。”
阿九没料到会受牵连,表情有一瞬呆滞。张世歌想死的心都有了,索性不再挣扎,躺在靠背椅子上装死。他今夜回忆起久远的往事,心里某个角落生出一个荒诞的想法,一份令人宽慰笃定:阁主不会无缘无故大开杀戒。
阿九确实没有大开杀戒,他只是把心中的疑问说出了声。
“你喜欢这样的?”
凶巴巴,嗓门贼大的?
张世歌:“……”
曾经在所有师兄的偷窥下表白被拒的张世歌,此刻感觉自己仿佛重历了一回当年的窘迫。
但他能怎么办,阁主亲自问话,他还不敢继续装死。
于是他郑重地点了点头,打算破罐子破摔地放声高喊,无奈伤重,只得气若游丝地宣布:
“小师妹天下第一可爱……”
谁不喜欢。
阿九:“……”
江云雀:“……”
她治伤时下手更重了。
张世歌欲哭无泪,只在心里喊疼。
其他师兄弟:“你是什么人,敢嫌弃我们小师妹?不喜欢咱们小师妹这样的,你要喜欢什么样的?”
这可问倒阮阁主了,他要喜欢什么样的?
他怎么知道?
一个模糊身影闪过脑海,虽然转瞬即逝,还是被阿九敏锐地捕捉到了。
平时浅眸清冷敛霜雪,偶得浅颦轻笑时,草熏风也暖。
阿九:“……”
啪。
他一手覆上自己的额头。
这扶额扶得用力过猛,动静不凡,引来满堂皆惊。
阿九本人却面不改色。
只心里默默说了句:不行。
这个人,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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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快到端午可以吃粽子了!
第61章 兰萍县,阮家人(37)
阿九惊天动地的扶额后,连一心忙着给师兄治伤的江云雀都忍不住分心望过来,担心他这一记生猛的扶额把他自己给当场拍死了。好在阿九虽然失态到底还是把握住了下手的分寸,没把自己拍得脑花四溅,只是红了一片额头,丢了一丁点儿脸面。
众人目瞪口呆一齐扭头盯人出糗的模样,让阿九回想起竹林的伏击者,一瞬生出想把所有人都一巴掌拍死灭口的冲动。索性北望派平时积德行善,如今有福星高照,楼上突然有人适时的大呼小叫着传话,化解了这场致命的尴尬。
“大师兄醒了!”
众人同时回头,顾不得管阿九的闲事,争先恐后地上楼探望师兄的伤势。江云雀也趁机使眼色让其他师兄弟们拖着张世歌上楼休息。
“哎哟哟疼疼,小师妹你别拽我,坐下听我给你说我的英雄事迹啊。”张世歌借故不肯走。
江云雀不屑一顾:“英雄事迹?被人打残的英雄事迹?”
张世歌:“哈哈哈。”
我小师妹嘴毒的时候也是天下第一可爱!
阿九终于看腻了张世歌的蠢样,朝他点头默许他退下,张世歌这才顺从地笑着随众人上了楼。阿九留在原地望着人群风风火火散去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便径自选了个偏僻的位子坐下,提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碗凉茶。
茶凉,茶苦。
阿九原是不喜饮茶的,但无寿阁的乔长老是个老茶客,二人又时常商量阁中事物,渐渐的,他在对方潜移默化的影响下习惯了喝茶。如今三年过去,他也算尝遍天下名茶,终于品得出好歹了。只可惜那个送茶的人,却觉得是时候该给他送终了。
阿九放下茶碗,茶水漾漾映照出自己的脸。
三年前。
乔长老语重心长地劝刚接下阁主之位的阿九惜才,告诉他夏浪是个值得留用之人。
当时阿九尚未着手打理阁里的烂摊子,对这其中的繁琐冗杂没有切身体会,更没想过撂挑子交给别人,所以并不能体会惜才的必要性。何况夏浪是个仅次于老阁主最擅练蛊驱蛊之人,说不定曾折磨过他们的蛊虫他也有份参与炼制,这陈年的仇与恨,就算他自己不想讨,他也要替死不瞑目的阮大哥他们讨。但最终,他还是被乔长老说服了。
乔长老对他说,夏浪不过是为人所用罢了,如今换了主子,用处自然也就不同了。当年是练蛊为祸,今后也可以炼药救人。
他还说,若是肯给夏浪一个机会,多一点时间,说不定能治好神志受损的十文。
阿九动摇了,他将信将疑地亲自约见了夏浪。时至今日,阿九仍记得那一日,他见到了台阶下匍匐跪倒的夏浪,骨瘦如柴,神色憔悴。听他辩解说自己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为表对新阁主的忠心,已经以身试蛊炼药,不幸失败,武功折损了大半,身心也备受折磨,命不久矣。
阿九其实不信夏浪的忠心与鬼话,但他还是不可避免地生出了一丝怜悯之心,犹豫了。这一犹豫,就野放三年,间接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阿九:“……”
一抹天青色突兀地闯入眼帘。
有个北望派的小弟子托着一件新衣,恭恭敬敬地递向阿九。身旁还跟着一个年龄稍长的师兄,两手各托着一盘点心与一罐浓汤,热乎的,像是刚去后厨现做的。
小弟子说:“大师兄吩咐说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可我们没有其他新衣服了。就……就……”
小弟子似乎不太情愿,支支吾吾了半晌才说:“这是我们偷偷给师兄准备的礼物,是恭喜他接任掌门之位的,但……总之现在给你了!”
小弟子苦着脸将新衣叠放在桌上,手放开了,眼神却依旧粘着,迟迟不肯离开,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
阿九轻笑一声,也不见外,毫不客气地从北望派小弟子眼前捞过衣服,品评道:“不怎么样,还算凑合吧。”
“你怎么这么——”
讨人嫌啊。
小弟子话未出口,就被比他年长的林师兄用眼神打断。
师兄吃的盐到底是比小师弟吃的米还多,多多少少积攒了些江湖阅历,比年轻的弟子更懂得处事之道。他深知如今北望派人才凋零,既然对方是友非敌,又对北望派施了恩惠,无论多么嘴里不饶人,也应当以礼相待。
他朝着阿九一拱手,真诚道谢:“这位公子今日出手相救我两位师兄,大恩大德,北望派上下定铭记于心,今后必当衔环结草相报。”
阿九:“……”
当年夏浪说他忠心于自己,他并不信。
如今北望派的人说大恩必报,他却愿意相信对方所言不虚。
他亲眼看到这群人真心诚意替同门彼此奔忙,眼里的焦急与关切不似伪装。如今他们说要报恩,眼里是如出一辙的笃定。
阿九接过汤罐,拿勺子舀了一口汤。这顿临时的夜宵虽然制作的比较仓促,味道却不差。阿九将手伸进怀里,两指夹出两张银票,叩在桌上。
“夜宵钱。明天去兑了,晚了,可就不值钱了。”
林师兄:“这,我们北望派已经承了恩公大恩,怎么能……”
小弟子一把抓过银票,鼓着脸说:“林师兄,都什么时候了还客气什么,给大师兄买药的钱没找落呢,大不了咱们以后卖艺还钱啊。”
堂堂一个武林门派,要靠卖艺还钱,可见北望派是真的落魄。
林师兄无奈,但小师弟说的又在理,为了给自家大师兄留买药钱,他只得厚着脸皮感恩戴德地收下。他一面端详着这小师弟递过来的银票,感恩阿九雪中送炭,一面又不解其意。
他认得这两张银票的出处,毫无疑问是范家钱庄发行的银票。范家在兰萍县家大业大,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们家钱庄印制的银票,一向牢靠。怎么会如恩公所说的,过了今晚就不值钱了呢?
他虽在心里打定主意认为阿九仅仅是在开玩笑,但还是出于天性的小心谨慎打算明早就去钱庄等开门兑换银子。毕竟他们北望派是真的缺钱急用,没必要拖着。
此时楼上又有了不小的骚动,似乎是大师兄伤情有变,于是一行人又忧心忡忡地匆匆上楼探望。
阿九耳聪目明,在楼下都能清清楚楚地听见楼上的发愁。
一人问:“大师兄怎么?是伤势恶化了吗?”
一人答:“大师兄听说咱们要在客栈再住上个把月养伤,打着算盘算着账呢就又晕倒了。为房钱愁的!”
阿九:“……”
同样需要管理收支的阮阁主难免对楚告天的苦处生出同病相怜之感。不同是北望派是真穷得揭不开锅,但他无寿阁暂时还不至于。
至少阁主出门,身上还是有点钱的。何况就算他吃霸王餐住霸王店,也十分符合无寿阁邪魔外道的作风,并不会产生任何心理负担。
阿九自说自话地点了点头,踱步走向柜台,曲指敲了两下柜面。
“掌柜的,出来。”
“……”
掌柜的还在垂死挣扎。
阿九:“我听见你喘气了。”
掌柜一边在心里纳闷“我喘气有这么大声?”,一边仍是不情不愿地探出脑袋,强颜欢笑:
“客官有何吩咐?”
阿九将两锭明晃晃的银子压在桌面,道:“房钱。”
掌柜的露出为难的神色:“这……小的这客栈已经被包下了啊,客官您还是——”
“这是他们的房钱。”
说罢,阿九便转身离了柜台,三两步的功夫就没了影。
……
如此来去折腾的功夫,已至午夜时分,兰萍县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逐个熄灭,唯剩一抹朦胧月色在夜雾中摇曳如烛,仿佛替人间掌着天边最后一盏银灯,照出一条条归家之路。
阿九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家可归。
他在无寿阁度过了人生大部分时光,但那些不人不鬼的日子不作数,他也不想把受苦受难的地方称之为家。
他虽自称姓阮,但阮家,其实也不是他的家。
如此说来,天下之大,他能回去的地方,他应该回去的地方,确实又只剩下一个无寿阁。
这么一想,唐少棠无论如何都仍然把霓裳楼当做自己归处的那份执着,似乎也就不那么难以理解了。
人活在这世上,若是没有个盼头,那至少得有个根,它能拽着你的魂,让你不至于真的飘零无依。霓裳楼对唐少棠而言或许就是如此,既是枷锁,也是根。
阿九在阮府大门前站定,抬手接过夜风吹落的枯叶。焦黄的落叶在它手心卷着边儿轻颤,仿佛只要他微微一施力,便会碾碎成泥,粉身碎骨。
他重新认识到,自己今后将要对唐少棠做的,是一件无比残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