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从不跟人客气,尤善把别人的地盘当成自己的家来撒野。他姿态放松地往太师椅上一座,等着一众舞姬手捧着绫罗绸缎接连登场。
虽时间紧迫,送上来的衣裳仍是经过精挑细选的。有的衣衫素雅,仙气飘逸;有的以皮裘相辅,张狂肆意;有的锦衣玉带,雍容华贵;有的……
阿九:“?”
人群中似乎混入了一个奇怪的小姑娘,和一件更奇怪的衣裳。
小姑娘豆蔻年华,比所有人都矮上一大截,梳着两个羊角小辫,手捧一件金灿灿的厚棉袄子。金边绣线勾画出的铜钱纹样,在夜灯烛火中熠熠生辉,晃进在场每一个人的眼底。
“鸯儿你别闹了,让客人看了笑话。”有人轻声呵斥。
名唤鸯儿的小姑娘瞪大了铜铃似的眼睛,鼓着腮帮子争辩道:“鸯鸯没有闹,这是鸯鸯最喜欢的袄子!”
见她执意不肯离去,对方只得加重了劝说的语气。谁知,还没没训上几句,鸯儿竟坐地哇哇大哭起来,其声惊天动地,谁都劝不住。
阿九:“……”
阿九原是不想管的,只不过鸯儿哭闹个不停,倒让他想起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小丫头。那丫头从前被十文捉弄后,也是这般哭得惊天动地。后来学了功夫,虽然还是爱哭,却有了边哭边追打十文的本事。若是能平安长大,不知会否从一个哭哭啼啼的小丫头,长成个哭哭啼啼的大姑娘?
阿九挥手一指,宣布道:“就这件了。”
满堂哗然。连方才还在哭闹的鸯儿立刻停止了哭泣,吸了吸哭红的鼻子,将信将疑地伸出微胖的手指,指了指自己。
“要选鸯鸯?”
阿九:“管你什么羊羊咩咩的,金色贵气,就选它了。”
颜色丑,样子更丑。
众人眼睁睁地目送鸯儿将金光灿烂的大冬袄捧给了阿九,心叹公子带来的人果真“眼光独到,与众不同”。
阿九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拧着眉头披上袄,不待揽镜自视,抬腿就出了屋。他白日里就没有进食,如今折腾了这大半个晚上,着实有些饿了。他垂涎院子里的肥嘟嘟的水鸭,寻思着:唐少棠去哪儿了?
……
灶房重地。
唐少棠眼前摆放整齐的是三个他随手做的小菜,清清淡淡,完全遵照了杨大夫的嘱咐。
按照杨大夫的说法,阿九不能吃的东西很多,不光是吐血后的现在,哪怕在平时也应有诸多忌口。杨大夫当时口述的忌食清单足够填满整整三张纸,阿九本人听了似乎并不在意,但唐少棠记下了。虽是记下了,可这清单上罗列的食物与调味种类繁多,普通人听了都脑瓜子疼,别提临时交代厨子按这些避讳来烹饪了。
无可奈何之下,唐少棠只能亲自下厨。
好在习惯一经养成,并不容易遗忘。因此哪怕他已经多年不曾下厨,他的双手依然记得所有的步骤,动作也依旧迅速。
唐少棠反手将洗净的菜刀抛回刀架,擦了擦手,环顾四周。
歌舞坊内灶房的布置与霓裳楼十分相似,除了规模略小,其余几乎一模一样。有那么一瞬,唐少棠产生了一种恍然置身往昔的错觉。
他会与几人年龄相仿的友人结伴偷偷摸摸跑灶房觅食,有人把风,有人看火,有人下厨,有人收拾。
墙上高高挂着的刀架,是他曾经抬手也够不着的高度。
干干净净的灶台,是为了防止被婵姨发现,他与友人手忙脚乱收拾过的。
大门口,灶台边,菜篓旁……一个个小而熟悉的身影,逐个消散,最后剩下的……只有如今的自己。
灶上炖着的汤咕咕冒着泡,热气蒸腾,浓香四溢。
有人装模作样地敲了下门,半倚着门框偏头问:“大厨做饭呢?有我的份吗?”
唐少棠在氤氲的热气里抬起头,定睛望向来人。
阿九身上穿着件沉甸甸的袄子,以金线绣出连串的铜钱,辅以银线打方格将蓬松的棉花固定住,乍一眼望去除了满眼的金光灿灿,格纹也是十分醒目,人穿在身上走起来,活脱脱像一根行走的玉米。
唐少棠忍俊不禁,终于噗嗤一笑。
眼底的阴霾随之一扫而空。
“有你的份。”
他开始找回活着的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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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夏天全靠冰激凌续命!
每次看评论看到剧情相关的内容,我就疯狂地想剧透!但我不能_(:з」∠)_
除了滚回去码字,尽快快进到想剧透的那部分剧情,我还能咋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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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归处不是家(10)
轻纱暖帐下,烛火通明,摇摇曳曳地照亮屋内盆栽满室。
一位女子着面纱,只露出两弯笼烟眉,一双含情目,眉目低垂时尤显温柔似水。她手持金线,漫不经心地缠枝绕蔓,将手中的盆栽塑成符合心意的形状。
鸯儿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一头扑进恰巧转身相迎的女子怀中。女子放下手中的金线,抚上鸯儿的脑袋,指尖轻柔地替她梳理被风吹乱的鬓角发梢。
鸯儿从她怀中探出脑袋,笑嘻嘻地宣布:“病恹恹的哥哥是个好人!”
“哦?”
女子似乎并不意外,眉眼间仍是从容的笑意。
鸯儿骄傲地邀功:“鸯鸯一哭,哥哥就选了鸯鸯带去的袄子!”
女子眼波流转,含笑拍了拍鸯儿的后脑勺。
“所以啊,”女子的声音娓娓动听,如一阙缥缈仙乐,动人心弦:
“我才要把少棠送给他。”
……
告别了福贵居,杨沐廷提着药箱独自奔跑在月黑风高的夜色中。
早先去客栈的路上有碧青在他身旁,故而他满心满眼都只有眼前的佳人,自是顾不得胡思乱想。如今他孤身一人走夜路,周遭寂静无声,脑海里回响的又全是阿九方才“善意的提醒”,这路他越走越觉得心慌。他心中是挥之不去的忧虑,总觉得追杀他的人已经在路上,说不定这会儿正尾随着他呢。
念及此,他三步一回头,时不时望进黑黢黢的浓夜。
杨沐廷:“?”
他感觉自己好像听见了脚步声?
于是他赶忙加快步伐又跑出一条街。
等他定了定神,终于察觉他所闻见的脚步声原是随着他的步子或急或缓,时有时无。
杨沐廷:“……”
哦,原来是自己的脚步声。
虚惊一场,虚惊一场。
杨沐廷为了给病人治病,本就一夜未眠身心俱疲,如今跑了一里路,气喘吁吁的他明显感觉到了体力不支。药箱中的瓶瓶罐罐一路上磕碰出叮当的脆响,更是搅得他心神不宁。
杨沐廷从袖中摸出了阿九赠他的细竹筒,心想,他现在就需要保命符壮胆。
他把手伸向竹筒盖,在拔盖与不拔盖之间纠结了好一会儿,还是放弃了。
仅此一张的保命符,他不能随便浪费。
他抚了抚胸口安慰自己,他是个大夫,什么生死场面没见过,没必要自己吓自己。
他正打算把竹筒揣回兜里,忽又生出一个念头。
他总得看看这里面的保命符是什么东西对不对?
不用,就看看。
他一想起那个嬉皮笑脸不听话的病人,就觉得对方也不是不可能故意捉弄自己。
万一这保命符只是个玩笑?又或者它不太好使呢?
不如先看看,也好心里有数。
杨沐廷成功地说服了自己,于是他郑重地握住细竹筒,小心翼翼地拔开盖子。
嗖一声,一团黑不溜秋的东西骤忽窜出,没待杨沐廷瞪眼瞧个仔细,就已经飞上了天消失得无影无踪。
杨沐廷:“……”
什么东西?
他倒了倒竹筒,里面空无一物。
看来他的保命符已经飞走了。
“这……”
它还会折回来不?
……
兰萍县一隅。
十文今夜心情不佳,并非因前夜在范家“玩”的不够尽兴,而是不满阿九先前所下达的另一道命令。
阿九对他说过:“不要轻举妄动,等我主动联系。”他还说,“近期我会受伤,你不得现身,一切按原计划行事。”
十文当时就难以理解,问他:“为什么会受伤?”
阿九给出的答复是:“唐少棠不难应付,但其他人恐怕不会轻易相信毫发无伤的自己。苦肉计罢了,我有分寸。”
十文听不懂苦肉计的意思,仍执拗地问阿九同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受伤?”
他这么连续问了三四回,阿九回回都耐心地试图跟他解释什么叫做“煞费苦心换来的结果远比拱手相送的可信”以及“本阁主实力太强,暴露太多,不受点伤在旁人眼里极具威胁。”
但这一切道理十文通通都听不懂,他只听懂了阿九说会受伤,故而始终倔强地想知道:“为什么一定要受伤?”
可惜他的困惑无法撼动阿九的决意,阿九最后也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他:“放心,不会有事。”
阿九是阁主,阁主的命令十文不能违抗,所以十文必须遵命行事。
但他仍然可以不高兴。
任性如孩童的他,一旦不高兴,就得有人倒霉。
十文今夜在兰萍县内百无聊赖的飘荡,承蒙上天眷顾,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玩耍的对象。
他望着躲躲藏藏的曲娟娟,想不通怎么会有人跑的这么慢,跑了一天一夜,还在兰萍县打转?
左顾右盼,仍在东躲西藏的曲娟娟很是委屈。
她不是跑得慢,是小心谨慎。她好不容易换了身衣裳遮掩了原本的容貌,化作农家女的模样绕开了霓裳楼在兰萍县的眼线,兜兜转转到了距离彻底逃出生天不过一步之遥的地方,出现在她眼前的,不是生机,而是计划不如变化的意外。
兰萍县想必是来了霓裳楼的某位大人物,以至于楼中之人极其频繁的出动探查巡视,害她无论白天深夜无论选哪条路线都不能保证完全掩盖得了行踪。
如今她躲进小巷,侥幸避开两位识得她面容的姐妹,堪堪松了口气,耳边就传来一声平淡的问话:
“你在玩捉迷藏?”
“!”
曲娟娟吓得一个激灵,险些魂不附体就地升天。她僵着脖子扭头,对上十文一双天真的眸子。
“呃……”曲娟娟连夜不打招呼就跑了,此时见了十文以为他是来追杀自己的,想逃却不敢逃,只得挂着勉强的笑容顺着对方的话头蒙混过关:“是啊……”
十文点了点头,对她的回答没有异议,人却不走了。
曲娟娟:“?”
这就蒙混过去了?
十文:“她们怎么还没来捉你?”
曲娟娟:“……因为我藏的好?”
真以为我在玩捉迷藏?
十文:“不好玩,不玩了。”
正当曲娟娟还在琢磨怎么利用“捉迷藏”的谎言脱身,十文已经不耐烦地一把将她拎起,直直地蹦上了屋顶,开口喊:“人在这里,出来啊。”
曲娟娟:“???”
十文一声喊,果然惊动了在附近巡视的霓裳楼弟子,她们抬头一看,惊得花容失色。
这不是本该死于刺杀任务的曲娟娟吗?
为什么她还活的好好的?
她身边的人又是谁?
莫非她叛了?
“曲娟娟,你怎的会在此?”
“好啊你,你分明未死,竟敢欺瞒楼主?”
不待曲娟娟出言狡辩,霓裳楼弟子已经迅疾出手,数枚梅花镖飞掷而来,枚枚致命。
曲娟娟装死逃离的计划被十文害得前功尽弃,她却不敢冲对方发火。她出手甩开数枚暗器,可惜武功不济未能尽数格挡,腰侧与手臂仍是中了招。她吃痛,拂袖往后退开一丈,选择扭头就跑。
打不过就跑。她不求别的,只求十文不要联合霓裳楼的弟子一同与她为敌。否则她就插翅也难逃了。
“你为什么要跑?”
十文的声音阴魂不散地徘徊在曲娟娟的耳边。
曲娟娟忙着逃命,无暇与他解释,顺口编道:“捉迷藏输了要挨打,我当然要跑!”
十文随手摊开一枚歪打正着招呼到了他头上的梅花镖,举到曲娟娟面前,问:“他们是不是也打我了?”
曲娟娟:“……”
他们打不打你你自己不知道吗?
“是啊,把你认成我一伙儿的了。”
十文毫发无伤地看着曲娟娟狼狈逃窜,身上不断添上新伤,又问:“他们要杀你?”
曲娟娟耐着性子边跑边答疑解惑:“没错!”
十文这回终于听懂了:“所以她们也要杀我?”
曲娟娟:“是啊,你跟我一起跑,她们自然……?”
她一扭头,发现十文已经落于她身后。更为确切的说,是停下脚步回头与霓裳楼众人对峙。
月光下,他挂着无邪的笑容,对一众追兵道:“你们要杀我,那我就可以杀你们了。”
草木生变,鬼影幢幢。
曲娟娟瑟缩了一下,回忆起无寿山门前赭红的山石所铺设的地面,缓缓停下了脚步。
她闭上了眼,知道自己无需再逃了。
……
再度睁开眼时,周围已无追兵,只有十文向她投来嫌弃的眼神。
“不好玩。”
听这语气,似乎是在埋怨曲娟娟没给他找乐子。
曲娟娟倒吸一口凉气,既庆幸又悚然。她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新的乐子,只得先虚弱地道了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