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人?”
霓裳楼大殿外,蓑衣翁留的下四名属下正在收拾残局。
或许是未料到霓裳楼尚有活口,四人手持武器按兵不动地端详了他片刻。
期间,唐少棠弯下腰,屈膝拾起地面上两柄失去了主人的残剑。
须臾,有人带头大喝一声:
“霓裳楼的余孽胆敢出现在我们面前,简直自寻死路!”
四人同时出手,飞身袭向孤身一人的唐少棠。
唐少棠目不斜视地望着空荡荡的大殿,心里茫然地想:他不在这里。
待到杀意逼近,他双手交错,微微倾身向前,回旋身子踏出两步,身影蹁跹,缥缈似水如云。伴随四道血痕洒向地面,四个高大的身影直挺挺的倒下。
唐少棠面无表情地甩掉手中断剑,又从地上重拾了一把后,踩着血印穿过空荡荡的大殿。
眼里空无一物。
……
阮棂久先是来到了红尘苑。踏足其间的一瞬,他仿佛置身万丈红尘,周遭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身携各具特色的美与韵接踵而至,令人目不暇接,他不由感叹:果真是美极了。
如唐少棠所说,确实是他会喜欢的地方。
换做其他时候,他可能会在此驻足,流连忘返上好一会儿,但此刻他无心欣赏绝伦的风景,只纵身跃上房顶匆匆张望。
他想看的是另一个地方。
据曲娟娟说,唐少棠绝大多数的时间与其他楼众是分开的。他有一个自己院子,生在那儿,长在那儿,除了楼主与婵姨以及她们信任的婢女,其他人不得踏足。曲娟娟自然也没去过,但她可以从唐少棠的话里找寻出蛛丝马迹。
比如,唐少棠小时候说过,他住的院子里种的不是花树,而是果树。树下固定着石桌石凳,是他常常读书写字的地方,他还曾被树上掉下的枣子砸过脑袋。除此之外,院子很空,很大,也很适合独自练剑。
已是隆冬时节,早过了枣树花期。一旦它脱了叶,就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很是不好辨别。阮棂久在房檐上远眺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了一个大致符合曲娟娟描述的院子。
他在寒风中轻咳了两声,迟疑片刻后,还是落进了院子。
与红尘苑的别处不同,这是一个煞风景的地方。
除了石桌石凳与临时固定兵器的架子,并没有其他惹眼的摆设。
院落四角古旧的花坛与脚下冰凉的地面都覆上了一层厚厚的雪,看不清原来的模样。
应是自己这个不速之客来的不是时候吧。
若是春天、夏天、秋天定能欣赏到别样的美景,但数九寒冬,就只能仰头望白雪落满孤院了。
大约是阮阁主平时亏心事做多了,天都不肯遂他的愿。随着白雪一同落进院中的,还有扑面而来的血腥味。
阮棂久蓦地回头,七丈之外,站着一个血人。
他怔然愣了愣,盯着那浑身是血的人,不由蹙紧了眉头。
该来的总会来。
长剑出鞘,阮棂久波澜不惊道:“来吧,让我领教一下,十招之内取我性命的高招。”
唐少棠闷声道:“……找到你了。”
只见他转腕出剑,寒光割开自己血肉的同时,迷茫的双眸霎时清明,他挥臂抖落剑尖殷红,携步一闪而出。
凛凛锋芒破空,七丈之遥一瞬紧缩,长剑劈开阮棂久眼前的风雪。
兵刃相交的刹那,两柄青锋碰撞出绵长的悲鸣。
阮棂久只觉一股浓重的血气将周身笼罩,眨眼就瞥见唐少棠近在咫尺的苍白面容以及微红的眼角,他转眸闭了闭眼,腾空的左手覆上握剑的手背,一施力,剑气迸发,他旋身提剑,硬生生地以千钧之力挑开唐少棠的剑,连带着将人逼退数丈。
唐少棠片刻不歇,执剑再出。
须臾,两人已过数招,一尘不染的雪地渐渐浮现出纠缠的脚印,以及零星落血如残梅凋敝。
唐少棠:“……”
这是他第一次练剑的地方。
他的师父就是在这里手把手教会他如何握剑,如何出剑。
他在这里度过二十余年的春夏秋冬,见过每一株花开花落,他与树干比过高,在草丛里寻觅虫鸣……
这里的每一寸风景,都带着他从懵懂孩童长大成人的印记。
这里……是他的心。
唐少棠的招式逐渐涣散,凌厉却分毫不减。他转肘摆剑,劈上阮棂久的脸。阮棂久躬身闪避,却发现悬在头顶的剑似乎慢了一拍方才扫过原先的位置。
阮棂久疑惑未消,抬眸就从对方眼底看出来同样的困惑。
阮棂久:“……”
唐少棠:“……”
二人在你死我活的拼杀中同时愣神,又同时醒神。
阮棂久想起来了。
曾几何时,他似乎说过这么一句话。
——先说好啊,以后要是跟我打,可不能打脸。
他一时之间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没敢窥看唐少棠此时的表情,只想立刻结束这场无意义的厮杀。眼角的泪痣晃过不详的血红,他雷霆般出手,并指接下对方刺来的剑刃,凝神聚力,转腕将之寸寸折断,反手就击出一掌。
本就虚弱不堪唐少棠正面挨下阮阁主五成内力的一掌,不敌。
他被击退到枣树旁,体力不支,跪地吐出一口血,仍不肯收手,以残剑支地,倔强地仰起头。
一声冷漠的话刚好落在头顶。
“没人告诉过你,你杂念太多了吗?”
唐少棠内息紊乱,横剑就是拦腰一斩,却只擦过阮棂久的虚影。阮棂久毫不费力的向后一撤就轻松躲开了斩击,正要开口嘲讽对方的垂死挣扎,又一道剑光从相反的方向自上而下斩落。
阮棂久:“?!”
他蹲身打了一个滚,方才在千钧一发之际避过这突如其来了一击。惊骇之余,他注意到唐少棠此刻已经换了握剑的手。
阮棂久:“……”
原来如此。
一剑不成,竟能瞬间转手递剑再出。
出招快且流畅,若不是因为中了蛊毒外加失血过多,几乎是个无懈可击的杀手。
见唐少棠仍不死心地掷剑而来,他回身一纵跃上了墙檐,抬手往虚空中一抓,一团黑色雾气如有生命般顺着他指尖所向,缠绕上唐少棠的脖颈。
阮棂久无可奈何地望着雪地里摇摇欲坠的身影,心道:一只蛊虫弄不晕你,十只,百只,总可以了吧。
果不其然,早已失血力竭的唐少棠根本无从躲避,终于缓缓向后坠倒。
下坠时,细雪依旧悄无声息地在从眼前絮絮落下。
他恍惚又困惑地伸出手,接下一片雪。
他想,雪为何不是毛绒柔软,而是这般冰冷刺骨。
阖眼之际,他终于在冰雪的包裹下明白。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雪。
……
阮棂久始终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唐少棠倒下,杀气尽散。稍许迟疑后,他便打算跃下墙头查看,可他脚步未抬,突觉脸上一热,一滴鲜红粘稠的液体在脚尖。
“?”
他抬手摸了摸,是血。
他分明躲过了唐少棠掷来的剑啊。
他在愕然中回头,目光找寻片刻后瞥见身后的墙面下正躺着一根折断的枯枝。
枯枝上尤染着热血。
阮棂久:“……”
掷剑的同时还折了枯枝补招?
他惊叹于唐少棠身处绝境时的反应,叹了口气,负手飘下墙头缓步走向唐少棠。
“说好的不打脸呢?还挺有脾气……”
他蹲身探了探对方的颈脉,探得对方脉搏微弱却稳定的跳动后松了口气,扭头就猛烈地咳嗽起来。
没一会儿的功夫,他咳累了,哭笑不得地看着自己满手的血,索性一屁股瘫坐在雪地上。
他双手支着身子,望向白茫茫的天空陷入沉思。
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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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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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归处不是家(14)
暂时安置好了唐少棠,阮棂久臭着脸围着霓裳楼来来回回绕了好几圈,脸色始终十分阴沉。蓑衣翁派出去巡视四周的手下见了阮阁主这副心情不佳的模样,纷纷心照不宣地识趣回避。他们不愧是江湖情报贩子出身,东躲西藏保命的功夫堪称一流。阮阁主一路绕了三四圈儿,硬是没能“偶遇”一个能怼能迁怒能甩脸色的人。
阮阁主心里郁闷,找不到活人欺负,只能退而求其次找上了后院温暖大棚里闭眼休憩的鸽子。
“咕……咕。”笼子里养得白白胖胖的鸽子们爱答不理地睁着豆大的眼珠,歪着脖子瞅着这位两手空空的不速之客。
阮棂久:“……”
听曲娟娟说唐少棠小时候还喂养过鸽子,不知道他是不是就是那个把它们喂胖的罪魁祸首。
阮阁主看鸽子看出了不为人知的乐趣,竟这么一言不发大眼瞪小眼的消磨了大半个时辰。直到十文寻着踪迹找来,两眼发光地盯着鸽子劈头就问:
“好吃吗?”
阮棂久:“……”
果然是他带大的,像他,合情合理。
阮棂久斩钉截铁地回了句“不好吃”,扭头就要向十文询问来意。这一扭头,险些晃瞎了老眼。
向来身着黑衣,只会把自己打扮得跟个幽魂煞神似的十文,此刻穿金戴银,绫罗绸缎一匹一匹叠在肩头,像是刚打劫了整条街的奸商富贾后满载而归的小土匪。
十文举起挂满金戒指和宝石链子的手腕,向身后的方向指了指,说。
“老头找你。”
阮棂久想了想,问:“……蓑衣翁找我?”
喊蓑衣翁的头头老头,真不客气。
十文点了点头:“对。”
他点头的时候,插了满头的玉簪朱钗松松垮垮着耷拉下来,摇摇欲坠的,看着惨不忍睹。
阮棂久问:“你头上身上戴的这都是什么玩儿?”
十文理直气壮道:“值钱,要带回去。”
阮棂久:“……”
怪他,怪他不止一次跟十文抱怨过无寿阁已经穷得快揭不开锅了。
阮棂久替十文摘下脑袋上插得歪歪斜斜的发簪,放在他手心,道:“不用偷拿,都是我们的。”
十文:“?”
阮棂久:“蓑衣翁开的价,人归他,东西归我。”
他回望了一眼大棚中悠闲自得的鸽子,留下一句“你玩,我去会会他”后便大步离去。
可才走了两步又挠着脑袋回头嘱咐:“鸽子别杀,不能吃。”
阮棂久说不清自己为何要多此一举地管鸽子的死活。霓裳楼已毁,这群无主的小东西早晚会饿死。他只是莫名觉得,不想再主动夺去某人回忆里事物了。
……
霓裳楼的地牢建得朴实无华,一条漆黑幽深的石路通到底,两侧排列有序的全是刑房和刑具,囚徒越往后越是心惊,毕竟这路还没走完,已经把诸多酷刑看了个遍,免不得反复想象在前头等着自己的是何种人间地狱。
蓑衣翁把阮棂久约在这个地方见面,自然不是把他当囚徒来威慑,而是请他来亲眼见证拷问的结果。
踏进牢房的刹那,阮棂久一眼就瞥见绑在刑架上奄奄一息的婵姨。人已经废了,连面容都血肉模糊地难以辨认,但脸上不知为何还挂着笑,略带讽刺的笑。
蓑衣翁递给阮棂久一张血抹的地图,道:“这便是妖女们所招出的霓裳楼各地据点,以及金银财宝的所在了,老朽已让十文小兄弟先去看了眼宝库,不知阮阁主是否满意?”
阮棂久扫了一眼图,蹙眉接下后道了一句“知道了”转身就要走,却听得一声凄厉尖锐的笑声,又似是从破损的喉咙口摩擦出的呜咽,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十分骇人。
阮棂久和蓑衣翁同时驻足听了片刻,方才辨识出对方所言的是:
“是你要杀我?”
闻言,阮棂久还不曾开口,蓑衣翁却莫名被激怒,恶狠狠地踢断刑架将人猛地摔在地上,眼底尽是阴蛰之色。
他一字一顿道:“是我要杀你。”
婵姨顿了顿,朝着蓑衣翁的方向吐出一声混沌不清的嘲讽:“好个蓑衣翁,竟成了无寿阁的走狗。”
此话一出,蓑衣翁斗笠下阴沉的面容忽然肉眼可见的变得扭曲,许是没料到对方竟然不曾认出自己,他手持着刑具,在原地佝偻着背茫然地站立了好一会儿功夫。
半晌,他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靠近牢房内的火把,用染血的木棍渡了火星,单手解下蓑衣斗笠,绷直脊背,挺拔地站在自己的囚徒面前。
火光照亮了他线条分明的侧脸,给他残酷的薄唇染了一层暖色,可他说出的话却不带一丝一毫的暖意。
“妖女,给我看清楚了,杀你的人是谁。”
他伪装的太久,太久了。
久到他已经记不清自己过去的模样,也忘了自己早已面目全非,光凭着几句模糊的话语诸如“你杀我妻儿之仇,便在今日做个了解”,对仇人众多的霓裳楼楼主来说,根本不足以据此特定出一个人。
霓裳楼是杀手组织,所承接的任务,所杀的人不计其数。杀人如麻的霓裳楼楼主,如何能一一记住每一笔血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