炕桌旁端坐着一名华服女子,发若乌木,翠眉瑶质,眸中寒星点点,端的是气度高华,可惜眉宇间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病气,教人一眼便想到开到穷途末路的花。
这便是本朝皇后梁氏了。
梁皇后凝神听罢褚容璋这段日子的遭遇,颔首道:“我儿受苦了。”语气虽淡,但难掩其中的关切。
褚容璋规矩地回道:“连累母亲病中还为儿子担忧,是儿子不孝。”
梁皇后的关心便也就此点到为止了,另起话头:“宋家算是完了,不拘是抄家还是灭族,总在这一两日之间。宋家一倒,萧妃和三皇子的日后也是一眼望得见的景儿——只是……”
“母亲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梁皇后思量一番,缓缓说道:“宋家这事儿办得这么漂亮,沈三钱功不可没。他是把好用的刀,不论存的什么心思,到底暂时和咱们在一条船上。可你前脚回京,后脚沈三钱便下了大狱,为了对付他,甚至不惜动用了卫家……是不是太草率了?”
褚容璋讶异道:“母亲岂不知,兖州之祸正是此人一手策划?”
梁皇后哼笑一声:“若说沈三钱是罪魁,你府里养的那个长史又算什么呢?”她的眉目本来极其秀丽端庄,这一笑不知怎的竟显出几分阴鸷。
褚容璋眼神微微一凝,语调却还平稳:“恕儿臣愚钝,不懂母后的意思。”
“愚钝?”梁皇后猛地拍了一把炕桌,厉声道,“我看你不是愚钝,是鬼迷心窍了!”青葱般的指头上戴的镂金点翠寿字护甲好似一柄利刃,直直地指向了褚容璋,“你要养娈宠本不值什么,但为了这么个货色昏头昏脑,叫他在背后插了一刀不但不知悔改,反倒为替他遮掩,连掌印太监都得罪了!好啊,到今儿我才知道,我生了这么个情种!”
面对梁皇后的勃然大怒,褚容璋只微微蹙了蹙眉,仿佛习以为常地立起来拱手道:“母后息怒。”
梁皇后瘦削的脸上泛着病态的潮红,瞳仁却亮得吓人,冷冷盯着褚容璋:“为一己私情如此不顾大局,我看你是忘了梁氏为何倾覆,忘了你当年怎么对着自己亲娘发的重誓了!”
听梁皇后越说越不像,褚容璋终于沉了脸:“母后尚未听完儿臣一言,何苦如此?”
梁皇后缓了一口气,逼视了他好一会儿,却依然没有缓颊的意思:“好啊,便听听你的良苦用心。”
*
早在褚容璋来延琪宫请安时大宫女托月便屏退了众人,独留她一人在外间守着。
在宫里当差想要保命,简直比庙里的泥胎菩萨还难做——泥胎每日听着来往行人不可对外人道的愿望,只要微笑聆听便是了,可他们这些人还要挑拣着听——主子不想叫你听见的万万不能听见,主子想让你听见的,不但得细细地听,过后还要替主子排忧解难。
运道好的能伺候那些个不爱打哑谜的,能少提心吊胆些,可惜托月显然没有这样的幸运——梁皇后实在是太过阴晴不定了。
漫长寂寞的宫廷生涯、母家一夕倾倒的巨变、多愁多病的身子……太多太多苦难把当年闺中秀丽明媚的少女消磨成了华美凤冠下的一抹幽魂。
除了在小女儿宁平公主面前,梁皇后永远是苍白的、阴冷的,甚至在与带给她无限尊荣的嫡长子相处时也不例外。
托月是梁皇后的陪嫁丫头,一路陪梁皇后走过来,曾经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何梁皇后对公主与恪王如此不同,最近宁平公主挑选驸马的事筹办起来,她才隐约触及到了那隐秘的真相——
梁皇后是把当年自己的遗憾全部寄托到了公主身上,只要宁平无忧无虑,二十年前死去的少女梁容书仿佛便能在她身上活过来。
若说公主是梁后寄托的意难平,那恪王便是她的怨恨。
对皇帝的怨恨。
不出所料,今日褚容璋进门不久,内室中便传来梁皇后尖锐的质问和恪王不急不缓的辩解。
开始梁皇后的声口还是冷冰冰的,恪王依旧是不紧不慢的模样,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之久,争执声渐熄,里间终于不再是剑拔弩张的样子了。
托月沉沉地松了口气,拽出方帕子擦了擦头上的汗。
*
内室的二人确实结束了争执,梁皇后揉了揉额角:“若你说的属实,确实只得这般了。是母后错怪你了。”
褚容璋温煦道:“儿臣不敢。母后是太过于牵挂儿臣了,这才听了那起子小人嚼的舌头。您身子本就不好,又料理着后宫的千头万绪,儿臣本是不想拿这些早已解决的琐碎小事为母后添上一丝烦心,不料思虑不周,竟受人挑拨,险些坏了咱们的母子情分。”
这台阶递得很巧妙,梁皇后的脸色彻底缓和下来,望向褚容璋的眼神中也多了几分慈和:“你明白母后的不易就好。”
发了这通火,梁皇后觉着身上乏得很,但今日叫褚容璋来也不全是为了训斥他,还有一件至关重要的事:“你父皇的身子越发不好,”她不自觉压低了声音,“我着人瞧了太医院的脉案,说是,就在这半年之间了——你心中要有个数,以后做事万万不能如这回一般莽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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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在忙毕业答辩,千头万绪,更新只能说是尽量
第93章 失礼
月华如霜,照在青色的瓦片上落下一层凉凉的银光,朝曛馆门前值守的小厮冷得直跺脚。
忽然之间,只见一只明角灯自远处摇摇晃晃地飘来,后头跟着一道身着大红撒金面鹤氅的人影,说话间就走到眼前了。
小厮冻得通红的脸上立时堆满笑,腰弓得像只虾子:“见过长史大人。”
白青崖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连句话都欠奉,倨傲地移开了目光。
前头引路的玄芝见状代为道:“长史有要事面禀殿下。”
小厮没听到白青崖叫免,也不敢起身:“卫小侯爷在里头,这……”
白青崖原本便心绪不佳,一听这话更是连连冷笑:“卫小侯爷说的是公事,我找殿下说的也是公事,怎么他在,这朝曛馆我便去不得了?”把他当作褚容璋养在后院的侍妾了不成?
说罢他也不管小厮的求告,直直便往里头闯。
借那小厮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拉扯白青崖,只得一面跟在白青崖后头语无伦次地告罪,一面求助地望向玄芝。
玄芝也是一脸苦相,轻轻对他摇了摇头。
格子门的腰华版撞出“啪”的一声,书房内摇晃的烛火光华泄出,屋内交谈的二人应声望来。
只见褚容璋气定神闲地端坐在案桌后,面上不见喜怒,下首的卫纵麟却是怒气盈腮,一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几乎要从椅子上站起来。
白青崖突兀地闯进来,不料一眼瞧见这情状,心下不免打了个突。
卫纵麟却是又惊又喜:“青青?!”他大步迈过来,一把抓住了白青崖的手臂上下打量,“你还好吧?身子可好些了?有没有受伤?”
紧随其后的玄芝和守门小厮见状立刻识趣地退了出去,同时不忘牢牢地关住了门。
这下朝曛馆只剩他们三人了,一时之间暗流涌动,气氛很是诡异。
久违不见,此时凑近一瞧,白青崖心底便暗暗惊异,过往卫纵麟眉宇间飞扬的神采悉数不见,下巴上一层青茬,此刻他虽是笑着的,但依旧难掩双眸中透出的疲惫焦躁,细看甚至带着一丝戾气。
这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白青崖虽身陷囹圄,外间事却也有所耳闻。如今褚容璋风头无两,正是得意之时,追随他的卫纵麟怎的这样一副模样?
正不知如何作答之际,上首的褚容璋略略提高了声音:“卿卿,过来。”
累月的积威烙在白青崖骨子里,他不及思考,下意识地挣开卫纵麟走了过去。
直到手落入褚容璋掌中,他才迟迟回头去瞧卫纵麟。
他还保持着方才抓着白青崖的动作,只是乍见到白青崖时身上迸发出的鲜活之气消失不见,整张面孔融在宫灯的影子中,看不清表情。
不知怎的,白青崖满腔兴师问罪的怒火中忽然涌出一丝愧悔——他好像不该就这么将卫纵麟抛在身后。
“夜深风寒,你身子正弱,怎么这个时候跑过来了?”耳畔响起褚容璋的声音,柔柔的,虽听着像埋怨,却带着毫不掩饰的亲昵。
白青崖张了张口,又去看卫纵麟,那些替檀霭打抱不平的话哽在喉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褚容璋的手是曛人的热,轻轻落在他的脸上:“瞧你,冻得脸都发白了。”说着,用温和但不容拒绝的力度引白青崖看向自己,“发什么呆?盯着客人瞧,卿卿可是失礼了。”
褚容璋说着,搂着白青崖坐在自己身旁,歉然道:“卫小侯爷莫怪,小孩子贪玩儿,许是瞧见甚么新鲜东西急着给我瞧,冒冒失失跑了过来,唐突小侯爷了。”
堂下卫纵麟僵成一块铁板,手指节握得咯咯响。
白青崖不安地动了两下,想离褚容璋远点儿,却被腰间的手臂箍得不能成行。
厅中的温度一时降至冰点,褚容璋却恍然不觉,仍旧言笑晏晏地寒暄着:“说起来,我去兖州之前,还曾与卿卿商量过要专程在王府开一席宴请小侯爷,感谢小侯爷旧日里对卿卿的照顾,可惜平叛的旨意来得突然,一来二去的耽搁到今日都没能办成,既然今日这么巧撞上了,不若便当面给小侯爷下个帖子,不知肯不肯赏脸?”
什么时候商量的办宴会?白青崖茫然地转了转眼珠。
“哦?”卫纵麟终于回应了,他咬字极重,哑声问道,“还有这等事?王爷勿怪,您方离京,青青便身子不适,受了许多罪——我们二人朝夕相对,他竟没提过此事,许是不当心忘了罢。”
白青崖听得心惊肉跳,几乎想冲下去捂住卫纵麟的嘴。
所幸褚容璋好像没留意那句“朝夕相对”的浑话,眉毛都没动一下:“小侯爷不必费心周全了,卿卿这性子啊,太天真烂漫了些,这些个应酬的庶务总是不放在心上,也是本王教导不善所致。”
论起说这些噎得人堵着气上不去下不来的场面话的本事,卫纵麟终究不及褚容璋,三两句话便露了行迹:“王爷是上官,要教导长史自然天经地义,不过我和青青的情分与别个不同,倒是不必累得王爷枉做恶人了。”
听得这话,褚容璋仿佛终于讶异了,他看向白青崖:“卿卿还未对小侯爷提起吗?”
“什么?”白青崖叫问得一头雾水。
褚容璋见他实在想不起来,好意提点道:“听雨阁。”
这一下立时如醍醐灌顶,他如何对褚容璋哭诉自己因生活困顿而“误入歧途”,又是如何答应了褚容璋要与卫纵麟分说清楚,“恩断义绝”的回忆霎时涌入脑海。
白青崖一时之间瞠目结舌:“我……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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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踪人口又又又又回归
第94章 疑云
白青崖狼狈地别开脸,匆匆地说:“此事改日再议……我是来同殿下商讨……”他压低嗓音,快速道,“商讨檀霭的事。”
褚容璋没有就“宴会”穷追不舍,从善如流地转变了话题:“啊,我忘了着人知会你了,檀霭已经放出来了。”
白青崖勉强扯出一个惊讶的表情,干巴巴的:“啊?是吗?”
褚容璋目光微微一凝,探究地瞧向白青崖。
白青崖也意识到自己露了马脚,慌忙找补:“殿下原先不是说等三日后……”
褚容璋捻了捻手指,慢条斯理地回道:“是啊。”说完这句语焉不详的话后他便不再出声,暗含打量的目光如同牛毛细针拂过白青崖的脸庞,一时之间他的后颈忍不住起了一层细细的汗。
褚容璋不言语,听他们打了半天哑谜的卫纵麟却忍不住了:“奴才失职远远打发走了便是,难不成恪王殿下还要为着这个牵连青青不成?这么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值得他寒夜里跑来?”说着,便难掩对褚容璋的嗤之以鼻。
听他的话音,像是误会了褚容璋因檀霭而迁怒白青崖,还当白青崖急匆匆赶来是为自己辩白陈情的。
白青崖更添了几分心虚,脸都热了起来,心中暗道实在不该一时冲动,听说卫纵麟在此处还要硬闯进来。
真是猪油蒙了心,不过听殷公子说了两句话,说不清为什么,心底的不平翻江倒海似的涌了上来,竟有了跟褚容璋挺腰子叫板的胆量了。
幸而卫纵麟没头没脑地说了一通,倒是引得褚容璋不再盯着白青崖了。
“小侯爷说得很是。”褚容璋深以为然道,“我心中原也这么想,只可惜卿卿来心软,说什么也不许我发落檀霭,一个劲儿撒娇卖痴地求情,没法子,只得小惩大诫,又把人放了。”
说到此处,褚容璋作恍然大悟状:“这么看,卿卿实在是个多情人,也难怪小侯爷总是心心念念你们二人旧日的交情,只可惜从前檀霭不怎么在人前交际,若你们一早相识,卫小侯爷怕是还能和他引为知己。”
白青崖受这一遭罪本就伤了底子,从缣风院一路疾走而来,耗了不少体力,又兼提心吊胆,口中焦渴难耐,刚趁褚容璋对卫纵麟说话的工夫悄悄端起桌案上的雨过天青瓷盏灌了两口茶,谁料听到了这样的话,当下呛了一口,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
头昏脑胀中不忘偷眼去看卫纵麟,果然见他气得凤目圆睁,几欲喷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