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直到此时皇帝还没有暴怒到失去理智的话,在得知包裹着青州太守人头的红色布料竟不是血染就,而是太守庶妹的贴身肚兜时,皇帝脑海中那根摇摇欲坠的弦终于绷断了——兄妹在县衙乱伦以至于被反贼捉奸在床、斩杀当场,如此耸人听闻的丑闻被这么血淋淋地摊开在天下人眼前,饶是最渊博的大儒也只能抖着嘴唇说出四个字——“斯文扫地”。
皇帝的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所谓“病愈”,不过是得了长公主授意的太医院加的一剂猛药强撑出的光鲜罢了,哪里禁得住这样的刺激?不出意料,皇帝尚未听完下面的奏报便呕出一口鲜血倒下了。
原本便各执一词的内阁诸臣更是乱作一团,好半天才有脑子转得快些的提出,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白莲教搞出这么大阵仗,总该有所求吧?
有所求就有欲望,有欲望就有弱点,掌握住了敌人的弱点,朝廷总归不会再这么被动了。
顺着这个方向一查,果然查出了结果——只不过,这个结果当真是教所有人瞠目结舌——白莲教竟声称此举是为了他们教中二十年前惨死在京城官员府中的圣女报仇!而这位无名无姓的“圣女”,竟然是户部侍郎白大人二十二年前的妾室!
正三品大元私纳邪|教之女为妾,乃至于在二十年后酿成这般震惊朝野的惨案,一时之间,震惊者有之,鄙夷者有之,各怀鬼胎的目光都盘桓在白府门前。
而白启元在消息传出的第一时间便闭门谢客,只象征性地往内阁递了封折辩——这般作态,几乎是默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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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身在恪王府的白青崖,在听罢褚容璋的讲述后感受到的震悚之意分毫不比外人少。
他怔怔地坐着,眼眸中有水光闪烁,最后竟也没有落泪,而是吐出两个字:“难怪。”
难怪他母亲的死因这些年来在府里讳莫如深,难怪这些年父亲对他的态度不似亲儿倒像仇雠,难怪他一直觉得白启元不像个蠢人,为什么为宦近二十年,给朝中百官留下的印象只有“平庸”二字……恐怕是在他发现母亲的身份时,就看到了今日之祸。
白青崖只觉得如遭当头棒喝,灵台一片清明。昔日因为身在庐山之中故而看不清的那些事在此刻纷纷织成了一张大网,兜头朝他罩了过来。
恐怕母亲当年不仅仅是以未明之身嫁给了父亲这么简单,白莲教手中必然握着白启元足以致命的把柄,否则白启元一个出身寒门却在三十刚出头的年纪便进了户部做堂官的天之骄子,不会二十年来进退维谷,百般为难,只得选择活成一个庸人来避祸。
可惜……临到致仕的年岁了,还是没落得个善终。
“哈哈哈哈……”白青崖低低笑出了声,笑声中是掩不住的自嘲与悲凉“枉我前两日还觉得父亲不识眉眼高低,愚不可及,真正的蠢人,是我啊!”
话音刚落,便觉一阵凉意拂过眼角,是褚容璋冰冷的手指温柔地抚上白青崖通红的眼角。
“卿不必自误——令堂已作古时你尚且是垂髫稚子,凭他多么错综复杂的恩怨情仇都与你无干。更何况白侍郎既知此事干系重大,当真为家小计,应当早早抽簪而去才是——既然侍郎府二十年的富贵你没享着,又何苦在大厦倾颓之际揽祸上身呢?”
平和的话语恰如一泓清溪抚过白青崖灼痛的心田,他不由得抬眼看向褚容璋——纵然如今三皇子已是穷途末路,不日便能入主东宫的恪王殿下仍是一身青袍,墨发简单束起,腕上一串佛珠,人间种种荒诞乱象映在他深潭般的眼底,激不起一丝波澜。
在这样的目光中,白青崖奇异地平静了下来:“白家是完了……无论如何,在外人眼中,我与白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骨肉血缘,哪里容得我抵赖呢?”
“白氏?”褚容璋的语调仍然是平静的,薄唇间吐出的话语却教人心惊,“从你踏进我的王府那日起,你这个人早就不由白氏说了算了——卿卿,你到今日还没有看清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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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正如白青崖所说,白家是迟早要完了,但外间情势却还没发展到那个地步——
白启元必然有个足以致命的把柄抓在白莲教手中只是少数人的猜测,毕竟还没有闹到台面上来,是以此事虽然闹得沸反盈天,但罪名量定上斡旋的余地还很大——正在治家不严、私德有亏与里通逆教、意欲谋反之间,最终是申斥降职还是抄家灭族,端看有没有人为他活动了。
一接到消息便面色大变的卫纵麟早已赶来恪王府,在静思斋如坐针毡地等了近两个时辰,脖子都快望长了,才将褚容璋望来。
他早便等得火冒三丈,见人来劈头便道:“恪王殿下好大架子!出了这么大事,你倒悠闲!便是不瞧勇毅侯府,难道你连青青也不顾及了吗?早知如此,何如当初便让我将他带走?!”
褚容璋知出了这等事,卫纵麟是两份的着急上火,毕竟白启元的发妻是他的亲姑母,一个弄不好出了株连祸事,不但心上人,整个侯府都将受累。是以也没计较他的冒犯,只道:“白长史体内余毒未清,又惊闻此变,我怕他受不住,多陪了会儿,叫你久等了。”
听他这样说,卫纵麟的脸色虽说缓和了几分,却依旧很难看,低声问:“青青毕竟在白府长大,那尉氏又是他的生母,不知他对此事有没有什么头绪?”
褚容璋摇头:“尉氏死时他才刚知事,连这些年白启元的忽视苛待都才弄明白,遑论当年之事?况且,当务之急不是那些个陈年旧事。”
卫纵麟猛然惊醒:“确是这个话,是我想岔了。”他的脸色阴晴不定,眼神变换,“当下是要弄清楚,白莲教究竟想做什么?一个烂得只剩骨头的所谓‘圣女’显然只是个幌子,白启元这步棋埋在京城这么些年都无人知晓,如今突然翻出来,我只怕他们所图甚大。”
褚容璋缓缓摩挲着案几上的雨过天青色柴窑瓷盏,蹙眉道:“我总觉得这个‘白莲教’也不对劲……前朝此教最成气候的时候,最高明的一步棋不过直指皇帝得位不正——这点八成也是误打误撞。但大体不过是借煽动境况困顿的乡野愚民起事,所求无非依旧是权钱美色,与从前历代的邪|教并无不同,这些散兵游勇,最怕的就是与朝廷起正面冲突。饶是如此,依旧在今上刚登基时被端淑姑母的公公梁大将军剿了个七七八八,不得不蛰伏。
“然而这十年间,白莲教的行事风格大变——不仅屡屡主动挑衅朝廷,更在年前设计得我险些死于兖州——这不正常。”
说起这个,卫纵麟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对啊……他们难道不知,在边陲之地作乱,朝廷可能一时半会儿顾不上他们,但杀了当朝皇子,等着他们的便是大军压境了么?
“不但如此,你在兖州虽说是不慎着了道,但也着实杀了他们个够本——白莲教元气大伤,不趁此机会蛰伏下来修生养息,居然还敢来京城撒野,难道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
褚容璋眼神一厉,猛地将茶盏一放:“但如果他们根本不在乎生死呢?”
卫纵麟被他说得一怔:“什么意思?”
“若是抛去白莲教过往行事,甚至抛去白莲教这个名字,端看这一年来,宁平在宫外被白莲教伪装的琴师迷惑、兖州之乱、京中贵胄子弟在端淑姑母的花宴上中毒……以至如今三府太守遭到屠戮,桩桩件件,你会怎么评价他们?”
卫纵麟沉吟片刻,缓缓道:“……唯恐天下不乱!”
“正是。”褚容璋的眼神冷得像是要结冰,“这便是他们的目的了——天下大乱。”
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啊……
白莲教遗毒已久,名气太大,多少代剿灭后都是春风吹又生,只因为向来在乡野乱民中打转,酿不成大祸,久而久之,朝廷便也不将他们放在眼里——尤其是本朝,党政愈演愈烈,太子之位久悬不决,朝中兖兖诸公人人都在为自家的百年富贵做打算,谁顾得上一帮泥点子都没洗干净的草民?只要不动到自家头上,看到了都当没看到。
恐怕这逆教背后的“圣师”正是利用了这份轻视,顶着白莲教的壳子玩了一手灯下黑,其实剑指皇族!
卫纵麟在阴谋诡计上的天分远不及褚容璋,听了他一席话才恍然大悟,紧接着便是不寒而栗:“既然如此,这逆教破釜沉舟后的背水一击必然不容小觑……那白启元牵涉到的,到底是什么阴私?!”
“眼下来不及追究这些了!”褚容璋面冷似铁,“看来沈三钱命不该绝啊……”他到底心志坚定,想清楚个中关节后也不因辛苦筹谋功亏一篑而抱憾,直接唤来德全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番。
反倒是卫纵麟愕然了,他相当不喜这位掌印,虽然从前并无甚么政见上的争端,仅仅是白青崖中蛊期间二人有所接触,他便对其毒蛇般的心性印象深刻,更不要说沈三钱还与白青崖有半个青梅竹马之名。
“咱们弄倒沈三钱可不是一日之功,且兖州之事他也脱不了干系,逆教来意如此恶毒,必然曾与皇室中人有过抄家灭族的大恨——沈三钱岂不正有嫌疑?”
几句话的时间,褚容璋已经平复心绪,淡然道:“事已至此,若无沈三钱,想保住卿卿便难了。”
卫纵麟听得很不是滋味,讥讽道:“哼,那个以下犯上的奴才尚未处置,又放出来一个,恪王殿下还真是心胸宽广啊。”
听得此等挑衅之语,褚容璋眉毛都没动一下,既不气恼,也无羞惭,清凌凌氤氲着的眉眼好似一幅水墨画就的佛像,俯瞰着众生的爱恨痴嗔——谁又能看出他也陷在这红尘笼罩的欲毒之中呢?
见状,卫纵麟这出言不逊的人反倒惭愧了,俊脸上染上一抹薄红,讪讪道:“那请殿下赐教,为何非是沈三钱那厮不可?”
褚容璋却并未先答此问,而是交代道:“你若想保下令姑母,更是为整个勇毅侯府计,速派人去白府传信,请白夫人与白启元和离归家——既然这事由后宅秘事起,白夫人这么做也无可指摘,便有流言蜚语,也无伤大雅,好过后头更大的祸事。”
卫纵麟素知既然褚容璋不是危言耸听之人,他都这么说了,看来白启元这条命无论如何是保全不了了,当下便肃容应下。
褚容璋这才道:“白启元此祸恐怕不仅是他早年不检点之故,更重要的是他生了个好儿子——一个和朝中皇子、将军、掌印都关系匪浅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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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踪人口叒回归
第98章 惊变
这话说得卫纵麟更糊涂了:“这关青青什么事儿?”他再能折腾,也不过是个未曾入朝的少年人,再怎么和实权人物关系匪浅,也不至于牵扯进这种层次的阴谋中啊!
檀霭虽然在白青崖的再三恳求下瞒住了殷氏兄妹的存在,但褚容璋依旧敏锐地嗅到了这其中的不对劲——
圣女之事确实骇人听闻,但说到底只牵扯了白启元这个空头侍郎,就算当真把白府抄家灭族了,那白氏一非簪缨世族,二无拿得出手的姻亲故旧——勇毅侯府或许算,但勇毅侯镇守边关多年,从未结交过什么朝臣,卫纵麟的姑母在娘家说到底只是个不怎么受重视的庶女,倘若断尾求生,便是舍出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既然如此,只拉下一个白启元,何谈“天下大乱”呢?
褚容璋沉吟道:“我猜这位圣师是做了两手准备——正菜是白启元牵涉的那桩未知究竟的案子,若不成,还有第二道——那便是无论如何,我们三人要保下青崖。”
既然要保人,那置身乱局之中必不可免,一旦入局,想要再片叶不沾身地出去,哪里还有这么简单?
褚容璋没说出口的是,他不仅要保下白青崖的性命,更要令他正大光明、清清白白地活下来——若顶着罪臣之子的名头,日后诸事恐怕就难办了。
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不得不退一步将沈三钱弄出来,否则两派人鹬蚌相争,反而叫那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渔翁得利!
“这……”对于褚容璋的心机城府,卫纵麟是早有领教,但听完这一席话,也不由得怀疑,“是不是你太多疑了?虽然我对青青之心……可小爷我又没有去大街上嚷嚷我对白侍郎之子情根深种,逆教再神通广大,总不会连人心里想什么都了如指掌吧?”
况且断袖分桃之事向来登不得大雅之堂,即便逆教的情报工作做得就是有这么到位,以常理论之,应当认为卫纵麟不过是玩玩而已,怎么会将这个算计进去?这未免过于儿戏了。
褚容璋不由得叹息一声。卫小侯爷在沙场上是一把好手,刚走路的时候便学着拿枪了,但怎么就不能多长点脑子呢?无怪乎及冠两年有余了,勇毅侯还不为他请封世子,而是丢进京城历练来了。
顾忌随后的计划中卫纵麟必不可少,在心中感叹过勇毅侯后继堪忧后,褚容璋还得继续为卫纵麟解惑:“你便没想过,琼花宴上诸多贵胄子弟都是中毒,为何青崖却是中蛊?还偏偏是‘牡丹花下死’这种情蛊——不致命,却逼得他不得不……”
从前以为是羞辱,如今看来竟是试探!
想来卫纵麟、褚容璋、沈三钱几人,不是天潢贵胄便是位高权重,竟能含恨忍得与其他人屈居于同一美人榻上——这美人的份量不问可知!
卫纵麟听得脸色铁青!
不仅为着褚容璋提及他被迫与其他人共享白青崖这一平生恨事,更要紧的是,他猜出来白启元参与的那件掉脑袋的事是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