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匆匆过了数日,他每天在完颜绪面前强颜欢笑,偶尔暗中打探一下,方知道郁苍并没有将那些文人的事情上报,稍稍放了点心,只是每每想到这些日子里完颜绪对自己的体贴温存,想到靠在这个男人身上的那一种感动和依靠,而自己却又要离他而去,再伤他一次,都觉苦涩难言,痛悲锥心。
小太子完颜朔现在是彻底被素衣降伏住了,每日里老老实实的过来报告课业进度,看的梓侬等都啧啧称奇不已,心道公子并没有做什麽,怎麽这完颜朔就这样乖巧的认输了呢?
这日完颜朔刚刚离去,梓侬在外间和几个宫女一边刺绣一边说话,夏末的微风轻轻吹了进来,倒有一丝凉爽。
梓侬忽然抬头,奇怪道:"你们有没有发觉,这风里怎麽倒有一丝甜香味儿,尚未说完,只觉头重脚轻,不由得心下大骇,知道这其中有古怪,刚要站起高声叫人,却觉眼前一黑,已是身不由己的倒下了。那些宫女都是不会武功之辈,更禁不得这厉害迷香,一时间,屋里所有的人全都悄无声息的昏倒过去,就连里间的素衣也不能例外。
梓豔看了看全部昏倒的守卫,再走进屋子,环视了倒地的宫女一眼,便来到晕在床上的素衣身边,沈声道:"素将军,你虽被俘,气节不变,梓豔佩服的紧,只是你这样的人,我却也断断不能容你为我金辽皇後。我今日虽害你,却为你保留了至死不渝,以死殉国的好名声,想必你九泉之下,也不会怨恨於我。"说完抱起他,悄悄从後门出去,穿过一条无人荒径,来到宫墙边,早有一个人守在那里。
"将军都已安排妥当,让小人转告姑娘放心。"那人说完,见梓豔点头,便自她手中接过素衣,从被荒草掩盖的墙洞中一弯腰出去了。这里梓豔稍站片刻,忙忙的回到尽情苑,在素衣平日写字的桌上留下一张素笺,左右张望了一回,见周围无人,这才匆匆的离开。
因柳州等地受灾严重,完颜绪这几日忙著和臣子们研究对策,又派遣官员前去赈灾放粮,因此白日里竟无一点闲暇,唯有晚上到尽情苑与素衣温存一番。
这日也如往常,正在读派去柳州的官员呈上来的奏章,说百姓们已基本上安排妥当,并无饿死之人等等,龙心甚悦,忽见梓侬跌跌撞撞的进来,面色惨白如鬼,也不及参拜,呼呼的喘著气,还未说话,面上两行清泪先落了下来。
完颜绪大为诧异,这四个爱婢跟随他多年,皆有处变不惊之能,如今竟成了这副样子,可见定是发生了天大的事情。他首先想到的就是素衣,因为婚後,自己就把梓侬派去服侍素衣了,莫非是他发生了什麽。想到此处,心中大骇,忙离座而起,扶住梓侬,沈声道:"发生了什麽事,你莫要惊慌,慢慢说给朕听。"
梓侬泪落如雨,呜咽难言,只是将手中拿著的一纸素笺递与完颜绪。
完颜绪心中疑惑,接过来打开看时,只见上面是一首小词,写道:
"漏几转,惊得烛灭酒醒,犹觉五更寒。梦回漠南,尚余马蹄声远。秋风吹得江南雁,乡路已断情未断,便折翼处,犹有声喉婉转,豪气冲天。
一生愿,辜负纵横少年,不觉华发添。月何多情,还照故国栏杆。眼前分明旧相识,哪堪他志殒心残。回首来路,无非一蓑烟雨,万里河山。"
那字迹完颜绪再熟悉不过,分明是素衣的亲笔,他心中冰凉一片,这阙词分明是说要振奋精神,重整河山,光复大齐,只是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素衣竟会这样做,看向梓侬,见她这才一点点恢复了素日的冷静,哽咽道:"一个时辰前,奴婢和宫女还有侍卫们,尽皆中了迷香倒地,醒来时便不见了公子,只有桌上这一纸素笺,奴婢不敢耽搁,连忙拿来呈给皇上,到底要怎麽做,还请皇上早拿主意。"
完颜绪失神跌坐在椅子上,手中素笺滑落,他面上表情也不知是哭是笑,只喃喃道:"好素素......你......你瞒的朕好苦......真不愧是大齐的好臣子,朕的好皇後......你......你......"他只在这里自言自语,梓侬又是担心又是焦急,正没法处时,忽见梓豔走了进来,看两人如此情形,忙惊异问道:"怎麽了?"见完颜绪不答,她又回身问梓侬,梓侬这才将事情说了一遍。
梓豔上前捡起那纸素笺,只看了一遍,已是面上变色,高声道:"来人。"立刻有两个小太监进来听命,她冷静吩咐道:"传郁将军觐见。"
小太监领命而去,这里梓侬急道:"梓豔,你干什麽,宣郁将军做甚,皇後娘娘不见这种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因何到宣扬起来,何况皇上还未下令呢。"
梓豔冷笑一声道:"你跟了皇上这麽多年,只因被这个素衣迷惑,大事临头竟也这样无用起来,这素衣分明是心存不轨,用这些日子把皇上迷惑住,待稳住了皇上,他这才周密策划,与同夥里应外合逃了出去。他到最後,连句话也不肯对皇上说,只用这阙词倾诉自己被俘的屈辱凄凉和光复河山的雄心,这样无情之人,你还对他抱什麽期待幻想。"说完转向完颜绪道:"奴婢早劝过皇上,立这样一个坚贞不屈的人为後,十分不妥,奈何皇上迷恋他,不为所动,如今到底应了奴婢的话,皇上不说派人追捕,只在这里痛心伤怀,这......这哪里还是我梓豔的主人,是那昔日傲视天下,带领金辽百姓一雪前耻的英明君主完颜大王呢?"
"梓豔......"梓侬早情急的喊了她好几遍,却如何能阻止於她,忽见完颜绪慢慢的抬起头来,惨笑一声道:"好,说得好,真不愧是我完颜绪的婢女。"说完自梓豔手中拿过那阙词,一双手仔细的抚摸著那光滑的页面,喃喃道:"素素,朕对你倾心相恋,真诚以待,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你看,无论是金辽也好,大齐也罢,那都是我们两个人的,是天下所有金辽和大齐百姓的,朕只以为你了解了这份心思,慢慢的放下了心结,谁料想竟然还是看错了你。上一次你利用朕的信任,险些以死殉国,这一次你同样利用了朕的信任,逃离了皇宫,要光复大齐。难道你就能坦然的与朕在战场上相遇,拼个你死我活吗?你为什麽要将朕的真心踩在脚下,狠狠的践踏,你这样对朕,你的心里一点都不痛吗?一点都不痛吗?"
梓侬听了他这番话,早已忍不住啜泣起来,梓豔却是面无表情,忽闻外面人报说:"郁苍将军求见。"完颜绪静静的用手抹了抹眼角,再抬起头时,面上已是波澜不兴,看了梓豔和梓侬一眼,沈声道:"宣。"
郁苍沈稳的脚步声越接近,梓侬的心就越乱,怎麽办,皇上宣郁将军,显然是要有所行动,可是公子......公子......,在内心里,梓侬并不打算接受素衣逃跑的事实。
"臣郁苍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随著话音落下,一道矫健高大的身影跪在了完颜绪的面前。
完颜绪默默看著这个自己最得力的臣子之一,曾经他也是坚贞不屈,可是投降後便对自己忠心耿耿。而素素呢,他至今也未说过投降二字,所有的一切俱是被自己逼迫而成,或许,这样的结局自己早就应该预料到吧。
"郁苍听旨。"完颜绪慢慢的坐下:"朕命你配合刑部尚书,即刻在城里和城外搜寻逃跑的......素衣皇後,如有发现,立即捉拿,切记不可伤其身体,朕要你把他毫发无损的带到朕面前。"
他此话一出,梓豔心中就是一沈,没想到到了这个地步,皇上还是如此为那素衣著想。更称其为皇後,可见连废掉他的念头都没有。梓侬却略放了心,偷眼看完颜绪的面色眼神,却都无迹可寻,暗道皇上这回是真发怒了,面上竟不带一丝关心痛心神色。
郁苍略思索了思索,犹豫道:"皇上的旨意,臣自当尽心办理,只是若那......若那皇後反抗,他武功甚高,打斗之中,臣实在不敢保证会毫发无损,恐有违皇上心意。"
完颜绪沈吟良久,素衣的武功他是知道的,虽差自己许多,可是和眼前的郁苍,只怕不相上下,点了点头道:"你尽力而为吧,人多势众,当不至至死方休,只要谨记朕的旨意就是了。但有一条,朕决不见尸体和重伤之躯,否则不管你有什麽苦衷,定然重罚。"
郁苍垂头应是,偷偷瞟了梓豔一眼,心道:重罚就重罚,天赐良机只此一次,若不把握住,永无除他之日了。心中打好了主意,面上却恭恭敬敬的答应著。
完颜绪挥了挥手道:"你出去吧,朕等你的消息。"这里待郁苍退下後,方颓然靠在椅子上,双手不住揉著眉心,忽听门外一声急切呼唤道:"父皇。"他忙坐直了身子,只见小太子完颜朔已经三步并作两步的跑了进来。
"朔儿......"一语未了,完颜朔已急著道:"父皇,我去找母後,可是他不在,宫女太监都说他逃走了,是真的吗父皇,是真的吗?"他脸色通红,目中已有泪水打著转,却强行不让它们落下来。
完颜绪看著儿子,心中更是凄苦,暗道:素素啊素素,你真是好本领,让我们父子都为你折服後,你却一拂袖子,潇洒而去,全不念一点旧情。耳听得完颜朔更加急切的声音:"父皇,我不信,我不信母後他会逃走,他还说三天後要考较我的课业呢,他不会说话不算话的。"说完,那两滴泪再也忍不住,啪嗒啪嗒的落在了铺著青砖的地面上。
梓豔心中更为诧异,她知这小太子一向目中无人,为何却对素衣如此依恋,忙沈声道:"太子,他们说的没错,素衣皇後确实逃走了,皇上已命郁将军前去追拿,想必不久後当可拿获,像这样心系前朝,顽固不化的旧臣余孽,太子实在不必为他掉泪。"
完颜朔恨恨的看著梓豔,忽然大声道:"我不信,我不信母後是这种人。"说完转向完颜绪道:"父皇,你怎麽会命令郁苍去捉拿母後,他恨母後甚深,一定会趁机对母後不利的。"
梓豔更吃一大惊,目光向完颜朔望去,却听完颜绪温声道:"不会的,父皇已经嘱咐郁将军了,他不会违旨的,你快回去温习功课,也许素素是遭人陷害,等他回来了,那时考较起你的课业,你拿什麽应付呢?"说完命梓侬道:"你带太子出去吧,告诉那些宫女太监,不许胡说,否则朕绝不轻饶。"
梓豔越来越心惊,万没料到完颜绪在这样情况下竟仍然相信素衣。暗道好险,幸亏自己和郁苍已做了周密安排,否则不但心血白废,还会替自己招致杀身之祸。
这里梓侬领著完颜朔刚走到门口,忽然被他一把挣开,道:"不行,我一定要和郁苍一齐去找母後。"命令和自己同龄的侍卫小言道:"言言,你和我一起,快去随郁将军寻找母後,哼哼,他想在我眼皮底下耍花招,门儿都没有。"说完也不待完颜绪阻拦,扬长而去。
这里梓豔大惊失色,连忙对完颜绪道:"皇上,太子还小,不懂事,万一有个闪失怎麽办,何况若被那素衣诱了拿住来要挟咱们,後果更不堪设想,奴婢这就去追他回来。"
完颜绪一摆手道:"不必了,随他去吧,让他历练历练也好,就算......就算素素真的叛逃,也......也总要他亲见方会相信啊。"说完叹了一声,梓豔站在那里干著急,却是不敢追出去。
且说郁苍,打好了一肚子的如意算盘出发,还没行到半里路,就听身後一阵马蹄声响,回头一看,只见太子完颜朔和他的贴身侍卫小言已经追了上来,心下不由大惊,忙下马参拜,一边道:"太子万金之躯到此,不知有何示下?"
完颜朔哼了一声道:"我心系母後,要和你一起去追拿,郁将军且平身,我们快快找到母後要紧。"
郁苍心道:"若要有你跟著,还不坏事?"因此上连忙阻止道:"太子不可,您的身份何等重要,怎可轻易涉险,一旦被那孽臣......"一语未了,已被完颜朔不耐打断道:"废话少说,父皇还没废後,你就敢称他为逆臣,这大不敬之罪,你担的起吗?今日你遂我心意便罢,否则就不怕我在父皇面前加油添醋告你一状?你知道我一向是不太讲道理的。"说完冷笑数声,打马从郁苍身边而过。
郁苍如何不知道这小魔王的厉害,当下不敢再拦,少不得忍气吞声与他一同"搜寻"起来,心里恨的牙痒痒的,看来自己的计谋,就要功亏一篑了。好在部署严密,到时候自有完颜绪来要素衣的命。
再说素衣,他被熏昏後,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方才幽幽醒转过来,入目是一间大厅,周围几个衣著各异的人,齐齐望著他,见他醒来,目中都露出嘲笑之色,当中一人阴著声音道:"皇後娘娘,在下施为,奉郁将军之命,请娘娘配合演一出戏,郁将军说了,娘娘为了同胞性命,一定愿意配合的。"
素衣长叹了一口气,知道梓豔和郁苍的行动终於展开。心道自己莫非命该如此吗?他做了金辽皇後,被忠心大齐的旧臣文人骂,如今他被陷害,不得不承认背叛完颜绪,势必又将被大齐的百姓骂,是否在他成为了俘虏後,就注定了这让人啼笑皆非的命运呢。当下淡淡道:"你们要我配合演出的戏,我已经知道了,只要确实不伤我的同胞,素衣个人性命,实在不足挂齿,放心,我等著郁将军来杀我也就是了。"
那几人惊异对望一眼,原先说话的人道:"好,真不愧是素将军。"说完又对其他人道:"素将军已经这麽说了,你们还不快去准备准备,报信的人也快领著将军到了。"他话音未落,便听到街边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
此时的街角处,完颜朔正冷冷的看著那个前来报信的"仆人",沈声道:"就是这里吗?母後逃出来和你的主人秘谋策划造反之事,就是在这座府里?你确定不是在撒谎?"
那半路杀出来的报信"仆人"道:"没错,小的不敢说谎,就是在这里,主人看管甚严,我好不容易买通了守门人,撒谎说家里老母病重,这才出来,太子这样说,可是怀疑小人吗?小人有多大胆子,敢骗太子和郁将军。"
完颜朔冷笑一声道:"我想母後确实是在这里了,只不过你出现的也真巧,我刚和郁将军开始搜寻母後行踪,你便出现了,你纵然想报信,又怎知我们就会在那里,倒像是事先等著似的。"
那"仆人"和郁苍心里都是一惊,不过那人也是狡猾之辈,闻言连忙笑道:"小的如何知道郁将军和太子殿下在那里,不过那是通往顺天府的路,小的们平日里根本不敢上将军的门,更别提宫里了。原本想到顺天府告诉县太老爷的,正巧看见太子与将军,这才上前告诉。"
完颜朔点头道:"既如此,郁将军就请敲门吧。"
郁苍连忙道:"是。"一边命令手下破门而入。完颜朔怒道:"我让你敲门,这麽大的声势,吓到母後怎麽办?你竟敢违抗我的旨意?"
郁苍连忙躬身施礼道:"末将不敢,只是有一条,这些谋逆之人,最是狡猾,他们听到敲门声,又见到这麽多军队,一定知道事情败露,到时四散而逃,皇後武功高强,一旦被他得了先机,却到哪里去抓他。"
完颜朔哼了一声,知道郁苍说的有道理,倒不好挑病,阴沈著脸走了进去,只见几个人正与兵丁们战作一团。当中一人白衣飘飘,丰神如玉,虽是拼杀,但一招一式均优美之极,他注目望去,心下大震,不由脱口而出道:"母後......你......你......你......"心中痛极,余下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素衣长叹一声,回过头来,却听身边兵士悄声道:"娘娘认真一些打,若被太子看出不对,你的那些同胞,休想有一个得以保全。"他心中一惊,回过神来,心中痛苦之极,却不得不做出拼命突围的样子。完颜朔呆呆的看著,只觉一颗心慢慢的沈了下去,像是沈到了一眼不见底的深潭之中,直到遍体生凉。几乎坐立不住,幸得小言发觉,忙上前扶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