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是郁苍这边人多势众,小半个时辰後,那些"反贼"除素衣外,全部被"当场格杀",而素衣则被点上昏睡穴押往皇宫,其实这都是预先安排好的,那些所谓的"格杀"不过是用些伸缩兵刃将扮演反贼之人胸前的猪血袋子挑破,然後他们再装死而已。所以说郁苍这个人,实在是十分精明,他知道能用来要挟素衣的,只有手中那几百名真正谋反的书生,如果完颜绪追查下来,拿他们顶数,素衣定会认为他不讲信用,再反悔的话,後果不堪设想。可是拿自己手下的人顶数,又会使其他的属下寒心,日後谁还肯替自己卖命。所以便说"格杀当场",如此一了百了。只是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个小太子,他心里正担心这假死被他看穿,谁料完颜朔此时被素衣确然谋反的事实惊的只剩下一具空壳在那里,全无素日的半点机灵,哪里能看破这个局。
郁苍心中暗暗得意,心道:这太子如今不但不会成为我的障碍,反而成了我最大的证人,真是天助我也。目光飘过素衣昏睡著的脸庞,面上闪过一丝得意阴狠之色,暗道:我看你这回还不死?哼哼,纵然不死,也翻不了身了,这也是你活该,身为男人,更是一个将军,本就不该存妇人之仁,你却偏偏这样婆婆妈妈,说好听了叫善良,说不好听就叫找死,今天的一切可都是你自己造成的,怨不得旁人。
因素衣是要犯,又兼身为皇後,郁苍不敢耽搁,和完颜朔一起,当即来到皇宫复命。
完颜绪和梓侬正等的心焦,眼看著天就快亮了,忽闻内侍官唱道:"郁苍将军求见"。他一惊站起,与梓侬对望一眼,彼此脸上俱是疑惧之色,当下慢慢的坐了,沈声道:"宣。"心中犹自忐忑不已。
稍顷郁苍与完颜朔进来,梓侬见到这小太子脸色苍白,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一凉,身子踉跄退後了几步,靠在了柱子上,却听完颜朔宛如一具木偶般的说道:"父皇,儿臣与郁将军奉旨捉拿逃犯素衣,幸不辱命,追捕过程中,逃犯奋力反抗,更对自己罪行......罪行......供认不讳......"话音刚落,到底是小孩子,一行眼泪已流了下来,转身道:"我累了,先回宫了,父皇,你......慢慢审吧......切记......保重身子要紧。"
他这样一说,完颜绪哪还有不明白的道理。梓豔梓侬郁苍都偷眼向他望去,借著烛光,只见他面上波澜不兴,似乎真不以儿女情长为重,却不知龙案下,那一双拳头已握得泛白了关节,短短的指甲划破了皮肉,渗了一手的血。
许久以後,完颜绪才回过神来,勉强从容开口道:"郁将军辛苦了,皇後现在何处?"
郁苍道:"臣怕皇後挣扎,伤人伤己都不好,因此上已点了他的昏睡穴,皇上可是现在就要提审他吗?臣这就去把他带来。"
完颜绪不语,不一会儿,素衣被两个侍卫押了上来,映著烛光,那张本来清秀漂亮的脸孔更多了几丝憔悴,他看著高高在上的完颜绪,看他的一双眼睛紧盯著自己,却是空空洞洞的目光,心里不由一痛,垂头道:"完颜绪,你......杀了我吧。"什麽话都不必说了,如今的自己只求速死。如果他能因为自己的死来缓解一下伤痛,哪怕是被千刀万刮也心甘情愿了,毕竟......现在看来,自己是又一次的让他伤心失望。
完颜绪定定看著素衣,他垂下的脸被一头柔顺的长发遮住,再也看不到任何表情。他像是从来不认识素衣似的,就那麽一直看著他。看的梓豔和郁苍心里都惴惴不安时,他才忽然开口道:"素素,抬起头来吧,这样......不像你。"
素衣抬头,正对上他的目光,原本的空洞此时又满盛著柔情似水以及诸多的无奈痛苦,他眼中一热,连忙又垂下头去,心口就象被大锤狠狠的砸著,一下又一下。他恨不得立刻就告诉完颜绪,自己是被迫的,自己其实......早就不想逃跑了。
"成者为王败者寇,既然事败,素衣只求速死。"自己的罪过,恐怕连死也赎不清了,可是除了一条命,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麽可以补偿给这个为自己顷尽了所有温柔的男人。
完颜绪苦笑一下道:"素素,你果然还是和从前一样,一心求死。"说完望了望天色道:"快天亮了,你这一天一夜,想必也累了,好好的洗个热水澡,休息一下。郁将军,你下去歇一歇吧。"
郁苍和梓豔都愕然抬头,郁苍不敢置信的看著完颜绪,张口欲言,却终於又吞了回去。完颜绪看著他,凄惨一笑道:"你放心,朕虽是个多情之人,却决不会因情废法,明日朝堂之上,朕亲审素衣,自当......自当给众臣一个交代,如今天还没亮,朕只不过是想给素素......最後一点温柔而已。"说到这里,不觉心如刀绞。一边的梓侬早已泪如雨下,不能自持的呜咽起来。
仍然是尽情苑的那个大浴池里,蒸腾著的水汽中,依稀可见两个相拥而坐的人影。
"素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水里的交锋吗?"是完颜绪温柔的声音。素衣静静靠在他的怀里,闭著眼睛没有答腔,忽然道:"完颜绪,杀了我吧,你......实在不必再这样对我的。"心里好痛,就和刚听到大齐亡国的时候一样,不同的是,此时让他心痛的,是这个让大齐灭亡的男人。
完颜绪不理他的答话,仍然一下一下的往素衣身上舀著水,替他轻轻的揉搓著,一边自顾自的接下去道:"那时候的你真厉害,都知道自己不是我对手了,还是死命的挣扎,就像是一只负了重伤,却不屈不挠的野兽一样。明明都被折磨成那样了不是吗?素素,如果你知道就是你的这份不屈导致了日後的命运,你那时是否就会顺从一些呢?"
素衣叹了一口气,不语,完颜绪看来也没想要他说话,继续道:"不过朕那时候也很厉害,一点都没有怜香惜玉的心肠。"他抚摸著素衣水中的长发,忽然温柔的笑了一笑:"素素,朕那个时候......一定是拽痛你了吧。"
"完颜绪......我求求你......求你不要这样......"素衣的语调再也忍不住哽咽,他无力的将整个身子倚在完颜绪怀里。为什麽直到这个怀抱即将不属於自己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它竟是这般的温暖。
完颜绪默默将心爱的人儿拥的更紧,脸上湿漉漉的,也不知是水是泪,良久,他才沈声道:"素素,你告诉朕,是不是有人陷害你,你告诉朕,朕会为你做主的,你是朕的素素,朕一定一定会给你做主的。"他拥抱的力道越来越大,显示出他的内心是多麽的紧张,这是他......最後的希望了。
素衣的内心前所未有的挣扎起来,这是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诧的事情。就像完颜绪所说的,他实在是个心软的人,无论任何时候,同胞们的命运都是用来要挟他的最大筹码。只要有这个筹码在手,哪怕是叫他万劫不复,他也不会犹豫一下。可是,在这个男人深情的怀里,他竟然开始犹豫,不想让这个男人再为自己伤心的念头竟然已经可以和要挟他的同胞们相抗衡。
他的沈默无疑让完颜绪升起更大的希望,抬起素衣的下颌,让两人的目光相对,完颜绪认真的捕捉著这双眸子里的一切情绪。良久,素衣忽然闭了眼睛,一字一字道:"没有,没有人陷害。完颜绪,你应该知道,国恨家仇,是横在我心中一条最大的鸿沟,它只会随著时间的流逝而一点点扩大,永远不会消失的。"几百名同胞的性命,他到底还是不能无视啊。素衣的心里苦笑著:完颜绪,就算是我欠了你吧,如果有来世,让我慢慢的还给你,不管我们是否都是同性,是否还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我......都一定会......慢慢的还给你。
"素素,为什麽你要闭著眼睛?难道你看著我就说不出这麽无情的话了吗?"完颜绪失望的放开素衣,他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完颜绪,我想求你最後一件事情,就当......就当你再宠我一回。"素衣睁开眼,满脸哀求。看到完颜绪深邃起来,再也不表露任何感情的双目,他心中一颤,却终於还是道:"我求你不要将对我的恨发泄在大齐百姓的身上,你可以......你可以将我千刀万刮来出气,但只求你放过他们,我一人谋反,与他们无关,他们......他们是无辜的啊。"
完颜绪慢慢站起身来,呵呵,梦该醒了,到最後,他的素素,心中仍然只装著他的大齐百姓。自己所有的深情,却只换来他无情的背叛。他仿佛失了灵魂一样,一步一步的走到大理石台上,心里好恨好恨,恨得他觉得用任何手段惩罚眼前这个人,都不能平息自己心中的魔鬼。原来......原来由爱生恨竟然就是这麽简单的一件事情。他颓然的坐在椅子上,镜中映出身後走过来的人影,一身素衣如雪,长长的黑黑的发,散乱的披在胸前背後,那是一种如妖精般魅惑人心的美丽气质。
"如果你真的不想朕把恨意发泄在你的百姓身上,那就好好活著来承受朕的所有恨意吧。"他站起身,淡淡的对身边宫女道:"天亮了,替他穿上......符合他罪犯身份的囚服,朕这最後一点的温柔,已经结束了。"说完,他再也不看素衣一眼,一步一步,沈沈的走了出去。
皇後叛逃这一件事,借著郁苍的口,在顷刻间就传遍了大臣们早朝之前落脚的朝房。郁苍有著自己的打算,趁著完颜绪没有严命他保守秘密的时候,将这件事弄得人尽皆知,那样,即使完颜绪有心徇私,众大臣们也不会答应了。一时间,朝房里议论纷纷,众大臣们回忆起皇上对这个皇後的宠爱,不由得更是愤恨不已,纷纷大骂素衣忘恩负义,绝不能轻饶,甚至有人已经请刑部尚书将那凌迟之刑所用的器具准备妥当了。
忽听一声高唱道:"上朝。"众人这才按著品级大小鱼贯走入朝堂,一个个咬牙切齿,待看到完颜绪熬得通红的双目,不由得都为皇上心酸,对素衣的恨就更加强烈。
简单的奏完事,完颜绪见众人都无本再奏,只是眼望著自己,人人满目怒火,他叹了一口气,知道这些臣子已知道了素衣的事,只好问道:"皇後素衣,心系故国,於昨日叛逃出去,幸得郁爱卿不辞劳苦,四处搜拿,星夜擒获。如今该如何发落,刑部尚书你说说看。"
贺坚越众而出,沈声道:"皇後身为国母,理应辅佐君王,统领後宫,为天下人之典范,可他不但不思君恩,还私自结党,利用皇上对他的宠爱反了出去,其心连禽兽尚且不如,且犯下如此滔天巨罪,理应凌迟处死,受那千刀万刮之刑,请皇上保重龙体,下旨诛杀罪人,以为天下人之警。"
完颜绪苦笑一下,他其实早知道贺坚会给出什麽样的答案,偏偏他知道这答案自己还不能拒绝。心底叹道:完颜绪啊完颜绪,到现在你仍舍不得他,一想到他要死就恨不得自己也跟随他到黄泉为伴,你......你哪里还是当初的金辽大王啊。他有心救下素衣一命,但自己向来是以法治国,如今带头破坏法规的威严,日後还如何驾驭臣下,统领天下百姓呢。
立时有几个大臣看出皇上心中不舍,连忙出列跪倒在地,纷纷请求完颜绪处死素衣,完颜绪见群情汹涌,情知今次确实保不住素衣性命了。然张了几次嘴,那"赐死"二字终究无法出口,话没说出来,泪水倒要夺眶而出。他连忙趁低头咳嗽时拿袖子蹭了。
正僵持不下时,只见小太子完颜朔由殿外进来,直挺挺的跪到地上说道:"父皇,儿臣知道母後大逆不道,所犯之罪实在无可饶恕,盼父皇念在他教导我有功,免他一死,治以活罪,儿臣求父皇开恩。"说完在地下磕了三个头。
众大臣都惊异看著这素来孤僻的太子殿下,均不明白他对素衣感情为何如此深厚。完颜绪目中射出欣慰之色,朔儿慢慢的懂事,知道替自己解围了。他环顾众臣一眼,缓缓开口道:"朔儿年纪幼小,早年丧母,又未从其他嫔妃处得到半点温情,唯有皇後对他教育关爱。朕今日处死皇後无妨,却难免为太子留下一生阴影,何况一死也实难泄朕心头之恨。如今且将他仗责六十,贬为宫中下奴,让他日夜受那屈辱苦楚,如此既不枉法,也可泄朕心头之恨,也不致为太子留下阴影,岂不一举三得,众卿家以为如何?"
众臣面面相觑,均知完颜绪时至今日,仍是有意偏袒,若要反对,皇上分明是心意已决。又见完颜朔早已跪下,大声道:"父皇圣明。"少不得只好卖太子一个人情,纷纷附和道:"皇上圣明,如此甚好。"
郁苍只气的牙痒痒,却也无可奈何,眼珠一转,已计上心来,趁著大家议论,谁都不注意的当儿,悄悄对来到殿里领旨行刑的宫卫道:"等一下往死里打,且只打他双腿。"他是大将军,那宫卫如何肯得罪,何况完颜绪又没有规定打哪儿,如何打,欣然领命而去。
完颜绪父子看素衣一身白色囚服被带到大殿,然後两个人上来去掉枷锁,拿著一条绳子架著他出去,俱是心如刀绞。只是如今救下他一命已是不易。六十廷仗也还是完颜绪自作主张,否则让刑部尚书来定,只怕一百仗也不能完事,就算他身体强健,也必落下终生残疾不可。所以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下最好的办法了。
不说两人在这里心乱如麻,只说朝堂上大臣们还在纷纷议论,忽然门外传来廷仗击肉的啪啪声。完颜绪心中一紧,双手死命握著,郁苍嘴角却泛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奸笑。小太子完颜朔定力终差,低著头,泪水已流了下来。
宫门外的廷仗仍然"啪啪"的想著,完颜绪整个人痛得像是被掏去了灵魂,翻来覆去的想著:素素,你为什麽不叫,你叫出来或许还会好受一点,素素,你为什麽不呼痛?你......你喊出来啊。
那廷仗一下一下,打在了素衣的身上,却敲进了完颜绪的心里。他面色仍然沈静,只有从苍白,不住颤抖著的双唇上能寻出一点端倪。正心痛的时候,忽见完颜朔"蹭"的一声站起,大声道:"不对......"话未完,人已经冲了出去。
完颜绪心中一紧,连忙步下龙座,就听完颜朔大怒的声音在殿外响起:"谁......谁让你们这麽打的?"他又惊又惧,急忙来到外面,一众大臣也跟了出来。只见完颜朔站在绑著素衣的长凳边,正大声责问著两个行刑的宫卫。长凳上素衣一身白色囚服已经被汗水湿透,双腿的腿弯处一片血肉模糊。完颜绪眼前一黑,连忙勉强站住,扑到素衣面前一看,只见他唇上尽是斑斑血迹,人却已经昏了过去。
"素......素素......"他摸著那张布满冷汗的面孔,心痛的喃喃自语,忽听完颜朔哭道:"父皇......父皇不要打了,母後的一只腿......已经......已经......被他们......被他们打断了。"
这一句话就如晴天霹雳一样,完颜绪猛然抬起头来,失声道:"你......你说什麽?"
完颜朔抹去眼泪,一手指著那两个侍卫,恨恨道:"都是他们捣的鬼,我在殿里听了半天才发觉不对,赶出来一看,原来就是这两个混蛋,他们专打母後的腿弯,所以廷仗击肉的声音才不是发闷而是‘啪啪'作响,我刚才粗粗看了一下,才发现母後的一条腿......已经被......已经被......"
完颜绪怔怔的站在那里,看著素衣惨不忍睹的腿弯,只觉心中的感觉奇怪的紧,一方面像是被利刃狠狠的一下一下戳著,另一方面,却又从内心深处升出一股痛快淋漓的快意。脑海中有一个声音不断重复著:腿断了,腿断了,断了他就再也不能逃走了,再也不能逃了......
"父皇。"完颜朔紧张的摇著自己父亲,以为他伤心过度,却见父亲看了自己一眼,然後又抬头看了看大臣们,良久才咬牙问道:"还有多少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