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衣看著完颜绪,看著这个自己又敬佩又憎恨的男人,看著这个既是自己不共戴天仇敌,又是平生仅有知己的男人,看著这个本来该要他的命却偏偏执著於他的心的男人,一时间,有一种连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慢慢从心底渗了出来,明明该恨的咬牙切齿,可为什麽看到他的时候,想到的却是昨夜屈辱中他苦苦隐忍只为自己能好受一些的温存。若说该爱上这个以後就是自己主宰的男人,可为什麽又抹不去灭国被俘之仇的阴影。他站在那里,看著完颜绪的脸庞,拼命想理清这纷乱的思绪,却是越理越乱。
"梓侬,朕......朕脸上有饭粒吗?"完颜绪紧张的摸著自己的脸,好奇怪啊,素素对自己向来都是懒得多看一眼,今天为什麽竟然紧盯著起来,一时间,他只能想到仪容不整的可能性。
素衣看著他紧张摸脸的动作,脑海中忽然就想象出这个贵为九五之尊的男人,到一所小小的偏殿里,对一群普通的百姓软硬兼施恳求他们配合演戏来骗婚,然後每人付了十两银子酬劳的形象,不知为什麽,那个令自己刻骨铭心,想一想都痛的要命的场景,如今却冲淡了不少,甚至再想一想完颜绪那时候的样子,竟然就觉得好笑的很。他心里想著,嘴上已不自禁的笑出声来。
妈呀,这是怎麽了?完颜绪宛如被雷轰了一样的傻站在那里,不......不得了了,素素......素素他......他竟然在对自己笑。他......他竟然在对自己笑。太大的喜悦淹没了他,反而震的他没了动作,没了感觉,心里只有一个声音,要真是脸上有饭粒的话,再多一些又有何妨。
素衣也立刻惊觉到自己的失态,懊恼的咳了一声,整张脸都红了起来,自己真是有病,对著这个灭国逼婚的仇敌,竟然还能笑得出来,他对自己的行为十分不原谅,扭头就走,却被回过神的完颜绪紧紧跟著。素素长,素素短的叫个不停。
"完颜绪,你已经清闲到没事做了吗?我不信天下太平到了这个地步。"甩不开身後的牛皮糖,素衣索性回过身,不耐的质问。可惜身後的男人早就被那一笑勾了魂魄,一副痴迷的样子连梓侬看了都觉得为主子丢人。
"啊,倒有几桩事,朕已经处理完了。"被心腹的爱婢捅了一下回过神的完颜绪,尽职的向皇後报告著自己的政绩:"现在不比先时,事情都已经上了轨道,不像朕刚到这里,那个乱啊,不是朕说死人的不是,那个齐帝大概只会吃喝玩乐,一个好好的大齐让他弄的满目疮痍,成了一个乱摊子,朕好不容易收拾完了,先是减免了各地的苛捐杂税......"他还想继续请功,却被素衣打断,只听他淡淡道:"既如此,我倒想好好看看你把我们大齐治理的如何,天也快晌午了,我们不如微服出去吃顿午饭,我离了都延五六年,也不知道最爱吃的那家牛肉面店还在不在了。"
他这一说,梓侬便知道他有些不信完颜绪真能将大齐子民视为自己族人,所以要出去用自己的眼睛看看。虽说来时自大街上经过,但那时他们行程一定,要想提前派人安排作弊未为不可。就算有许锦华的话,也是耳听为虚。
完颜绪却没多想,更是兴奋过度,一个劲的点头道:"好主意好主意。素素,虽然你为皇後,但你这样的人,朕怎麽能让你一入宫门深似海,像那女人一般的对待你呢?朕这就著人安排,我们这就出去,你放心,就是那家店没了,朕也一定帮你找到老板,让他重新开张。"
三人一边说一边去的远了,这里却从树後转出一个人影,正是梓豔,她脸上一片憎恨之色,自言自语道:"果真被我料中,这个素衣不除,金辽的国运岌岌可危。看来只能按照郁大人说的办了,只是这细节方面,还须好好的斟酌。"计议已定,她也转身离去。
都延是个大都城,又是五朝帝都,到底根基深厚,即便齐帝无道,把这个大城死命的折腾了一回,弄得人心惶惶,经济萧条。但完颜绪一登位,稍微整理了一回,便立时又恢复先前的繁华。
完颜绪,梓侬,素衣一路行来,只见大街上店铺林立,人群熙攘,哪里像一个刚刚灭国的京城。素衣望了一眼身边一个劲儿向自己表功的男人,不知为什麽,看到百姓们如此太平,即便完颜绪自夸的十分肉麻,他心里却是一点儿反感都没有了。找到那家牛肉面店,几个人听著众人的闲话,尽兴吃了一回。因听到闲话中偶有提及金辽皇帝的言词,都是赞赏称颂。完颜绪便更得意起来,忽闻素衣道:"你不是说把上回抓来的那些人都放回去了吗?正巧也没事,不如我们就去看看吧,她们住的地方我都还记得的。"
真可谓一语出而令天地变色,就见刚才还得意洋洋的完颜绪,立刻像一只见到狗的老鼠般畏缩起来,原先的意气风发以及自夸全被结结巴巴的语句取代:"那个......那个......素素......你......你还......还信不过......信不过朕吗?有......有什麽......好看的......天......天也晚了......我们......该回去了。"
梓侬也被吓得花容失色,一听主子这麽说,忙也跟著附和道:"是啊,公子,奴婢敢用性命担保他们好好的,皇上的话有道理,天晚了,咱们微服出来已是不该,如今再晚回去更是说不过了。"
素衣却早已是打定主意,微微一笑道:"不觉得你们这麽说只会更增加我的疑虑而已吗?"说完也不理二人,当先向旧日所居之地走去。
公子啊,你好歹聪明些,千万不要把我和梓留露出来了。梓侬一边走一边想,越想就越担心,再看看身边同样苦著脸的主子,心中又有一丝不解升起,悄悄碰了碰他,很小声的问道:"主子,公子若得知了真相,只会对你有好处,你干什麽这副样子呢,大可不必吧。"
完颜绪白了梓侬一眼,低声叱道:"笨蛋,有什麽好处,若是他当时就知道了真相,或许还会为朕不是那丧尽天良之辈而欣慰,可如今朕狠毒的形象已经深入他的内心了,何况皇後也逼著做成了,这时候再找到那些人,得知朕是联合她们骗他,这不......这不又多了一项罪名吗?而且这欺骗的罪名可不轻,他若再胡思乱想起来,认为朕对他的感情也是欺骗,你说......你说这可怎麽办才好?"
梓侬目瞪口呆的看著她英明睿智,心思细腻的主人:天,主子想的还真多。又听完颜绪小声自语道:"阿弥陀佛,千万保佑那些人别露出马脚才好,让素素知道了她们骗他,还赚了十两银子,对她们也没好处,还惹素素伤心。"
及至到了那条街,只见各样建筑大多都保持原貌,素衣见了这熟悉景象,鼻子只觉一酸,险险落下泪来,缓步来至自己昔年所居之府第,方得知他走之後,这屋子就被齐帝赏了人,如今是齐国的一个旧臣合家住著,那些家仆等也都散了,他触景伤情,不肯再看,便来到当年奉养的那老妇人家里,正逢街坊邻居多在这里闲唠家常,当中便有那日的孕妇和小女孩的母亲在内。
完颜绪的心先就凉了半截,哪里想到这般凑巧,当日的主犯竟一个不漏的被素衣堵在这里,他面色发白,梓侬则是面色发青。屋里的那些人见了他们,先是惊诧,然後方想起拜见。
完颜绪心中打鼓似的,刚要说几句话来暗示一番,素衣已在屋子里看了一圈,然後微笑道:"你们的日子过的倒好,我也放心了。"话音刚落,就见那个怀孕的女子上前一步,满面愧色道:"素大哥,那日决定与皇上合夥骗你的事,全部都是我决定的,你千万不要怪其他人,我在这里,任你发落也就是了。"说完就要跪下,被素衣一手扶住了。
想那完颜绪,登基之时正逢金辽多事之秋,什麽场面没经历过,正是天上地下,唯我纵横。谁想如今一见事情这麽痛快的就败露了,一个身子竟摇摇欲坠起来。幸得梓侬扶住,暗道:这女子一见到公子就认罪,倒是爽快,只是太有担当也不好。不过这样一来,我和梓留应该不至於暴露了,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想完抬头一看,只见素衣一双剪水双瞳已向这边看了过来。
完颜绪看著心上人,什麽话都说不出来了,听素衣问他道:"完颜绪,蕾娘说与你合夥骗我,这是怎麽回事?"他连忙拾起自己剩下的一点可怜君威,怨恨的瞪了那蕾娘一眼,陪著笑道:"也......也没什麽,就是朕想,害了她们性命的话,你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原谅朕。所以只想......那个只想拿她们吓唬吓唬你。又怕她们不禁吓,真吓死了,这不......这不还是死在朕的手里吗......所以......所以......所以......那个素素,你应该就知道了。"说完再不敢看素衣,心虚的垂下了头,静侯爱人的发落。
良久不闻怒吼喝骂,正疑惑间,忽见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握住了自己的。他抬起头诧异看向素衣,只见他面上是自己从未见过的温柔之色,微笑道:"你是一国之君,怎能做出这样丧气举动。让人看笑话,还不快收起来呢。"
饶是完颜绪平日里狡猾聪明,此时也不禁有些发蒙了,看著爱人平静如一池秋水的脸庞,莫非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等著回宫後再问罪。他越想就越觉得不安,眼看素衣已和那些人愉快的聊起来,他生怕自己在这些百姓面前露出惧内之色,忙和梓侬悄悄退了出来,两人凑在一起苦思对策,琢磨了半天,却仍是一无所获。
出乎完颜绪意料的,素衣回宫後,对此事竟提也没提,他提心吊胆的过了好几天,可素衣就像忘了这件事一般,且对他之色远不像之前那麽激烈愤恨,自己心里窃喜,暗道:或许素素知道真相後,反而对我不那麽厌恶了呢。因此上放下心来,对素衣更是宠爱无比。有时遇到为难之事,也和素衣商量,自觉这个爱人确实是文韬武略。可惜生不逢时,这样一个人才,竟白白的让齐帝给糟蹋了。
素衣的心境也在一点点的发生变化。完颜绪对他的尊重,对他的爱护,无不体现出他确是爱著自己的,并非征服迷恋。细想想,这个男人无论做丈夫还是做皇帝,都是那麽的优秀,他唯一不对的地方,就是爱错了人,他不该爱上身为男人的自己,但这个或许也由不得他控制。每思及此,素衣就发觉对他的恨意少了一分。他面上仍如以往,一颗心却早已沸腾起来,难道......难道那种种屈辱,真的就这样算了,难道自己竟然真会爱上灭国的仇人吗?不,他不能接受,也不敢相信这个答案。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不觉已是夏末,这一日,素衣正在御湖中泛舟赏荷,旁边完颜绪在看书。齐宫中藏书甚多,完颜绪又极爱学习,因此上每日里用功,有时候素衣反而成了他的老师。
天气本来极热,只是这湖水清凉,又有徐徐微风吹送,正是惬意无比,完颜绪一卷看完,抬眼见素衣倚著船舷,已是昏昏欲睡,连忙轻轻将他揽进自己怀里,素衣因看著荷花心里舒爽,多喝了几杯桂花酿,此时困倦上来,虽觉有人抱著自己,也只是微微睁眼,身子动了几动,头一歪,便睡在完颜绪的怀里。
完颜绪看著怀中人安详的睡颜,比起醒著时更具有一番别样风情,他轻轻在素衣唇上吻了一下,心中暗道这一生若能得他舒舒服服的睡在自己怀里,与他共同拥有这江山万里,就可以再无所求了。因满足的叹息一声,让梓侬递过一杯茶,就著她手里喝了,继续看起书来。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素衣方悠悠醒转,睁眼一看,只见完颜绪英俊的脸庞就在自己的上方,眼睛盯著桌上的书卷,一双铁臂温柔的环著自己,以便让他用最舒服的姿势安睡。他怔怔的看著这一幕,心中波澜起伏,那丝丝缕缕的感动再也控制不住,排山倒海般的占领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完颜绪聚精会神在书上,并没发觉素衣醒来,及至一低头,见他秋水般的双目正注视著自己,不由得欢喜非常,扶起他道:"还困不困?要不要回宫歇著,虽说天热,又有这件衣服,还是要防止著凉的好。"
素衣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身上不知何时已盖了完颜绪的外衫,他连忙道:"不用,就在这里很好,回宫怪热的。"说完接过完颜绪递来的一块点心,就著茶水吃了。
彼时梓侬梓豔梓留三人在船上伺候,梓侬梓留看著这副称得上温馨和谐的画面,心中俱十分开怀,唯有梓豔,目光只望著千顷碧波。忽然内侍来报,说柳州等几个地方遭遇蝗灾,地方官员已遣人来报,正在前殿等著。
完颜绪便站起身来,对素衣道:"和朕一起去瞧瞧?"素衣笑道:"你自己去吧,只要以百姓为念,我便感激你了。我知道你其实也不用我说的。"
完颜绪便带著梓留去了,素衣看一眼梓侬和梓豔,忽然道:"梓侬,你回去把早晨送的那两盒点心拿来,这时候忽然想吃那个,别人不知道地方。"梓侬也答应著离开。这里素衣方看向梓豔道:"姑娘几次遇到我都欲言又止,想是碍著别人在旁,如今就咱们两个,你有话但说无妨。"
梓豔冷笑道:"你真的想听麽?你若不听,可以自在的享受著荣华富贵,皇上独宠。若听了,只怕杀身之祸便在眼前,素将军,你可要仔细想清楚了,我只给你这一次选择的机会。"
素衣面上波澜不兴,淡淡一笑道:"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姑娘但说无妨,素衣洗耳恭听。"
梓豔听他这样说,冷冷一笑道:"好,素将军果然是男儿本色。"说完上前,附在他耳边悄悄道:"将军,其实我也没甚麽话好说,只想告诉您一个消息,前些日子,郁苍将军得到密报,抓了几百名企图谋反,光复大齐的书生,此事除郁将军和我之外,还无人知道。我不过是想,不知里面有没有将军的旧相识,所以告诉一声罢了。将军现下虽得宠,皇上却也不是那不分轻重之人。这些反贼的罪责,毫无疑问是逃脱不了的,就怕牵连起来,还不知能拿获多少心存不轨之辈呢。"
梓豔这番话说完,素衣早已面上变色,恨恨的看著她,梓豔也毫不退缩,与其平视,冷笑道:"将军自然知道,改朝换代,皇帝最忌讳的就是这谋反,光复前朝之辈,皇上虽然向来对齐人恩宽,这回只怕也要寒心了。"
素衣怎不知这是梓豔在要挟自己,断然道:"完颜绪不是这样人,更何况你一面之词,未可尽信,梓豔姑娘,你无非是要我死,这有何难,又何必学你主子那样要挟於我。"
梓豔一笑,退後道:"梓豔话尽於此,将军若不信梓豔所言,自可召许公子问询。希望将军能记住,那些人的性命,就系在您的身上了。至於皇上要挟你的那些人,公子应该已经知道他狠不下心的,但郁将军和我就不同了,望公子三思。"
素衣正要再仔细问询,却见梓侬已经匆匆赶了回来,他心里被梓豔的话弄得纷乱如麻,梓侬拿来的点心,只是胡乱吃了几块就作罢。
第二天,素衣就立刻让人把许锦华请了过来,甫一见面,他的心就忍不住往下沈,只见这位向来风流倜傥的好友此时面容憔悴,双眼满布红丝,见了他,目中含泪道:"若之,我也正想找你......"一言未完,便泪下如雨。
素衣跌坐在椅子上,知道梓豔的话确然是真的了。耳边是好友求他向完颜绪求情,放过那些书生文人的话语。只是他心里却清楚,完颜绪屡屡施恩给大齐百姓,结果还是有人要造反,他恼羞成怒之下,怎麽肯善罢甘休。就算要求情,又该如何进言。只是嘴里少不得答应好友,让他放心而去。自己苦笑两声,暗道老天对他太过残忍,为什麽总是要拿人命来要挟他,完颜绪要的已经全部得到,那麽梓豔郁苍他们又要什麽,如果只是要自己的命,就给了他们又有何妨,只要换得那些文人的平安,他一个苟且偷生的俘虏,实在没有什麽值得留恋的。但不知梓豔要如何下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