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抒繁要出院,没人拦得住,但不让他一个人开车出门,也是黄伯的底线。讨价还价了半天,终于是,一个老人、一个司机、一个保镖,陪着一个打扮得文静乖巧的泼皮上了路。
坐在后座,降下一点车窗,观察城市的细枝末节,对年关将至的认知便愈深。
街道两旁原来早就挂起了红灯笼,商铺的橱窗上贴着各种喜庆的元素,超市门口堆满了红红火火的礼品盒,行人手上提着大包小包的年货,并排行驶的一辆奔驰C级里甚至传来欢快的贺岁歌曲,透过车窗,能看到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景象。
真热闹。
“少爷,风太大了,你身体还虚着,把窗户升起来吧。”黄伯看着他满脸掩饰不住的落寞,不由出声道。
“嗯,这天儿真冷。”季抒繁坐正身体,收回视线,缩了缩脖子,把脸埋进高高的毛衣领口,只露出一双眼睛,一眨不眨。
半小时后,下午四点十八分,通体黑漆的卡宴低调地驶入梧桐里小区,停在翠微楼下,季抒繁独自拎着贵重的年礼,上门拜访。
门铃响了一阵,门才开,沈蕴怡看到他,很惊讶,目光扫过他手中那些明显价值不菲的礼物,笑容中添了一丝无奈,态度也不似从前那般亲昵,“小季,许久没见,你人来就好了,带这么多东西,太破费了。”
“伯母,快过年了,我来看看你和伯父。”季抒繁敏锐地察觉到那点不同,心脏骤然紧缩了一下,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显得自然,“一点心意,还希望你们别嫌弃,虫草和天麻是特意给您带的,对膝盖好,另外还带了点野山参和霍山石斛,对伯父心脏温养有好处。”
沈蕴怡静静看着他,即便穿了一层又一层,也能看出瘦了非常多,脸上呈着一种病态的苍白,眼中隐隐可见水色,整个人状态十分紧绷,手抖个不停,心虚得太明显了,遂挪了步子,轻叹了口气道:“进来坐吧。”
客厅依旧是记忆中的样子,中式风格的家具,百看不厌,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茶香和旧书气息,阳台上摆满了花花草草,贺长风正坐在窗边的沙发上戴着老花镜品茗看书,疲软的阳光铺满了他半边身子,看到季抒繁,很明显地愣了一下,随即放下书,摘掉眼镜,招呼道:“是小季啊,随便坐,贺征还没下班,估计要两个小时才回得来。”
语气里带着长辈惯有的关怀,但点到即止,透着清晰的界限感。
纸终究包不住火。季抒繁心里涌起绝望,把礼品放到茶几上后,抬起头,看着两位长辈,坦诚道:“伯父伯母,我今天来,是想为两个月前的事,向你们郑重地道个歉。我带有目的地和贺征在一起,利用他的善良真诚,成全自己的事业,让他和你们受到了很多伤害,对不起。”
说完,便深深地鞠了一躬,这个动作,耗尽了他在路上凝聚起来的所有勇气和力气。
对胆小鬼而言,抓住幸福比忍受痛苦,要难得多,但他实在想试一试。
闻言,贺长风和沈蕴怡对视一眼,没有立刻说话,眼神里有审视、无奈、惋惜,但并没有尖锐的指责。片刻后,沈蕴怡帮他倒了杯热茶,指着沙发道:“坐下说吧,孩子。”
“谢谢。”季抒繁忐忑地坐下,双手紧紧交握着。
“丑闻背后的事,小征没跟我们说,但我和老贺大概都猜到了。”等他喝上一口茶,沈蕴怡才缓缓开口道,“你们年轻人别觉得闭口不提就能把我们蒙在鼓里,贺征是个认死理的,性子也倔,他明明放不下你,却坚持跟你分开,一定是出了什么不可调和的事。老贺脱离危险后,你虽然没有再出现,但总差人送药品、补品来,还派保镖在我们身边守着,学校那边零零碎碎的事情也都被打点好了,揪出了散布谣言、煽风点火的人,丑闻澄清后,贺征的事业水涨船高,甚至成了蓝镜的老板,瑞盛集团却风波不断,你的父亲甚至进了监狱,所有这些,和网上一些真假参半的消息结合起来看,不难还原真相,起因在你,错在你,但不全是因为你,你也尽力弥补了。”
“对不起,我知道道歉很苍白,但……”季抒繁的头越来越低,手越来越抖,只好先把茶杯放到茶几上。
“老贺在CCU的第一晚,我睡不着,想去CCU门口再看一眼,正好看见你穿着病号服蹲在贺征面前跟他道别。”沈蕴怡打断他,语气平和,却字字清晰,“这件事,我没告诉他,我感觉你身上有很多很棘手的麻烦,我不希望贺征被你连累。”
“是……”季抒繁愣了下,肩膀慢慢垮塌下去。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老贺和贺征现在都很好。”沈蕴怡顿了顿,目光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贺征原不原谅你,那是他的事,我们做长辈的,不过多干涉,但你不够有担当,或者说在爱这件事上太不成熟。一辈子很长,我希望贺征和他爱且值得的人走下去。”
“……”怎样才算成熟、有担当呢。季抒繁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听懂了这温和背后的全部含义,默了半晌,在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弧度,起身告辞道:“我明白您的意思,伯父伯母,谢谢你们肯见我,提前给你们拜早年了。”
不到六点,贺征就回到了梧桐里,一进门,就看到客厅那些不同寻常的精致礼盒,尤其是茶几上那几个标注着药材名的,显眼到刺目。
“妈,家里来客人了?”他一边脱下大衣,一边装作随意地问道。
“嗯,四点多,小季来了一趟。”沈蕴怡正好从房间走出来,语气平常。
“他来做什么?”贺征解领带的动作骤然停住,眉头紧蹙,不好好在医院待着,又瞎跑什么。
“说是快过年了,来看看我们。”沈蕴怡走到茶几前,让贺征帮忙把东西都收起来,“这些都是他送的,他还记得我膝盖不好,说你爸爸心脏需要温养,挺用心的。”
“那他没说别的什么吧?”贺征紧张地盯着沈蕴怡问。
“还道歉了,为两个月前的事。”沈蕴怡怒其不争,叉腰道,“我跟你爸这么精明的两个人,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缺心眼的,你不会真觉得你把你爹娘瞒得死死的吧?”
“……”贺征呆了呆,耳边如惊雷炸响,他当然不是完全没有感知,但是这三个人就这么避着他,把话说开了?是不是不太尊重人啊!
“没救了你。”沈蕴怡用力瞪了他一眼,“我没多说别的,只让他过去了就过去了。”顿了顿,又补充道,“小季没待多久就走了,脸色看着不是很好,他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妈,我出去一下,不用等我吃饭。”闻言,贺征猛地抓起刚脱下的大衣和车钥匙,往外狂奔,心里有种莫名的直觉,季抒繁可能没走远。
库里南驶出小区,速度并不快,贺征搜寻的目光仔细地扫过道路两旁,在附近兜了三圈有余,才在离家一公里的一个小公园入口旁,看到一辆可疑的全黑卡宴,那车牌不是单靠有钱就能安的。
冬日黄昏来得早,天色已经暗沉,公园的路灯尚未完全亮起,光线昏蒙。贺征把车停在路边,沿着进园路线跑了几百米,就发现了目标人物——
季抒繁坐在一张临湖的长椅上,保暖措施做得不错,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的,静静望着眼前那片已经结了一层薄冰的湖面,背影孤寂僵直,寒风一阵阵掠过,将他压在白色毛线帽下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人却毫无反应,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与周遭的一切隔绝开来。
见状,贺征靠近的脚步放轻放慢了,心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问题看似很多,但归根结底就一句话,被伤者难辨真心,不敢再信,伤人者画地为牢,不知前进。
只此一句,便已是沉重的枷锁,难以斩破。
隔着五米左右的距离,贺征停住了,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上前,上去了又能说什么。
不多时,暮色浓到极致,路灯渐次亮起,在季抒繁周身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晕,他突然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沾的灰,左手握拳放到自己嘴边,清了清嗓子道:“咳咳,贺征,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要生气,你总是生气,我真的很、胆战心惊呢。”
顿了两秒,往右边捣腾了两步,压低了声线,踮起脚,换成右手握拳放到嘴边道:“你说吧,你已经不能让我更生气了。”
旋即又换到左边,恢复正常声线道:“思来想去,我还是不能放弃你,就算你喜欢别人,就算你看到我就烦,就算你的家人也不接纳我,可是我,就是这么自私,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破镜难圆的话,我重新给你造一块镜子行不行?”
然后又跳到右边,压低声音道:“那要看你表现了。”
话音落地,季抒繁没再捣腾来捣腾去,卸去了一身力气似地坐回长椅,抱着双腿,把下巴搁在膝盖上,继续发呆。
贺征在不远处目睹此人精神分裂的全程,并用手机录像,嘴上骂着“傻子”,眼眶却是红的。
傻子傻子,说了一堆没用的,谈到行动时,又不知所措了。
【??作者有话说】
哎呀,来了!紧赶慢赶
又缩在衣柜里度过了一个无眠夜。
第二天正好是周六,天还没亮,季抒繁就打了还在熟睡的黄伯一个措手不及,偷偷去车库取了车,开去梧桐里。
贺征作息很好,有晨跑的习惯,六点正是他惯常出门的时间。之前同居的时候,季抒繁快恨死他这个习惯了,每回被干得昏死,醒来想求点安慰,一摸床侧是空的,心中就悲凉不已。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反倒庆幸起贺征有这么确切的习惯,能让他提前半小时在翠微楼下守株待兔。
六点整,那道熟悉挺拔的身影穿着深灰色运动服从楼道里走出来时,季抒繁心脏都漏跳了一拍,看着他热身、开跑,跑出一段安全距离了,才推开车门,鬼鬼祟祟地跟上去。
头一公里贺征配速不快,季抒繁勉强跟得上,但近两个月不是在医院躺着,就是在公司通宵加班,缺乏锻炼,身体虚弱,体力很快就告急了,距离越拉越远,最终在一个上坡路段彻底脱力,弯下腰,双手撑住膝盖,大口喘气,眼前阵阵发黑,喉咙因为冷空气的吸入而刺痛干痒。
事实上,贺征一下楼就发现了那辆锃光发亮的卡宴,但没有声张,就是好奇这家伙偷偷摸摸地想干嘛——开辆自以为低调的车来,也不知道换个低调的车牌,没常识。
经过路口的转弯镜时,贺征刻意放慢了脚步,瞥了眼镜子,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旋即左脚踩散右脚的鞋带,蹲下身,不急不躁地打了个死结。
见状,季抒繁咽了咽嗓子,在心里喊了句“天助我也”,吊着口气又跟了上去。
“还跟?”贺征暗啧了声,起身,慢慢悠悠地拐进了一条稍平缓的小道。
散步似地又坚持了一公里,季抒繁灯枯油尽,浑身肌肉都无比酸软,肺部火辣辣的疼,只能靠着电线杆,看着贺征越跑越远,一会儿低头踢踢路边的木头桩子,一会儿惆怅地拔两根草玩玩,最后从兜里摸出烟和打火机,准备忧郁一把。
“嚓!”打火机刚打出火苗,烟都还没往上怼,就被凭空抢走了。
“天都没亮透,你就跑来跟踪我?”贺征不知何时折返了回来,稳稳当当地站在他面前,额角有汗,呼吸平稳,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却紧锁在他那张因体力消耗过大而潮红的脸上。
“……不可以吗?”季抒繁尴尬地放下手,心脏噗通狂跳,一半因为体力透支,一半因为贺征的去而复返。
“什么目的。”贺征把烟没收了,把打火机抛还给他。
“没有目的。”莫名其妙被发现不说,还被顺走一包烟,还要解释,季抒繁心里那个委屈,两手插兜,低头盯着脚尖,很小声道,“想见你。”
“大声点,听不见。”
“没有目的。”
“你丫真闲,没有目的,跟着我跑六公里,图拉练?这话你自己信吗?”贺征冷笑道。
“没有目的!没有目的!我说了,没有目的!”季抒繁急死了,猛地抬头,泪水在眼眶里煮沸打圈,“你不想见我,我想见你,我偷偷摸摸的还不行吗?隔着一百米,我也打扰到你了吗?那我下次隔两百米好了,反正我就是要跟着你。”
贺征盯着他沉默了两秒,丢下一句“跟屁虫”,就往回市区的方向走,转身之际嘴角勾起微弱的弧度。
“你同意了?”季抒繁细品了下他虽然冷淡但并非驱逐的态度,一股莫名的勇气涌了上来,跟上去问道,“那我下次隔两百米?”
“……”贺征睨了他一眼,“八百,越远越好。”
“八百不行,超出我的视力范围了,四百呢?四百吧,我们各退一步。”季抒繁扒拉着他胳膊讨价还价道。
“你去医院看看脑子吧,冻出问题了。”贺征看他呼吸频率仍然没调整过来,下意识放慢了脚步。
被这么一训,季抒繁立马老实了,也不敢动手动脚了,耷拉着眉眼道:“那就八百,你让我跟着就行。”
“……”贺征绷紧了下颌线,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前走。
怎么感觉又生气了呢?季抒繁着急忙慌地拦住他,尽管腿还在发软,却强迫自己站定,因为喘息,说话也显得断断续续,“贺征……我、我知道有家早茶店……虾饺很好吃……要不要一、起去吃个早餐?”
贺征没料到他有胆子提出邀请,看着他眼中那份小心翼翼的期待和无法掩饰的紧张,不觉抿紧了唇。
“我发誓,不会做什么手脚,就是简单吃个早餐……你不用把这个当作和好的信号,我有自知之明的。”季抒繁被他任何一个有心无心的举动牵动着,目光落到他的唇上,弱弱地补充了一句。
“不了,我习惯回家吃。”拒绝完,贺征没再看他,重新跑起来,这一次,步伐很快,没多久就消失在了清晨稀疏的人群里。
“……哦。”季抒繁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心里的失落一阵强过一阵,但幸好,没想象中那么难堪。
晨跑结束,贺征在家洗了个澡,吃完早餐,又找部电影看,做完一件事就去阳台瞄一眼,楼下那辆卡宴始终没有离开。
到底想干嘛?
耐心在十点整耗尽,贺征换了身低调又保暖的衣服,戴上口罩准备出门,出门前特意晃到厨房门口,问道:“妈,今年过年的春联买了吗?”
“没呢,早几天就让你爸去买了,他老是忘记。”沈蕴怡忙着灌腊肠,随便应了声。
“我去买吧,正好没事。”贺征道。
“行,你爸常去下棋那公园门口就有摆摊的,在那买就行,不用去超市。”沈蕴怡叮嘱道。
“好咧。”
出了单元楼,贺征特地站在显眼的位置站了一会儿,才迈着步子往小区门口走。
一百米、两百米、三百米……八百米了,屁股后面也没冒出尾巴来,气得他把买春联的事忘到九霄云外,掏出手机,设了个闹钟就往回跑,“又出尔反尔,信你我也是活该!”
刚走回到楼下,伪电话铃声掐点响起,贺征绷着脸,把手机放到耳边,“嗯嗯、好好、行行”地缓步路过那辆安静停泊的卡宴。
驾驶座的车窗降下了一小道缝隙,透过那道缝隙,能清楚看到里面的情景——
季抒繁歪着头,靠在驾驶座的椅背上,睡着了,身上盖的是他不要了的一件牛仔外套。看上去累极了,刘海有些凌乱地贴在微微汗湿的额角,长睫轻垂着,眼睑下是一片浓重的乌青,左手无意识搭在方向盘上,留置针被任性地拔掉了,手背上余着粗大的针孔,侧颈的红痕依旧很严重。
“搞什么啊。”贺征收起手机,站在车外,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心口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眼前复现出他在会议室和楼梯间痛苦下跪的样子、在冰天雪地里流泪昏迷的样子、躺在抢救室里的样子、大早上拼尽全力跟在自己身后跑步的样子,甚至是他结结巴巴的保证和邀请……一种复杂的、带着怜惜和酸涩的情绪,如涨潮般填满胸腔。
季抒繁,你真的后悔了,打算好好爱我了,对吗。
许久许久,贺征舍不得叫醒他,便调整了站位,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刺眼的阳光和刁钻的冷风。
【??作者有话说】
有把大刀不知该不该写了
小猫要待在老公身边才睡得着hhh
第123章 分离焦虑
尝到一次甜头,并且再三意识到追回贺征需要旷日持久的努力,聪明绝顶的季大少高价从原住民手中买下了翠微楼下的一块车位,每天早上五点半准时报道,六点蹲到人就喜滋滋地跟上去,八百米防线日渐缩水,直至最后二十米,隔的不是空气,是少爷的羞耻心。
吃过几次体力不支的亏,发现贺征的晨跑路线是固定的之后,季抒繁很快改变了策略,不再试图跟上他的速度,而是用导航把周边的近道都找出来,多方面考量后择出最优解,在每个贺征必经的路口等待。
贺征依旧保持着发现但不戳穿的态度,偶尔瞥到他累得叉腰喘气,就不着痕迹地放缓脚步,或者停下来,在路边的自动贩卖机买瓶水。
腊月二十三,北小年,天公作美,贺征跑满十公里,折返途中,遇到倾盆大雨,季抒繁那叫一个人逢喜事精神爽,举着把伞就上去送温暖,喘息是被刻意压制的,眼神也是不敢往正主身上落的,“哎呀,你怎么出门不看天气预报呢,幸好有我在,伞分你一半,不用客气!”
嘴上说着分一半,实则大部分伞面都倾向贺征那边,完全不顾自己暴露在雨中的大半个身子。雨水顺着发梢滴落,滑过白皙纤细的脖颈,没入衣领,举着伞的手臂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紧张。
“……举好了,别挡我视线。”贺征将目光从那截白皙上移开,握住手柄上一寸的位置,将伞杆摆正。
竟然,没有拒绝呢!季抒繁愣了一下,旋即被巨大的喜悦包裹住,握紧手柄,将伞更稳固地举在头顶,目光落在前方密集的雨线里,眼睛却笑得弯弯的,不自觉喊了声他的名字,“贺征。”
“有事?”
“谢谢你。”允许我靠近。
“……”
雨水沿着伞骨汇成细流,淅淅沥沥地落在两人脚边,伞下空间有限,谁也没说话,季抒繁小心翼翼地维持着那微妙的距离,既不敢靠太近惹他反感,又舍不得离远半分。
走了差不多一公里,已经能从雨幕中窥见梧桐里的轮廓,季抒繁频频皱眉,话在喉咙里几经辗转,终于问了出来,“雨好像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我上次说的早茶店,就在前面拐角……要不要,先去吃点东西,暖暖身子?”
闻言,贺征脚步一顿,看着他低得不能再低的头,和栗子一样的发旋,轻轻勾了下唇,“走吧。”
简短的两个音节,语气淡如白开水,落在季抒繁耳中却如同天籁,苹果肌压不住了,猛地抓着贺征的手腕,生怕他反悔似的,一路狂奔,“快戴上口罩,跟我来。”
早茶店是William做过攻略推荐来的,很近,有两层,装修普通,但看起来干净温暖,这个时间一楼已经零零散散坐了些熟客,推开门,铃铛轻响,食物的香气和热气扑面而来,和室外的湿冷形成鲜明对比。
收了伞,上去二楼,两人默契地挑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桌下空间有些挤,季抒繁自觉往后挪了挪,膝盖分开贴着桌腿,结果贺征人高马大,两条长腿根本塞不下,倒腾了下椅子,往前一蹭,直接把他卡得死死的。
很尴尬的一个姿势。
“……”四目相对,沉默震耳欲聋,幸好服务员很快走了过来。
“点、点菜吧。”季抒繁率先移开视线,把桌上的塑封菜单拿给他,“看看想吃什么。”
“你推荐来的,你点就行。”贺征道。
“好。”季抒繁掏出手机,点开和William的聊天界面,按照攻略报了一串点心名,包括上次提到的虾饺,并要了一壶热普洱,“普洱解腻,这些点心都不甜,合你胃口的。”
贺征抬眸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算是默认。
没等多久,点心就上齐了,精致的蒸笼冒着白白的热气,叫人食欲大开。席间沉默居多,贺征吃什么,季抒繁就跟着夹一筷子,细嚼慢咽,却总是连半个都没吃完,就悄悄放回了骨碟。
贺征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心中隐隐不安,这家伙一直都有轻微进食障碍,对吃什么从来不上心,癔症的时候尤其严重,后来清醒了,饭量也不见长,一顿不盯着哄着,指定要糊弄了事。
“试试这个普洱。”贺征突然斟了一杯茶,七分满,轻轻推到他面前。
“……好。”季抒繁微微一怔,对上他的目光,心头莫名一紧,仿佛被看穿了什么,赶忙捧起杯子,小口啜饮,热气氤氲了眉眼,暖流滑入食道,减缓了胃部的不适和喉咙的异物感。
“你不是说虾饺很好吃吗,多吃点。”贺征又夹了一个虾饺给他。
“吃饱了,下次吧。”季抒繁勉强笑了笑。
“别扫兴,扫兴就没有下次了。”贺征放下筷子,审视地盯着他。
“……”季抒繁看着碟子里的食物,胃部一阵挛缩,他知道贺征在试探,但不知道贺征想要什么答案,于是握紧了筷子,带着孤注一掷的冲动,笑得明媚狡黠,“那你把我的微信加回来,下次,还跟我吃饭。”
贺征没有回答好或不好,眼里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无声施压。
“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不准反悔啊。”季抒繁深吸了口气,囫囵地将虾饺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了几下,脸色猛地一变,端起桌上的普洱茶大灌了几口,将食物冲下去后,胃里瞬间翻江倒海。
“呲——”下一秒,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响,他慌乱地站起身,声音里是无法掩饰的急促和痛苦,不等贺征回应,就捂着嘴,踉跄逃走,“抱歉,我去下洗手间。”
一股极致的寒意从脚底升起,贺征僵直地坐着,看着他的背影,握着茶杯的手指,一点点收紧。二楼没有第二桌客人,因此能清晰听到洗手门被砸上的动静,以及隐约传来的、压抑不住的呕吐声,那声音,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来回磋磨。
好端端的,厌食症怎么又发作了……
“呕——”季抒繁撑在洗手间冰冷的盥洗池上,吐得昏天暗地,直到胃里空空如也,只剩酸水和苦涩的胆汁,才打开水龙头,用冷水反复拍打脸颊,看着镜中双眼通红、狼狈不堪的自己,无力感和羞耻感几乎要把他淹没了。
缓了好一会儿,整理好仪容仪表,才脚步虚浮地走回座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