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没有再看电脑或电视,径直走向阳台。他掀开床单,这次不是抚摸铠甲,而是将那柄一直靠在沙发边的长刀也拿了过去。他坐在阳台角落的小板凳上(韩灿宇给他买的),将刀横放在膝上,手指缓缓拂过刀鞘上磨损的皮革纹路,目光投向窗外高楼林立的远方,却又似乎穿透了它们,落向某个不存在于任何地图上的坐标。
韩灿宇合上笔记本电脑,客厅重新陷入寂静。他看着阳台上那个仿佛与手中刀、身上甲一同凝固成旧时代剪影的男人,心里沉甸甸的。
一次预告片里的短暂一瞥,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水花,而是潭底沉睡的泥沙。李承赫一直竭力维持的、适应现状的平静表象被打破了。他对自身处境的困惑,对故乡的追忆,对这个世界“模仿”他过去的荒诞感,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更沉重、也更危险的暗流。
韩灿宇意识到,单纯提供食宿、教导生活技能,已经远远不够了。李承赫需要的,或许是一个答案,一个关于他为何来此、此处又是何地的答案。而他自己,这个偶然收留了时空流浪者的普通大学生,根本给不出答案。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当初把人带回家,是不是一个巨大的错误。他就像捡回了一颗不知何时会爆炸的、来自千年前的哑弹。
傍晚,韩灿宇照例准备晚饭。今天他做了简单的泡菜汤和煎饺。吃饭时,两人依旧沉默,但气氛比午餐后缓和了一些。李承赫吃得很快,吃完后,他破例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坐在那里,看着韩灿宇慢慢吃完。
“你,” 李承赫忽然开口,用的是韩语,语气平淡,却让韩灿宇停下了筷子,“第一次见我。江边。为什么,带我回来?”
韩灿宇愣住了。这是他第一次主动问起这个最初的问题。
为什么?当时哪有时间想为什么?看到一个穿着铠甲、浑身湿透、在江里扑腾的人,第一反应当然是救人,然后……然后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你……看起来需要帮助。” 韩灿宇斟酌着词句,尽量简单直白,“而且,你拿着刀,穿着奇怪的衣服……如果别人看到,可能会叫警察,会麻烦。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先带回来了。”
很朴素的理由,甚至有点自私(怕惹麻烦)。韩灿宇说完,有点忐忑地看着李承赫。
李承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仿佛这个答案在他意料之中,或者他根本不在意具体理由是什么。
“这里,” 他继续问,目光扫过公寓,“是你的……家?”
“嗯,我租的。一个人住。” 韩灿宇点头。
“家人?”
“在光州。不常回来。”
“做什么?”(指职业或身份)
“学生。大学。学……电脑编程。” 韩灿宇指指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李承赫消化着这些简单的信息,眼神若有所思。他不再发问,沉默了片刻,然后站起身,开始收拾自己用过的碗筷。
这是一个很小的举动,却让韩灿宇心里微微一动。李承赫在尝试理解他,理解这个收留了他的“宿主”的基本情况,也在尝试融入(哪怕是很有限的)这里的生活规则。
晚上,韩灿宇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李承赫那句“为什么带我回来”和关于“家”的询问,在他脑海里盘旋。
或许,李承赫也在寻找自己的定位。在这个时空,他是什么?一个意外的闯入者,一个需要被收留的麻烦,还是……一个暂时共同栖居的“室友”?哪怕这个“室友”来自千年之前,手握利刃,心怀巨大的谜团与乡愁。
第二天是周一,韩灿宇有早课。他起床时,李承赫已经在阳台做完晨练,正对着初升的朝阳,缓缓擦拭他的刀。阳光给他挺拔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边,却驱不散那由内而外散发的、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孤寂感。
“我上午有课,大概中午回来。” 韩灿宇出门前,用韩语交代,指了指墙上的钟,比划着时间,“食物在冰箱,你知道怎么热。不要随便给别人开门。”
李承赫停下动作,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眼神平静,没有多余的情绪。
韩灿宇背着书包走出公寓,下楼,汇入清晨上班上学的人流中。走在熟悉的街道上,看着周围步履匆匆、盯着手机屏幕的现代人,他有种强烈的恍惚感。楼上那个房间里,藏着一个唐代的武将,而他,一个普通的首尔大学生,正莫名其妙地肩负着“照顾”和“隐瞒”的责任。
这种分裂感让他脚步有些虚浮。
课上得心不在焉,教授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忍不住拿出手机,解锁,点开浏览器。手指在搜索框上悬停了一会儿,然后,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驱使,他删掉了原本想搜的课程相关关键词,慢慢地,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输入了新的内容:
“中国 唐代 失踪 将领”
“唐代 天宝 年间 未解之谜”
“历史 记载 消失 的 军队”
搜索结果大多是无稽的野史传闻、网络小说设定,或是些捕风捉影、无法证实的民间传说。偶尔有几条看似严肃的考古发现或历史研究,点进去看,要么时间对不上,要么细节模糊,与李承赫的情况毫无关联。
韩灿宇失望地关上手机,揉了揉太阳穴。大海捞针。他甚至不知道李承赫的具体姓名、所属部队、确切年代。仅凭一个“唐代武将”的模糊标签,想在浩瀚如烟的历史记载(而且主要是中文记载)中寻找一个可能名不见经传的个体,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他就是忍不住去想。李承赫从哪里来?为何会以那种方式出现在汉江?他身上发生了什么?那个让他如此在意的“紫色背影”到底代表什么?这些疑问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随着李承赫在他生活中留下的痕迹越来越深,这些藤蔓也越缠越紧。
中午回到家,一切如常。李承赫在看一个自然纪录片,关于沙漠。餐桌上摆着他从便利店买回来的三明治和矿泉水。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轨道,但韩灿宇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李承赫的沉默里多了探究,他的眼神偶尔掠过电视或韩灿宇的手机时,会闪过一丝极快的、深思的光芒。他像一头暂时收敛了爪牙、却时刻在评估环境和猎物的猛兽。
而韩灿宇自己,也开始用一种新的目光看待家里这个“不速之客”。不再仅仅是麻烦或需要照顾的对象,而是一个巨大的、活生生的历史谜题,一个连接着遥远时空的、脆弱而又危险的存在。
他们之间那层因为生存需要而建立的、脆弱的“共生”关系,在经历了身份质疑的震动后,似乎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一种相互观察、相互试探、在沉默中艰难寻找共存可能的僵持期。
谁也不知道,下一次打破平衡的,会是什么。是李承赫另一个被触动的记忆碎片?是韩灿宇无意中发现的某个线索?还是这个现代都市本身,对一个古代灵魂无法消弭的、日复一日的无形挤压?
阳台上的铠甲,在午后阳光下沉默地反着光。沙发边的长刀,依旧冰冷。
而窗外,首尔的车流依旧川流不息,对这座公寓里正在上演的、跨越千年的微妙僵局,一无所知。
第8章 突然的电话
僵持在继续,但僵持本身也在悄然变化。公寓里的空气不再那么凝滞,李承赫的沉默里,探究的成分似乎多过了戒备。他开始更细致地观察韩灿宇的生活节奏,像个无声的影子,记录着这个时代普通年轻人的日常:睡懒觉、上网课、对着电脑屏幕皱眉或傻笑、吃速食、偶尔抱着吉他胡乱拨弄几个不成调的和弦。
韩灿宇则被迫(或者说半推半就地)习惯了家里多了一个高度自律、存在感极强的“室友”。他甚至开始给李承赫分配一些简单的“任务”,比如在他出门时把要洗的衣服丢进洗衣机(教会了他放洗衣液和按启动键),或者把晾干的衣服收下来叠好(李承赫叠衣服的方正程度让韩灿宇汗颜)。李承赫执行这些指令时总是异常认真,仿佛在接受军令。
李承赫的韩语词汇量在缓慢而稳定地增长,主要得益于电视和韩灿宇偶尔的“教学”。他已经能听懂大部分日常指令和简单对话,并能用破碎的短句结合手势进行基本交流。比如,“饿”、“洗澡”、“出去?”、“回来?”、“这个,什么?” 发音依然古怪,带着生硬的古汉语腔调,但至少沟通的障碍在一点点消融。
他对现代物品的恐惧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实用主义的探索。他弄清楚了微波炉加热食物的基本原理(虽然对“波”的概念一无所知,但知道按哪个键能让食物变热),学会了用韩灿宇的旧手机(触控坏了,但按键还能用)查看时间(韩灿宇调出了数字时钟界面)。他甚至对韩灿宇的笔记本电脑产生了兴趣,虽然韩灿宇严令禁止他乱碰(怕他按错键把论文删了),但允许他在旁边观看。韩灿宇写代码时,李承赫会盯着屏幕上飞速滚动的英文和符号,眉头紧锁,显然无法理解这种全新的“文字”和逻辑,但他看得极其专注,仿佛在试图破解某种敌方的加密文书。
然而,这些表面的适应之下,潜流从未停止涌动。李承赫越来越多地站在窗边,望着楼下街景,一站就是很久。目光并不聚焦于某处,而是空茫地掠过车流、行人、霓虹,像在眺望一片永远无法抵达的彼岸。他擦拭铠甲和刀的频率增加了,动作缓慢而用力,仿佛在对抗什么无形的侵蚀。有时韩灿宇半夜起来喝水,会发现李承赫并没有睡在沙发上,而是坐在阳台的铠甲旁,一动不动,只有指尖偶尔拂过冰冷的金属,发出几不可闻的摩擦声。
韩灿宇知道,乡愁和疑惑像慢性毒药,正在缓慢渗透。电视里再多的自然风光和纪录片,便利店再方便的食物,都无法真正填补那个巨大的空洞。李承赫需要的不是一个栖身之所,而是一个答案,一个关于“为何在此”和“如何归去”的答案。可这个答案,韩灿宇给不了,这个世界恐怕也给不了。
转机(或者说,新的波澜)发生在一个普通的周三下午。
韩灿宇下午没课,但有个小组视频会议要开,讨论一个棘手的项目。他提前跟李承赫打了招呼,让他尽量保持安静,自己则抱着笔记本躲进了卧室,关上门。
会议开得磕磕绊绊,组员们意见不一,线上沟通效率低下。韩灿宇戴着耳机,全神贯注地争论、记录,完全忘记了时间,也暂时忘记了客厅里还有个来自唐朝的“定时炸弹”。
会议进行了大约一个半小时,接近尾声时,韩灿宇隐约听到外面传来一些不寻常的动静。不是电视声(他出门前特意关了),也不是李承赫平常活动的声音,而是一种……闷响,和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
他心里一紧,匆匆对着麦克风说了句“稍等,我有点事”,摘下耳机,拉开卧室门。
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僵在门口。
客厅里,李承赫背对着他,站在沙发和茶几之间的空地上,微微喘着气。他上身只穿着一件汗湿的紧身黑色背心(韩灿宇的,被撑得变了形),下身是那条运动短裤。精悍的肌肉在背心下起伏,汗珠沿着脊椎沟滑落。
但这还不是最让他震惊的。
客厅中央,那张原本靠墙放着的、不算沉重但也绝不清便的实木小边几,此刻正四脚朝天地翻倒在沙发旁边!而李承赫脚边,散落着几个原本放在边几上的杂志、遥控器和那个旧手机。
更诡异的是,李承赫对面的墙壁上,大约一人高的位置,有一小片新鲜的、颜色略深的痕迹,周围的墙皮似乎有极其细微的裂纹,像是被什么重物以极快的速度撞击过,但又没有完全砸实。
韩灿宇的目光迅速扫过李承赫垂在身侧、微微颤抖的双手——指关节处通红,甚至有细微的破皮。他又看向那翻倒的边几和墙上的痕迹,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测浮上心头。
李承赫听到开门声,猛地转过身。他的脸色有些发红,额头布满细汗,呼吸尚未完全平复。当他的目光与韩灿宇震惊的眼神对上时,一丝极快的、类似于尴尬或懊恼的情绪闪过他眼底,但立刻被惯常的冷硬掩盖。他抿紧嘴唇,没说话,只是迅速移开了视线,弯腰去扶那个翻倒的边几。
“等等!”韩灿宇几步冲过去,也顾不上视频会议还在等他,“你……你在干什么?这桌子怎么回事?墙上的印子……”他指了指墙壁。
李承赫动作一顿,没有立刻回答。他将边几扶正,又把散落的东西捡起来放回去,动作有些匆忙。做完这些,他才直起身,依旧不看韩灿宇,目光落在地板上,用那种生硬的韩语短句回答:“没事。练功。”
练功?韩灿宇差点气笑了。什么样的“练功”能把实木边几掀翻,还在墙上留下疑似拳印的痕迹?这分明是……
他突然明白了。压抑。无处发泄的精力、焦躁、困惑,还有那日益沉重的、找不到出口的乡愁与无力感。李承赫不是那种会喋喋不休抱怨或表现出脆弱的人,他所有的情绪,恐怕都转化成了这种沉默而暴烈的物理发泄。之前狭小的空间限制了他,但现在,随着身体彻底恢复,那种属于武将的、需要释放的力量和战斗本能,恐怕已经到了临界点。
“你……你这样会弄坏东西!也会伤到自己!”韩灿宇指着他还红着的拳头,又指指墙,“这是租的房子!墙弄坏了要赔钱的!” 经济压力让他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有点过分,对方可能根本不懂“租”和“赔钱”的具体含义。
李承赫终于抬眼看向他,眉头微蹙,似乎听懂了“坏”和“钱”,也感受到了韩灿宇语气里的责备。他嘴角绷紧,没辩解,只是再次简短地说:“知道了。”
气氛有点僵。卧室里,笔记本电脑还传来组员隐约的询问声:“灿宇?灿宇?还在吗?”
韩灿宇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他看着李承赫沉默地站在那里,汗湿的背心贴着贲张的肌肉,红着的拳头垂在身侧,明明有着能轻易摧毁这间公寓的力量,此刻却像个做错事又不知如何是好的孩子,只是倔强地抿着嘴。
心头的火气莫名其妙地熄了一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无力感。他能怪他吗?把他关在这个几十平米的鸽子笼里,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无处可去,无事可做,甚至连发泄的渠道都没有。换做是自己,恐怕早就疯了。
“算了……”韩灿宇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你先去洗洗吧,手上破皮了,处理一下。”他指了指浴室,又补充,“以后……想活动的话,小心点。或者……”他犹豫了一下,“等我放假,带你去个空旷点的地方?”
李承赫抬起眼,看向他,眼神动了动,似乎有些意外。他点了点头,低声道:“嗯。” 然后转身走向浴室。
韩灿宇回到卧室,对着麦克风道歉,草草结束了会议,心里乱糟糟的。李承赫的问题比他预想的更紧迫。这不仅是一个认知问题,更是一个身心适应问题。一个习惯了沙场纵横、统领军队的武将,被困在方寸之地,精神上的压抑和肉体力量的无处释放,迟早会出问题。今天只是掀翻一张桌子,下次呢?
必须想办法给他找点事做,至少是能消耗他过剩精力和时间的事情。
这个念头在第二天变得更加清晰。
那天韩灿宇需要去图书馆查资料,出门前,他给李承赫留了钱,写了张简单的韩语字条,告诉他可以自己下楼买吃的,注意安全。
傍晚他抱着一摞书回来,刚走到公寓楼下,就看到单元门口围着一小群人。他心里咯噔一下,加快脚步挤过去。
只见人群中央,是李承赫。他手里提着便利店的塑料袋,正弯腰扶起一个倒在单元门口、似乎摔伤了腿的老奶奶。旁边还散落着几袋蔬菜和一个滚远的橘子。
李承赫的动作并不温柔,甚至有些生硬,但他扶得很稳。老奶奶似乎吓到了,哎哟哎哟地叫着,旁边几个邻居在七嘴八舌地询问、指责(可能是怪李承赫撞到了人?)。
李承赫站直身体,他高大的身形和冷峻的面容在人群中显得格外突兀。他听不懂周围嘈杂的韩语,只是皱着眉,看着被扶起的老奶奶,又看了看地上散落的东西,然后,在周围人诧异的目光中,他蹲下身,一言不发地,开始帮老奶奶捡拾那些散落的蔬菜水果,动作仔细,把沾了灰的橘子在衣服上擦了擦,才放进袋子。
他的神情没有任何讨好或歉意,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仿佛在做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捡完后,他将整理好的袋子递给老奶奶,又看了看她的腿,似乎想确认她能否自己行走。
老奶奶大概也看出他不是故意的,又见他帮忙捡东西,语气缓和下来,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李承赫这才直起身,对周围的目光视若无睹,拎起自己的塑料袋,径直朝单元门走去。
一抬头,就看到了站在人群外、目瞪口呆的韩灿宇。
两人目光相接。李承赫的脚步顿了顿,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几不可察地冲韩灿宇点了下头,然后刷开单元门(韩灿宇教过他用自己的备用门卡),走了进去。
韩灿宇赶紧跟进去,留下身后邻居们还在小声议论。
“怎么回事?”电梯里,韩灿宇忍不住问,“你撞到人了?”
李承赫看着电梯上升的数字,简短回答:“没有。她,自己摔倒。我,扶。”
韩灿宇松了口气,又觉得有点好笑。以李承赫的身手和警觉性,撞到人的可能性确实不大。“那……外面那些人说什么?”
李承赫摇了摇头,语气平淡:“听不懂。吵。” 顿了顿,又补充,“她,没事。”
韩灿宇看着他线条冷硬的侧脸,想起刚才他蹲下身,默不作声捡拾蔬菜的样子,心里某个地方微微动了一下。这个来自千年前的武将,在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依然保留着某种近乎本能的、对弱者的扶助,尽管他的方式如此生硬,不擅言辞,甚至可能引起误会。
回到公寓,李承赫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把买回来的食物放进冰箱,然后去洗手。韩灿宇注意到,他右手手背上,昨天破皮的地方结了一层薄薄的痂。
晚上吃饭时,韩灿宇装作不经意地问:“你以前……在军队里,也经常要处理这种……民间的事情吗?”他比划着,指指楼下。
李承赫停下筷子,看了他一眼,似乎在理解“民间”这个词。然后,他摇了摇头,声音低沉:“军务,战事,戍防为主。民生,有州县官吏。” 他说得依旧简短,词汇有限,但意思明确:他是职业军人,主要职责是打仗和防守,地方民政不归他管。
“但也会遇到老百姓吧?比如行军路过村庄,或者……战后安抚?”韩灿宇追问,试图多了解一点他的过去。
李承赫沉默了一下,似乎在回忆。“嗯。有规矩。不扰民,不夺粮。伤者,军医或就地寻药。”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在陈述军纪条例,但韩灿宇能想象出,在纪律森严的古代军队中,能做到这些,已属不易。
“那今天……你扶那个老奶奶,是因为……规矩?”韩灿宇试探着问。
李承赫这次沉默得更久。他夹了一筷子菜,慢慢咀嚼,咽下,才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也更清晰一些:“是人。” 他抬起眼,看向韩灿宇,目光深黑,“摔倒,扶。应该的。”
没有大道理,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是最朴素的是非观:是人,摔倒了,就该扶。跨越千年,不同的语言,不同的世界,最基本的恻隐之心,似乎并未改变。
韩灿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这件事似乎成了一个微小的契机。李承赫不再只是被动地困在公寓里学习规则,他开始了极其有限、却主动的“外出探索”。范围仅限于公寓楼下便利店、附近的小公园(韩灿宇带他去过一次,告诉他可以在人少时去走走),以及从公寓到江边那条路的反方向(韩灿宇警告他绝对不能再靠近江边,尤其是他出现的那个桥墩附近)。
他总是独来独往,神情冷峻,步伐沉稳,对周围好奇或探究的目光视若无睹。他买东西很快,目标明确,从不逗留。在公园里,他只是沿着小路沉默地走圈,或是在空旷处站一会儿,看看树木和天空,然后便返回。他严格遵守韩灿宇规定的时间和活动范围,像一个自律到极点的士兵在执行侦察任务。
韩灿宇通过观察发现,李承赫对现代社会的某些方面适应良好(比如遵守交通信号灯——韩灿宇教过他红绿灯的含义),但对另一些方面则完全无感(比如对路边广告牌上性感模特的巨幅海报,他扫过的眼神如同看一块石头)。他的注意力似乎更多地集中在“功能性”事物上:道路的走向、建筑物的结构、人群流动的规律、车辆的行驶方式。他像是在绘制一幅这个陌生地域的、粗糙但实用的军事地图。
这种有限的自由,似乎稍微缓解了李承赫身上的某种紧绷感。他“练功”时不再拿家具撒气(韩灿宇给他买了一个便宜的厚沙包挂在阳台角落,他使用得很克制),站在窗边发呆的时间似乎也少了一些。
然而,韩灿宇的烦恼却增加了。李承赫的外出虽然规律低调,但一个高大健壮、面容冷峻、气质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年轻男人,频繁独自出现在固定区域,难免会引起注意。楼下便利店的老板娘已经开始用好奇的眼神打量李承赫,偶尔还会跟韩灿宇搭话,问“你那位不太爱说话的朋友是做什么的?”“是运动员吗?身材真好。” 韩灿宇只能含糊其辞,说是远房亲戚,暂时借住,性格比较内向。
他越来越担心,纸包不住火。李承赫的存在,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涟漪正在慢慢扩散。
这天晚上,韩灿宇在书桌前赶一份报告,李承赫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个关于古代攻城器械的纪录片。两人各忙各的,气氛是近期少有的平和。
突然,韩灿宇的手机震动起来,是视频通话请求。屏幕上跳出的名字让他心里一紧——是他老妈。
平时他和家里联系多是发信息或简短语音,很少视频。偏偏是这个时候!
他手忙脚乱地想按拒绝,但手指一滑,竟然按成了接听!
“灿宇啊!” 老妈那张熟悉的脸瞬间占满了屏幕,声音洪亮,“怎么这么久才接?在干嘛呢?”
韩灿宇头皮发麻,下意识地把手机摄像头对准自己的脸,身体前倾,试图挡住身后的客厅。“妈……没事,我在写作业呢。”他干笑着说,眼睛拼命往后瞟,用口型对李承赫做“别出声!别动!”的表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