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中兜兜转转反反复复的思绪,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缠原来说出来却是如此令人心惊胆颤。一刹那,恍然,当年在欲杀之而後快的痛恨中被埋藏在内心最深处的隐秘的感情。
“玉二,我们是不是错过什麽?”许久,他才吸一口气,颤抖著声音问,眼中流露出一丝脆弱,摇摇欲坠。
竹青痕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却没有回答,只是沈默。如果在半年前,那场截杀之前,他也许会激动,也许会说出实情。可是现在……竹青痕心中百转千折,只觉得满心苦涩。错过什麽?应天阙只要你的记忆一天不恢复,你就永远不知道我们之间到底错过了什麽?
应天阙你说你是最了解我的人,我何曾不是最了解你的人,可跟你不同的是,我了解你,那是因为爱,而不是作为对手。你也永远不会知道了,竹青痕有些恍惚,十几年的光阴仿佛脚下翻滚的波涛般在月光下泛著银光,明明灭灭,支离破碎。如果江水若有泪,月光便是他的伤心,曾经的时光,留给他的便是这满江月光,一江的殇。
“玉二!”如同受到蛊惑般,应天阙缓缓倾身伸出手抚上竹青痕的脸,温柔而忧伤的看著他,唇角也扬著,浅浅淡淡的忧伤。他一脸的抑郁与无声的沈默,他茫然无措的眼神,看起来无辜而忧伤,应天阙的眼神也慢慢变得忧郁起来,仿佛月光潜入他眼底慢慢的再溢进他心里,流淌成一首忧伤的歌,在他心里浅唱低吟。恍惚间,他差点以为那里有他失却的记忆在流淌,那一刻,应天阙觉得被自己的深情感动了,那一刻,他用手抚摸著竹青痕的脸,轻柔的怜惜的抚摸著。可是竹青痕的眼睛那麽黑,那麽清,清得近乎冷漠,他的脸上也是一片苍白的漠然,甚至还有一丝他看不懂的怜悯。应天阙胸口突地一痛,停下了手,原来,不是的,他什麽也没有想起来,那张闪电般在脑中闪过的魅惑的豔丽的玉二的脸也只不过是那一瞬间的幻觉而已。应天阙立时苍白了脸,胸口的痛如刀锋般突然锐利起来逼得他几欲发狂:“为什麽你什麽也不说?你怎麽什麽也不说呢?”
竹青痕看著他狂乱的样子,神情越发冷漠,心中那纷乱的思绪反而倏地沈下去,他一向是个冷静的近乎无情的人。对手越是狂乱,他越是冷静。
“说话!说话啊!”应天阙抓住他的脸,狠狠命令道。
竹青痕痛苦的躲闪了,一侧脸颊被勒得发紫,道:“你既然想起来了,还要我说什麽?”他心窍玲珑,今晚应天阙的反常在心中一想便知道了大概。想来这个人如齐毓所言恢复了记忆,只是爱已成往事,恨却还深植心中,旧恨再加上新仇,难怪他要发疯了。
“是,我想起来了!” 应天阙神色倏变,眼神也为之一沈,看上去狂态尽敛,但不知怎的竹青痕却觉得背脊发凉,好象有什麽可怕的事发生般。
“青痕。”应天阙的眼神渐渐温柔起来,加诸於他脸上的力道也倏地消失,看上去仍如先前那般抚著他的脸。
竹青痕脸色死灰,他真的想起来了……心中陡地一空,茫然一片,无悲无喜,甚至摆不出适合的表情。
应天阙抚在他脸上的手慢慢的往後往下沿著他的脖子滑动,突地,五指张开用力一抓,五指顿时如铁爪般紧紧箍住他的脖子。竹青痕才觉得不对劲,喉管已被扼住,顿时喘不过气来,错愕的看著他。
“你为什麽杀了竹青痕?”
竹青痕打了个寒颤,脑中立时闪过齐毓当时欲言又止的表情,原来是因为这个。他记起了竹青痕,却依然痛恨玉二,恨得甚至不愿意想起一丝多余的感情。
原来那一声青痕不是在叫他!竹青痕张开嘴想叫想笑,却只能从肺中挤出一股浊气,和一声嘶哑破碎的低呜,仿佛困兽最後一声不平的低吼。窒息感来得汹涌而迅猛,他狠狠的瞪著应天阙,满脸涨紫,目眦欲裂,几多不甘几多愤懑。应天阙,你究竟要伤我几次才罢手?千疮百孔的心再一次绞痛起来,痛得恨不能立即死在他手上。
应天阙看他眼瞪得大大几乎将眼珠瞪出眶外,眼神却逐渐黯淡,湮灭,喉中近乎痉挛般的低呜也渐渐没了声息,嘴角抽搐著似哭似笑。月光落在他脸上,惨白与青紫交织出一片狰狞的平静,比歇斯底里的疯狂更令人感到恐惧。他感觉到他的绝望,深入骨髓的绝望,忽然後怕起来。他猛地俯下身狠狠的吻住他的唇,舌头顶开他的牙关,向里面送气。他还不要他死!可他又是如此恨他!
应天阙掐著竹青痕又吻又咬,一会儿恨不得吸尽他肺中所有的空气,一会又急急给他送气。胸口复杂莫辩的情绪似要炸开般,五脏六腑似绞著痛,应天阙泪流满面。
我要拿你怎麽办?玉二,为什麽你是玉二?
竹青痕忽然挣扎起来,近乎疯狂的挣扎著,就象条脱水的鱼般,不由自主的承受著他的吻无法逃脱又无法停止挣扎。口中的气息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甚至连掠夺的强势也与以往无二。竹青痕心中颤栗,掐在脖子上的手仍然毫不放松,冰冷的如同死神之手,唇上的触觉却是那麽炽热浓烈,似乎可以使死灰复燃。意识渐渐飘远,竹青痕垂死挣扎著。
应天阙脑中已分不清是爱是恨,只昏昏沈沈的想,他们一定曾经相爱过,爱人的气息即使记忆忘记了,身体也依然记的。如此渴望如此契合的近乎疯狂的涌起的欲望,让他身心颤栗,无法自主。玉二,玉二,我们之间究竟是谁辜负了谁?
“放开他!”一声暴喝如春雷滚过,将应天阙从意乱情迷中惊醒。身後剑光霍霍越空而来,气势汹汹,当下抱著竹青痕急急折身後退,剑锋从脸面划过,真是好险。应天阙寒毛倒竖,锐目看过去,不由大怒,黑衣白芒,气势汹汹的青年,正是他日前定下决一死战的远离邪。船舱狭小,他这一退险些落了水,堪堪立於船尾,心下不由越发著恼。
“又是你,远离邪!”当下杀意顿起,手缓缓探上腰中剑。
竹青痕神志沈沈间一得他放开手,正大口大口的吸著气,一听到远离邪的名字,顿时精神一振,抬头看去,舱中衣发张扬如同天神般的青年,不是远离邪还是哪个。
“离邪!”竹青痕大喜,用力挣开应天阙的怀抱奔过去。
却说远离邪被远明浩死死按在树上不让他下去,只好眼睁睁看著竹青痕跟应天阙谈笑风生,心中妒火中烧,几欲发狂。岂知那两人竟然越发放荡起来,竟然……远离邪怒发冲冠,一掌劈开远明浩,也不管隔得多远,飞身一手弹剑隔空刺去。
一剑即刺空,远离邪也不打话,紧接著第二剑刺去,势如破竹。却见竹青痕一阵风般扑过来,以为他是为应天阙挡剑,当下更是五内俱焚,想道:“他负你如此,你竟还护他至此?他便这麽值得你为他拼命,那我又算什麽?”心中怒极痛极,只觉得一片真心付了东流水,无限悲怆中又生出一丝凄凉。手中刺出的剑越发狠戾决绝,谁也不能阻止他杀应天阙,即使是竹青痕也不能!
剑未至剑气已破空而来,竹青痕的身子不由一滞,抬眼,满目白光。青锋寒霜挟石破天惊之势如流星疾来,一时黯淡了三千江水,一轮冷月,漫天霜华,黯然销魂。
“玉二!”应天阙在身後看得分明心中不由大急,叫道,“小心!”欲待拔剑上前救助,却哪里来得及。说时迟那时快,远离邪的剑已刺入竹青痕胸口。
“玉二!”应天阙啊的一声惊叫,脚下移动正要飞身冲去,却听得一阵铿锵声响,眼光触及断刃寒芒,不由大惊。
远离邪刺到竹青痕胸口的剑忽地节节折断,纷纷坠地。他空举著剑柄连著的一截残刃对著竹青痕。竹青痕立在那呆呆的看著他,两个人象是被点中了穴道般就这样呆呆的站著,看著。
云散开,月重现,晃悠悠的落在两人中间,残刃上寒光烁烁,两人的身影似站成了化石。
有匪君子 69
六十九
竹青痕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琅琊对他说的话:“这世间没有什麽东西一定是属於你的。感情也一样,你若不知争取,还能寄望於失去记忆忘了爱的人去努力吗?玉二,你不是太天真就是不懂爱。”
那个时候,应天阙失忆,玉阙宫内乱刚结束,但依然暗潮汹涌,他焦头烂额,可心中最痛的是失去应天阙的爱,甚至连应天阙失忆的事实都不敢面对。琅琊是唯一敢直面戳他心痛的人并落井下石的人。
“你不知道,即使他失忆了,不记得我们之间的事了,我也不想他有一丝的勉强。”他说得镇定,心里其实空虚的厉害。他知道其实不是这样的,他是被应天阙宠坏了的任性小子,放不下心里的那丝骄傲与长期以来在应天阙娇纵下的优越感。他甚至以为应天阙即使失忆了,看到他的第一眼也会重爱上他。
他便是如此任性又自私著,却叫琅琊一语成谶。
竹青痕蓦地睁大眼看著远离邪,难道又一次……
一阵恐惧涌上心头,他不敢再想下去,远离邪双目赤红,满脸戾气,一截断剑寒光烁烁正抵他胸口。
“你好,你好!”他欲将钢牙咬碎,只把脸睁得通红,半晌才挤出断断续续的两字,多少爱恨情仇便在这欲言又止後喷薄而出。
任竹青痕再聪明狡智,此时对著远离邪也只能束手无措。如斯情景该如何解释?仿佛刚出了云山便又入了雾海,他心中茫然一片,只张了张嘴却无力说出一个字,根本理不清,无从解释也无法解释。他只能怔怔的看著远离邪看他横剑相向,耳边听他淬血的“你好”二字,心中也跟著一阵揪痛,他是真的伤心透顶了吧,才有如此唳血的表情。
远离邪看他不答话,只道他心虚,只把剑紧紧攥著往前顶了一寸:“你为什麽在这里?”他握剑的手在颤抖,虎口裂开,鲜血如注,顿时满手鲜血淋漓。
一片鲜红,触目惊心,竹青痕大惊:“离邪!”他受伤了!血沿著剑柄往下,蜿蜿蜒蜒顺著雕琢的纹路往下滴到了残刃一端。剑锋淬血,抵在他胸口心尖,如雪白衣上血迹慢慢的泅开。他也不知那剑刺进去了没有,只觉得心尖抽搐著痛,仿佛那刀尖来回的刺般,一时痛得几乎喘不过气。
“你受伤了。”他伸手想去握住那流血的手。
“你别动!”月光下,他的眉眼越发青郁,似乎泛著青幽幽的光芒,刺得人心底也冷幽幽一片,远离邪只觉得心中一团翻滚著的烈火赤焰在这片幽光下慢慢的化为虚无,只余一片空寂和冰冷。
“你为什麽会在这里?为什麽和他在一起?你究竟是谁?是玉二还是……”不,他不是青痕,他的青痕眉间平和疏离,眼睛清澈透亮,绝不是眼前这个愁云惨雾让人看不清摸不著的人。远离邪眼中戾气渐去迷惘渐盛,嘴角缓缓溢出一缕血丝,“你究竟是谁?为什麽我不认识你了?”他使劲的睁著眼似要看清眼前人,却滚出两行血泪。
竹青痕大惊,蓦地想到刚刚远离邪剑至胸前却寸寸断裂,定是用了极大的内力震断的。只是当时他正倾力一剑刺来,这一收一断岂是等闲可以做到的?只怕内力反噬到自身受创更严重。这样一想,心中越发觉得焦急,只恨不得奔去看他究竟怎麽了。但听到他一番心灰意冷的话又觉得悲凉,一时不知是何感觉。想了一会,已是一身冷汗,只觉得五内俱焚。
“你为什麽不说话?你说啊,你说啊!”远离邪看他只是摇头不语,心中哀极生恨,怒吼道,“回答啊,为什麽要骗我?”
“我没有骗你!”竹青痕只是机械的摇头,不是这样的,他们之间不该如何惨淡收场的。当他的冷漠、犹豫慢慢融化在他炽热的情怀中时,他其实是相信他们可以相守的。可是……原来爱情竟如此脆弱。
“玉二,玉二,你还想骗我到什麽时候?”远离邪也摇头,满脸血泪,“如斯境地,你还不能对我说句真话吗?你就不能对我说句真话吗?”
“你想听我说什麽?”与他狂乱的相反的是竹青痕的声音冷静的近乎冰冷。
远离邪退後一步,但残剑仍对准他胸口:“你是不是玉二?一直都只是玉二,对不对?”
竹青痕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玉二是属於玉阙宫的,是与天下正道背道相驰的邪教之首,也是与他,远离邪──背道相驰。而且,此时远离邪心中满是迷惑与疑云,正是摇摆不定的时刻,他若是承认了自己是玉二,那无异於硬生生的推开他,斩断他心中残存的最後一丝情丝……可是,他咬牙峻声道:“对。天下人眼中我始终是那个丧心病狂的邪魔歪道,玉阙宫玉二。”
“原来所有的一切真的只是你设计的一个局!”远离邪原本惨淡的眼眸中忽地迸出血光。
竹青痕忽地仰首大笑,笑声在水面远远传出去,激得水波翻浪,浪涌浪,层层叠叠翻涌著,敲打著船舷,船便高高低低的在他笑声中沈浮著。水声哗然声中笑声渐苍凉,你把我最後一点梦想也夺走了,远离邪,竹青痕笑得癫狂,这天下可还有什麽人可以让他托付全心全意的信任?还有什麽人可以让他放开一切顾忌的去信任和……爱?
“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要相信我,远离邪,说相信我的是你,一开始便是你自己要信的!”竹青痕扬起眉,却在眉梢处斜斜的低敛下去,喃喃道,“我只是玉二啊,天下人都知道。”
他竟这般直认不讳,远离邪越发怒火攻心,身子晃了晃,张口喷出一口血,血溅在他扬起的衣袂上,点点如火焰。竹青痕只觉得那火焰从衣覆下的皮肤开始燃烧,然後到骨肉,蔓延到脾肺心间,五脏六腑搅成一团烧得血肉模糊。
“好,好一个玉二!”远离邪吐出一口血沫,恨声道,这般狡猾的人,他竟然从未怀疑过。越想越气越想越恨,偏偏再恨再恼之余,心中牵著那根情丝再荏弱摇曳仍是斩之不断,手中的剑想刺出去却仍然停滞於他胸前,即使被伤透了心,他仍然无法下手。那一刻,他几乎恨自己儿女情长了。
“远离邪,还不动手?”一声大喝中一道剑光横空疾来,如惊雷紫电划破天幕直指竹青痕而来,“玉二,纳命来!”
竹青痕几乎是下意识的在漫天剑光下闭上眼,眼见便要一剑穿心,说时迟那时快,打斜闪过一道清光,便听得铿地一声,气势如山的来剑架在了一柄身沈刃宽的铁剑上。
“玉二是我玉阙宫的人,岂容你放肆!”应天阙原本就在一旁听那两人只觉得牙硌得酸,正不耐烦,却见一剑绝空而来,忙拔剑相迎。却不料来人似乎早有防备,不退反进,剑锋刚一相触便猛地一提腕,只听得一声轻嚓声,那剑竟然顺势迎著他的剑往上滑斩他的手腕。应天阙轻哼一声,沈腕抖剑迎上。
“原来当年千里追杀,下绝杀令也是假的?”远明浩冷声道,“好一条苦肉计!”
应天阙心知他误会也不否认,哈哈一笑道:“你觉得这个江湖,除了玉阙宫,这天下还有哪里能容得下玉二公子?”
“真卑鄙!”远明浩性情一向温和也忍不住大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