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阙却没有理他,冲到床旁叫著玉二,目光却触到他眼角的一道泪痕,心下一震,一时喉咙发紧竟再也说不出话来。玉二他梦见了什麽,竟然流泪了。
“齐毓。”他低低的叫,“从来没有人告诉我玉二的事,你告诉我,我是不是跟玉二很早就认识?”
齐毓又是一怔,应天阙道:“齐毓你是不是也在恨我对他的无情?”
“你,你知道?”
应天阙自嘲的笑笑:“你真当我不知道玉二是个什麽样的人吗?可有些事,总是……情非得己啊。”
情非得已?
齐毓看到他只是看著床上的竹青痕,那种目光,那种神态……顺著他的目光又看向床上的竹青痕,无声无息仿佛是冰雕雪作的,没有一丝人气。不由一阵恍惚,似乎又看到了十年前的应天阙抱著破布娃娃似的竹青痕走投无门时就是这个样子,这种神态,那是深刻入骨的绝望。隔著悠长的时光流年,终究是回到了原点,还是,终於到了结束?
齐毓素来心软,看应天阙黯然也觉得神伤,道:“大哥,过去的事就算了,以後,以後就不要再斗了,他,他也没多少日子了。”
应天阙一怔,继而道:“来不及了,已经回不到过去了。”
齐毓吃惊的看著他,脸上终於露出一丝惶然,继而,沈默。
窗外一道金光扫过,氲开朦胧白光,天,终於亮了。
“不好!”齐毓忽然变色大变,指间不知什麽时候已取来一根银针刺向竹青痕眉心,一边叫道,“玉,醒来!”叫了两声又取针刺他脚底涌泉穴。
应天阙不知出了何事但看齐毓动作也不觉紧张起来,见竹青痕眉心蹙动,忙扬声叫道:“玉二玉二,快醒来!”
竹青痕眉心越蹙越深,眼睫颤动,呼吸时断时续,一脸的痛苦,似被什麽魔魇了般。应天阙心下著慌,叫道:“玉二,你快醒来。你还没告诉我竹青痕的下落,你不能死。玉二,你答应过我的事,你不能食言。玉二……你欠我的,你欠我的没有还,怎麽可以死?”
竹青痕只觉得脑中似乎有无数的针在扎著般痛的厉害,偏偏有人在他耳边大吼大叫,挣扎了半晌终於勉强睁开眼,呻吟著叫道:“谁,谁在叫?”
“玉,你醒了?”齐毓看他睁开眼不由大喜。
竹青痕费力的看著他,迟疑的道:“三哥?”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低的几乎传不到耳中。
“是,是我。”齐毓眼中落下泪来,“你可醒来了。”
竹青痕乏力的闭上眼:“你刚刚在叫什麽,什麽我欠你的,不能死?”
齐毓闻言看向应天阙,道:“不是我。”
“玉二!”应天阙按捺下纷乱的思绪叫道,刚刚的失态已不见了。
竹青痕霍地睁开眼看他,讶然道:“怎麽是你?”
“你以为会是谁?”应天阙冷声道。
竹青痕看著他,神情有些恍惚,刚刚好象做了个梦,梦里的远离邪陪著自己一齐跳下青梗峰赴死。他几乎以为那是真的,有个人跟他同生共死,而他与他之间只曾打过一个照面,短得甚至还未来得及发生什麽。
如果只是这样,未必不好。
他下意识的伸手按住胸口,没有开始,也没有辜负。
“应天阙,你不是想知道竹青痕的下落吗?”他轻声而又冷然道,“你不用找了。他已经死了,我亲手杀的。”
一旁的齐毓闻言心下一惊,越发不知道这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麽事。
“你撒谎!”应天阙却只是不信,“我得到消息说他在江南,就在不二庄。”
“你念念不忘的远离邪就跟他在一起。”不知是出於何心理,他紧紧加上这一句。
竹青痕冷冷一笑:“我一生杀人如麻,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死在我手下的到底有些什麽人,但是,竹青痕,我记得。我第一个杀的人就是他,在你的面前下的手。当然,现在的你不记得了,可我的手段你应该知道的,我想杀的人什麽时候留过活口?”
他说得清冷淡然,但听在应天阙耳中不啻於五雷轰顶,当即就呆了,一时竟说不出话只是狠狠的盯著,目眦欲裂。
可竹青痕显然还不想放过他,嘴角轻轻巧巧勾起一抹冷诮的弧度,嗤然道:“告诉你竹青痕消息,恐怕只是想调你离开玉阙宫吧,应天阙,你倒真下江南来了。”话音戛然而止,应天阙手化铁爪一把箍住他的咽喉。
“玉二,我的手段你应该也知道的。”应天阙冷鸷的看著他。
竹青痕一下子喘不气过来,雪白的脸蓦地涨得通红,他却不以为意,挣扎著身子,断断续续的笑,一边笑一边咳:“那…又怎麽……样?我要杀的人……已经死……了!”
应天阙阴沈的眼中似现出一抹血色,狰狞的看著他,待看他的头无力的垂下,眼睛却固执的看过来,明明喘不过气来,却依然在笑,扭曲的脸上每一块肌肉似乎都在笑,细细长长半阖的眼也在笑。他在嘲笑自己。意识到这件事,应天阙的手微微抽搐起来。
“住手,住手啊!”齐毓见状忙冲上去,使劲的拉开应天阙,“你要掐死他了。”
应天阙松开手才发觉心跳的剧烈,每次面对玉二自己总会不知不觉的落入他的圈套,作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来。想著,冷冷笑起来:“你想死?我偏不让你如愿!”
竹青痕趴在床上,身子蜷著,黑发散开遮住了半个身子,看不清他的脸也看不清表情,可应天阙总觉得他的嘴角还固执的挑著,笑得厉害。
总有一天,他恨恨的想,总有一天,他要叫玉二在他面前放下所有的傲骨,跪著向他求饶。
有匪君子 73
七十三
竹青痕下马,一手扶著马缰一手扶著马背支撑住身子,一天一夜的马背上颠簸让他觉得全身象散了架般,不由苦笑,这副身子果然是不中用了。那一天最後还是跟应天阙达成了协议,他跟他走,而他,答应不去赴与远离邪的三日之约。还记得应天阙当时连连冷笑:“玉二,想不到你还是痴情种子!”他只是淡淡倦倦的笑,许是那温柔的神色激怒了应天阙,他竟一掌击碎了桌子,怒冲冲的拂袖而去。他扶额而笑,低低的笑,应天阙,可不要让我看轻了你。抬起眼看到齐毓一脸担忧的看著他,犹豫的道:“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如果难过的话就笑,笑著笑著就会忘了难过的。既然难过,为何不跟大哥说清楚你就是……”他眉一挑,齐毓终於没有了声音。
应天阙终於还是忍不住,推了门进来说马上动身。竹青痕也无所谓,支撑著身子上了马跟著他走。也不知这是到了什麽地方,摇摇晃晃下了马,举目四望,精神不由一振。
入眼的是一片绿色,浅黄苍翠交织成一片活泼的生机,不及细看便见一座凌水而建的竹屋跃入眼帘。竹屋绵延一片,飞檐扶廓,亭台水榭皆是绿竹筑成。远远望去便见烟波浩渺间透出点点绿意,影影绰绰,仿佛佳人在云水间般。走近了,便是绿竹猗猗,屋宇楼台隐隐约约,一脉的青翠欲滴。流水淙淙,远山如黛,显得竹更青,水更绿,山更翠,便是那些水声也沁出一弯碧色来。竹青痕不由怔忡了下,这个地方……
应天阙目光四顾,脸上看不出喜怒,道:“曲长风,办事还算伶俐。”
一道黑影从竹林中掠出,明眸皓齿,明豔不可方物正是曲歌,一身黑色劲装,与那晚所见的脂粉明媚不同的飒飒英姿。她走到应天阙面前,单膝跪下:“属下曲长风参见宫主!”美目流转间看到竹青痕,心下不由一惊。
竹青痕只作不见,眸光澹澹似已失落在这片绿色中。
“曲长风,你办的事还真不错!”应天阙别有意指的看了身边的竹青痕一眼。
“属下不敢。”曲歌心里一震,不敢站起来,只深深低下头。
“你且抬起头来,看看他是谁?”应天阙一把拉过竹青痕,冷笑道。
曲歌如何敢抬头,目光闪烁著投过去触到竹青痕时惊得花容失色,脱口叫道:“玉二公子?”
应天阙只是冷笑:“好好,果然认得,我看你二人交情不错啊!”
“属下不敢!”曲歌以额触地,“属下只知道公子已死於青梗峰下,从此後江湖再无公子玉二。”
应天阙眯起眼睛看她,看她乌郁郁的秀发顺服的握披在肩上,乖顺的一如她的姿态,心中一转,大笑道:“说得好,江湖再无公子玉二。曲长风,你起来吧。”
曲歌心里松了口气,磕了个头应道:“是!”站起来,垂手敛首立於一侧。应天阙道:“现在象曲长风这般机灵又能做事的人很少见了,玉二,你说是不是?”
竹青痕淡淡瞥了他一眼道:“可惜了却是明珠暗投。”
应天阙目光一鸷却又笑道:“曲长风,你看有人为你抱不平了。”
曲歌闻言背後不由窜过一阵寒意,这是什麽情况,为何这两个旧情人斗气,她却夹在中间作炮灰呢?当下作惶惑状道:“请宫主治罪!”
应天阙正待开口却瞥见竹青痕在一旁只是嘿然冷笑,顿时意兴阑珊,扫兴的挥了挥手让她退下。
“我不管她是否有意隐瞒,既然你心疼她,我便放过她。”
竹青痕挑眉:“你要驭下又何必顾忌我?倒象是摆足了威风给我看似的。”
应天阙也挑眉笑道:“多时不见你倒伶牙俐齿多了。”
竹青痕反唇相讥道:“多时不见你倒虚伪得多了。”
“哦,怎麽说?”应天阙难得的好脾性。
竹青痕道:“明明一副想将我千刀万剐的样子,为何又偏偏装大度?”
“你在提醒我杀了你吗?”应天阙收起笑,认真的看向他,“你放心,到时我会杀了你的。”
“我有什麽不放心的?”竹青痕忽然展颜一笑,“不过说好了的事。”
“不过说好了的事”,应天阙一愣,隐隐有几分怒意升上来,你便这麽想死吗?那便去死吧!可心中泛上一股自己也不明了的酸楚,他恍恍惚惚的想,想到恨处又恼将起来,这个人怎麽不就在那次追杀中死去呢?是了,他要死在自己手上才好。这样一想,又有些得意起来,看吧,全天下的人都杀不了他,唯有我才能杀了他。而且,这一次是他求著我杀他的,他要死在我手上呢!
这样一想,他简直要欢呼起来,玉二,终究是翻不过他手心的。
竹青痕早已牵了马慢慢的走进竹林,竹叶在他白衣上翩跹,光影斑驳。应天阙微微眯起眼来,看著他的身影就象一阵轻雾般氤氲进那片竹林,模糊成一片轻绿雾痕。心中不由一跳,一阵悸痛,仿佛什麽时候也曾见过这种情景,如此熟悉却又如此痛楚。一个名字模模糊糊的浮上心头,云遮雾绕似的却又看不清,到底是哪个名字呢?
“青痕。”他喃喃的叫道,一出口却又先惊了自己,青痕?
齐毓听不清他口中细语,却又奇怪的看向他,却见他望著竹青痕的背影,面色苍白,眼神闪烁,不由一惊,叫道:“大哥!”
应天阙回过神,颔首道:“走吧!”
竹青痕住进这那座竹屋,竹屋凌水而建,带著深秋的寒意,呆得久了便觉得那寒意也慢慢的浸入骨髓中,连带著眼前一片绿也变得惨淡。应天阙一改常态,不再对他言语相挑,针锋相对了,反而常常莫名其妙的注视著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那样子常常弄得他背上寒凉一片,却也只能视而不见,总觉得若是问他了,便是自己输了。日子便这麽僵持著。
倒是齐毓终於忍不住了,那日,鲜有的早起,趁著竹青痕垂钓的机会蹭上去。竹青痕倒不是真的在钓鱼,每天天未亮,湖面浓雾未散开之际,他便悠悠哉哉的提著钓杆做到水阁上垂镏。钓的是鱼还是一湖雾,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那湖浓雾已慢慢透进心里。
“我觉得大哥好象有些想起你了。”齐毓的开场白一如他的为人般直率。
竹青痕几乎是下意识的回过去:“那又怎麽样?”
“玉!”齐毓叫起来,“你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你明明是很想他想起你来的。”
竹青痕回眸看了他一眼,难为这个嗜睡的人今天竟然这麽清醒,便笑道:“我现在也很愿意他会想起我以前的事。”他的口气带了几分幸灾乐祸,倒让齐毓一呆:“那为什麽……”
“三哥,你不会懂的。”竹青痕叹道,“这一次,我要他永远忘不了我!”
“……”齐毓确实是不懂,既然要让他忘不了,直接告诉他真相不就皆大欢喜了。
“我让他杀死我,这一次,我看他还能怎麽忘得了我?”竹青痕眼中忽地迸射出一种强烈的光芒,“最好,那个时候,他再记起我来,哈,那就有趣了,可惜我看不到了。”语气突然婉转下来,低低柔柔的.
齐毓只觉得全身寒毛倒竖,却见他展眉一笑:“你说,这样,他可还会忘了我?”
他的眼睛清清亮亮胜似身後秋水三千,他的笑容清澈带著顽童般狡黠,看起来天真无邪,齐毓脚一软,几乎要落荒而逃。
疯了,疯了!他想,他从一开始就没看透他,也没看懂这两个人,如果这是他们的爱情,如此血淋淋的残忍,他宁愿一辈子不谈情说爱。
竹青痕看著他黯然的神情,心中也觉得辗转,是啊,是疯了吧。明明不爱了,为何还如此执著?可是,他伸手抚上胸口,感觉掌心的跳动慢慢变得温热,终究还是不甘心啊!慢慢的松开手,指尖的一丝热气迅速消失在空气中,终究是意难平啊!他想。
“我,我觉得大哥已经忘不了你了。”齐毓开口,连自己都觉得没有底气。
“还不够啊!”竹青痕笑道,“三哥,你看,这次又是他先惹的我。”
“别这样,玉。”齐毓无力的道,“大哥这些年也是不得已的,若不是……”声音终於低下去终至无声。
竹青痕叹道:“三哥,这麽多年没有变的也只有你了。”
“我?”齐毓几乎自暴自弃了,“谁不知道兄弟间我最没出息,除了吃喝玩乐就是睡大觉了。”
“这就是三哥你的好了。”竹青痕温柔了神色道,“世间的人若有你一半豁达,便会少许多烦恼。”
“那你呢?”
“我?”竹青痕无意识的一笑,“我从遇到他开始就不得安宁了,三哥,你何苦呢?”
“你又是何苦呢?”齐毓想起这二人之间似乎总是阴差阳错,说有缘又总是错过,说无缘又总是相逢,如此纠缠间彼此早已伤痕累累,可见情之一字乃世间最伤人之物。“我见你的那一年,你才十二岁,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