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往生————烟湮

“东离原！临死之前，你还想在这里胡言乱语搅乱朕吗？真华的家世朕早就调查清楚，祖辈俱是我大炎子民，真华也没有你妖族的蓝泪，你再胡言也是无用。”焱振然道，面色却已铁青。

东离原一愣，但旋即喃喃道：“原来……原来如此……在这个身体里……都忘记了啊，就连蓝色的血泪都消失了……世事弄人，世事弄人啊，焱帝，任你千般躲避仍是难逃呵……”低喃着，他一步一步走向我，炽热的目光仿佛要燃烧起来，“你忘记了吗？我们曼罗族人是传说中风的民族，自由、骄傲的风之族！你忘记我们的坚持了吗，永不会屈服永不能禁锢，追寻风而行，蓝色的风之子民！”

第11章
南儿，世上的很多东西都可以被束缚，但是这风，任何人也不能禁锢它。
风可以很和煦，也可以很狂烈，但是有一样是改变不了的。
南儿，你记住，我们族人就是风的子民，所以，永远也不能放弃自由和骄傲。
××××××××
我看着东离原，不由自主一步步后退。脑海中一个个小心深藏的东西炸开了，飞旋着，散落着，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有什么是不能碰触的，有什么是曾经忘却的，有什么是宁愿万劫不复也不愿想起的，但是，但是……还是不能不应该忘记啊！我像被击中似的一阵晕眩，眼前也渐渐模糊了，什么都看不清，只听到一阵仿佛离我很远很远的喧闹声，谁凄然的狂笑声，铁器撞击的声音，还有焱焦急的怒吼。

“东离原！你施了什么妖术！为何真华会忽然晕倒！”
“皇上！叛臣离原自尽了……”
“真华，真华……你没事吧……醒过来啊……你千万不要有事……千万不要有事……”是你吗？焱帝……为什么你现在的声音这么让人心酸呢？我大概只是……晕倒了而已啊，我曾经以为身为帝王你是冷漠的，冷峻的外表下连心都是冰冷的，可是我似乎错了……我曾经以为自己永不会相信曾对我施暴的你的温情，可是……是从什么开始呢？是梧桐叶雨下微笑那时？是纷飞雪花中轻吻那时？是你强压怒火叹息那时？还是眼看着你疯魔那时？我已经分不清了……

“过了今天，你就是朕的左妃，就能永远待在朕身边了……”身体仿佛被温暖环抱了，我想要伸手去触摸，却什么也感觉不到，最后只能堕入完全的黑暗中……
别再这样……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们都不再心痛？
我就要睡去，再醒来的时候，我还会是原来那个我吗？
……
我还会是……原来那个我吗？
我睁开眼，眼前焱帝的脸庞逐渐清晰，见我醒来，脸上闪过惊喜。感觉手紧了紧，才发现他一直握着我的手，原来这便是我噩梦中支持着我的那点温暖的来源吗？
“你终于醒了。虽然太医说你并无大碍，朕还是……”焱帝……他以前是这样的吗？这个大炎王朝威严英武的明君，他以前是这样的吗？会这么轻易地被左右情绪？会这么傻傻地傻傻地……虽然他以前也曾温柔也曾微笑……

我抬头，对他笑了笑，他却轻触我唇角，“我现在还记得那场雪中你的笑，如果可以一直看着你这样的笑就好了……”他扶我起身，“你现在还好吧，再坚持一下，等会册封大典过了就好。”我摇摇头表示身体已没有问题，他笑笑，叫人进来替我更衣，便步出南清殿。

几名侍女走了进来，韵荷也在其中。我看着眼前一堆珠光宝气的衣饰，一件一件加到身上，心中越来越烦躁。“算了。”我终于说，“你们都下去吧。”“可是，娘娘，皇上他……”“皇上那边，我会和他说，放心，我不是不去大典。”我最后看向韵荷，“韵荷，……你也下去吧。”韵荷看着我，眼神复杂，最终还是点点头退了下去。

我扔掉身上那些贵重的累赘，换上一件白色的简洁男装幸好当初焱帝特意给我置了这些衣物，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知道我讨厌那些金银绸缎。黑色如丝缎的头发只是梳理直了，用白色的丝带在背后绑成一束。做完这些，我满意地笑了，虽然样貌变了……这个才是我自己。

等到这样的我出现在焱帝面前，他果然配合地皱了皱眉，“真华，你怎么还这个样子，这可是册封左妃岂同儿戏，我再叫韵荷替你更衣罢……”我不说话，但是直视他的目光已经表示了自己的坚持，我不喜欢这些荣华，也不是要替代月琼，就算我将要拿着她的“月之泪”左妃代代相传的信物。他叹息，“……算了。”他这么快就同意了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就让他们看看，我的左妃，是与众不同的。”
我走向皇宫正殿前的祭台，古朴的石质建筑，不同于殿内的富丽堂皇，却让我心渐渐宁静清明了。风吹动一袭白衣和黑色的发丝，我扫视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他们都低着头，虽然表面恭敬，其实心里在咒骂讥笑着我吧，不过这些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我会担心会不安，我所在意的也绝不是世人对我的想法，现在我所疑惑的是，我到底为何会这样走上这个高台呢？

不是身不由己，我清楚。是因为心底的夙愿吗？很多年前，想要放弃一切与你同生的心愿，很多年前，在鲜血中破灭的那个心愿。还是，是身为蓝本身的心愿？你说不曾忘记我的笑容，我又何尝不是呢？梧桐叶雨中你的那个微笑，就算想忘也忘不了……这就是宿命吗？我再一次，再一次地……

如果这就是宿命的话……我痴痴地望着眼前更加成熟的他，他说了什么却完全没听到[自由自在]。
“真华，你刚才站在台上接过月之泪的时候，朕差点以为看见了仙人……朕就知道，你是与众不同的，你是神赐给朕的。”
如果这是宿命的话……我反握住他的手，然后，轻轻地，轻轻地吻上了那双唇，那曾经很霸道的唇，那微笑起来很迷人的薄唇。他脸上满是诧异，还有……一点惊喜吧。离开那片温暖，我微低头：“……抱我。”缓缓地抬起头，直视着他眼中的不敢相信逐渐变成狂喜，然后轻靠进他怀里。

“抱我。”
就这么一次，就让我再任性这么一次，我不知道这是谁的夙愿，也不想去知道。我只知道，身为蓝的自己想要这么做，我只知道，过了今晚，我就不能再轻松地说自己只是自由自在的蓝。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这么度过今夜。这是纯粹的蓝完整的蓝最后的决定。

所以，请让我再任性一次
第12章
我缓缓地抬起头，直视着他眼中的不敢相信逐渐变成狂喜，然后轻靠进他怀里。
“抱我。”我说。
焱帝看着我，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忽然一把我压到在床上，支起身体看着我。
“真的可以？虽然朕等了很久……”的确，从那一次之后，他都从来没有强迫过我。我仰头，看着强忍欲望的他：别再说了……“真华……”他低吟，覆了上来。
我在云端漂浮着，带着幻梦的心酸。晕眩中，我不可抑制地呻吟，这种疼痛，这种快乐，我都会永远记得，直到魂飞魄散。
“叫朕的名字。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别再叫朕皇上。”
“……”难道叫焱?
“朕还有个名，只有最亲近的人才知道，玄翼……”
玄翼？有翅膀的话就可以飞翔吗？眼模糊了，看不清他的脸，“玄翼……其实，我也不叫真华……”
“……嗯？那你……”
“别再问了，以后……也许我会告诉你……但是现在别再问了……”我拉下他，紧抱住他的颈项，高高地仰起头，这样的话，眼泪会不会就流得慢些？
对不起，玄翼。我不想让你看见，我不能控制住的泪水。
从我眼里流出的，冰蓝色的泪。
……
是的，我都想起来了，我的过往。
曾经喝尽孟婆汤也要忘掉的过往，曾经因为它宁可放弃转生的过往，尽管好奇也不愿去想起的过往，我逃避过的过往。
但是，也是我本不应该忘记的过去。
看见东离原的时候，心底最深处所藏匿的，被震动了，我的血在呼唤着，这是即使忘掉一切也舍弃不了的血缘。于是，就在短短的昏睡期间，一切，一切，全都清晰了。
我是曼罗族族长之子，我的名字，叫做东离若南。
曼罗族行沙漠欢唱，逐水草而居，天性自由不羁，以风为尊。
而我就在这样的环境下，在爹娘的关爱下，以一族之子的身份自由自在地长大了。
那个时候，蓝天，绿草，奔跑，欢笑，就是我的世界，没有任何的忧虑与痛苦。我以为世上所有的人都是这样快乐的，我以为生活真的就是这样无忧无虑的。现在回想起来，也许那才是最大的错误。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一切，也许我还能，一直这样一味幸福地错误下去。

太过幸福的我们被神妒忌了，所以才会有这些血红的悲惨，我一直这样相信。我永远也忘不了，远出采药归来的我回到扎地时，迎接我的不是朝思暮想族人的欢笑和美丽的家园，而是……一片杀戮破坏的残像。被残忍杀死的族人，遍地已经凝固的鲜血，烧毁的帐篷焦黑的残烬，仿佛所有美好所有幸福一夕之间都全被破坏了……的那个样子。

南儿，好好活下去。娘不要你报仇，你只要……好好活下去。
你要记得……风是任何人也不束缚不了的，我的孩子……你要记住，我们就是风的子民，所以，永远也不能放弃自由和骄傲。
南儿，娘……只要你好好地……自由地……

娘，这些南儿都明白，可是我要怎样才能做到不恨？为什么你都不肯等到我回答？我握着渐渐冰凉的手，泪流满面，却忘记了要怎样出声。我知道这些都是为了我好，我知道我应该按照你的话去做，可是……我忘不了，忘不了垂死的族人痛苦地拉着手，忘不了他们艰难说出的“为我们报仇”，忘不了大家的眼睛忘不了爹娘的鲜血忘不了过去忘不了幸福忘不了蓝天绿草白云。

娘，我不是不要自由，我也不是不想幸福。只是我不是无爱，所以也做不到无恨。
就算明知道希望微茫，就算知道报了仇一切也不能重回，我还是义无返顾。
所以，我和幸存的族人一起踏上了陌生的中原，为了复仇，族人们努力打入京城官场，而我则进入宫中，只为了接近那个灭我全族的元凶。就算暂时失去自由，就算要虚伪地对仇人微笑，就算被视为男宠！我都不在乎了。

新登基的帝王，为了树立威信，为了稳定政局，或者因为年少轻狂，就因为这些原因，竟然是因为这些原因，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毁灭一个族，就可以这样把人推进痛苦地深渊……这样的事，我绝不原谅！后悔了又如何？难道后悔就可以抹杀掉所有地罪吗？

难道这高高在上的帝王无关痛痒的一个叹息，就可以让所有死去的族人重生吗？我忽视他独自寂寥的神情，忽视他常常紧锁的眉头，忽视他时而不由自主的叹息，也忽视掉他关切温柔的眼神，忽视他细微而沉默的温柔，忽视掉背后那双伸出来的孤独的手。我告诉自己，我的心已经死了，在那个血色的黄昏就已经死了。

那个湛蓝天空下微笑的南儿已经不再存在了，站在这里的只是一个为了复仇而存在的幽魂，心中只有恨，没有爱，没有温情。

第13章
感情到底有没有对错？我不知道。
恨没有结果，爱也没有前程。
爱上不该爱的人，也许这才是我痛苦的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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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着曼罗族天赋的才智和报仇的执念，族人在朝廷渐渐扩张势力，也慢慢开始周密的计划。而在宫廷内做内应的我是不可轻举妄动的。但是我却越来越控制不了，常常想要不顾大局，就用自己的手去刺杀焱帝。因为我害怕着自己，渐渐改变了的自己。

这种心里的悸动是什么？这种渐渐蔓延的温暖是什么？
冰封的世界仿佛有一点点软化……可是我不需要了，久违了的温情我已不需要了
如果再这样下去，如果再让他这样的温柔迷惑自己，我会变成怎样？如果我被骗了，假若我忘记了仇恨，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所以……
所以我一定要现在就杀了他！冲动的我，在族人计划已渐渐成形的时候，做了一个最傻的决定。不顾族人的反对，我让他们将计划提前，就在秋猎时行刺，让杀手在众人围猎庆贺时伤我，然后趁侍卫去拦截刺客，而焱帝来查看我时，用藏在衣内的匕首——杀了他[自由自在]。

我知道这个计划破绽百出不堪一击，可是我决绝的样子让族人也不得不同意了。也许那个行刺的族人会死，而我在受伤之外也逃不掉，这是苦肉计，还是没有胜算的苦肉计，可是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我的疯狂让我无法冷静只能不断前行，这样，才能继续欺骗着自己。他这个从小习武天资聪颖的皇帝，武功其实非那些侍卫可比，所以我只能这样让他放松防备……可是，我怎么那么确定他不会怀疑我？我怎么就那么确定，他就一定会马上关心我的伤？我在担心之外，却感到……一阵心痛。

不管怎样，一切开始执行了。如果失败了，也无所谓吧，族人会继续他们的计划。我这样想着，在秋猎的阳光下。
那个做刺客的族人来了，我装作专注于前方的喧闹，嘴角却泛起微笑。他的轻功我足以信任，就算失败了，其实他也是能逃脱的吧，所以现在他也应该能在别人发现之前飞向我，——就算离我不远的焱帝也不会发现——虽然没有看，但是我知道那把刀已经在向我砍来，听到风声的时候，虽然明知道不会伤我要害，我还是有一种仿佛要解脱了的错觉，甚至觉得就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什么都没有。没有死亡的黑暗，甚至没有痛。
风声，抽气声，血流的声音。
可是，不是我的血。
我扭头。焱帝肩上流出的血染红了我的眼。
血红一片。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站在我前面？为什么专注于节目的你会发现？为什么，为什么你会不顾自己的为我挡刀？
为什么，杀死爹娘的你，害死族人的你，我发誓要复仇的你，偏偏要对我至此[自由自在]？
我忘记了原本的计划，忘记了衣中的匕首，只有泪在心中无声地流淌。
一片慌乱中，那个族人被抓住了，而我还怔在原地。
焱帝被扶着往后，侍卫们慌忙叫着随行的御医，众人忙乱地准备着，他嘴紧抿着，眼睛却一直看着我。
良久，良久，仿佛有什么在崩溃，还有什么在坚定。
然后，他笑着轻声说，还好你没事。
然后，我一溃千里。心中，却下了一个决定。
对不起，大家，还有自己。
他害死爹娘害死族人的事，他所犯过的罪行，我永远不会忘。我永远都会恨他，可是，我也爱他。
是的，现在我终于明白自己的心情了，我爱他，和别人无关，和其他一切事情无关。就是这么单纯，就算是错，也无可挽回了。
我不能杀他，这样的我，杀不了他。对不起，爹娘，还有所有死去的族人，我竟然要违背誓言放弃复仇了。我不敢奢求原谅，自己……会成为曼罗族的罪人吧。
只是，如果可以就这样和他在一起，如果这样也可以的话，我不介意任何惩罚。堕入地狱也好，永世不可轮回也好，什么也无所谓……只要现在我可以待在他身边……我再也不想看见他寂寞的眼了，那个我所恨的焱帝，我所爱的玄翼。

第14章
以为自己付出够多代价的，以为这样继续伪装就可以快乐的。
最后都被惩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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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虽然还有很多很多烦扰挥之不去，但是我却真的感到了短暂的宁静——尽管只有我一个人如此觉得。因为我终于下了决定，是错是对，是福是祸，那都是以后的事情，至少现在我可以和他在一起了。今世的罪，应该尝的痛，就让我不负责任地留下，留待来生偿还，这样的话，至少此时此刻我就可以幸福了吧？那个时候我真的是如此相信的。如果当时我更明白一点这人间世事，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