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谁来,他都再无反应。
他似乎在倾听着什么,表情凝滞,沉入永恒的思绪,宛如死去的傀儡,灵魂已死,唯有肉体仍留在人间做行尸走
肉。
而身体也在渐渐死去。
已经很久没有进食,秦欢似乎打算要以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望着秦欢渐渐消瘦的身体,人们着急却无能为力,灌药、喂食,胡来想尽办法,但都无济于事。
对于一个一心寻死的人,这些方法根本毫无意义。
他内心深处结着霜,化不开。
皱着眉,我抓起他的衣襟,秦欢眼神根本无法聚焦到我身上。
那双瞳孔分明泛出垂死的朦胧。
墨彻拍拍我的肩,摇了摇头。
胡来也放弃了。
可,我不想放弃。
“秦欢,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突地挽起他,虚脱无力的秦欢倚靠着我,他没有力气说拒绝。
御风而行,不过一瞬便到达我要带他来的地方。
小小的屋子,陈旧小院外的对联依旧如新。
秦欢的手猛地抖了一下。
推开那扇破旧大门,里面四壁萧索,空无一人。
中央的磨台上积满了沙土,里屋房门半打开着,似乎依然有人进进出出的模样,依旧如常。
当然,若是没有地上一滩黑红的痕迹的话。
秦欢姐姐和小龙的骨灰早已被大风吹走,泥地上唯一剩下的,也只有这一滩干掉的血迹。
第二次看着亲人惨死,没人敢妄测秦欢心中的悲痛。
带他来这儿或许很残忍。
但有时候直面痛苦,比一味逃避更使人坚强。
“你看地上遗留的黑血,她们的魂魄一定还在那里,我想,大姐和小龙一定有话想跟你说。”
其实,那里什么都没有。
秦欢朦胧的眼神渐渐清明,他不自觉的,迈着摇晃的步伐,走到那滩黑血前。
伸出手,他浑身都在颤抖。
横流的眼泪止不住悲恸,一滴一滴,好像要慢慢淌入尘土,寻找依然涌动着的鲜血,却发现血液已经干涸,那么
无力。
跪在泥地里,秦欢一遍又一遍抚摸着院子里染血的泥土,意外从破碎的草丛中捡起一颗遗落的蜜饯果子。他放在
掌心,端详许久。
风渐起,草木轻轻摇曳,不敢出声。
那么安详,那么寂静。
我想安慰他,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到,只能默默站在一边。
匍匐下身,他的动作这么轻缓,好像害怕惊扰了谁。
秦欢用脸紧紧贴住地上黑色的泥土,手心的果子已经被压烂,像碾碎一个孩子的笑脸这么容易。
甜甜的笑脸死了。
讨糖的小手不见了。
昨天明明离自己这么近,为何今天什么都没了。
一点碎片都没留下。
曾经蔼然的微笑,转瞬化为黄土,活着的人必须撕碎心才能获得自由。
生离死别是迟早的事情,每个人都知道,却没人愿意去为此做准备,因为没有人相信悲伤会这么快降临到自己头
上,没有人甘愿去承受这种肝肠寸断的别离。
可当至亲至爱之人真的溘然长逝,停滞在那一刻的人们,却惶然不知所措。
时间走得这么残忍,竟连一丝一毫的遗憾都不能给自己弥补。
心里还有好多话没有说,曾经许诺好多好多想说想做的,如今全都成了枉然。
还没做好结束的准备,时间已经开始让我们学会忘记。
秦欢缓缓张嘴,将那颗破碎的蜜饯果子放进嘴里,慢慢地,慢慢地,一口一口咀嚼着,然后闭上双眼。
看不到他的表情。
听不见他的声音。
也无法感触到他的情感。
我不知道,当新一轮的阳光与朝露沐浴在这颗破碎的心上,究竟能不能恢复他脸颊上纯真的微笑?
还是说,凡间种种不过是上天冥冥注定的游戏,而我们,只是置于其中的一颗无法逆转自己命运的棋子?
第十五章 林间
秦欢自那以后,一直很沉默。
他恢复吃饭、睡觉,却再也没笑过。
以往长开的大门紧锁了,每次路过他家门口,想敲开他家的门,但总无人应和。
久而久之,就连周围的人也开始沉默,甚至渐渐没有人去找他。
“这是心病,他自己走不出阴影,也只能一辈子这样了。”好不容易上来一趟却吃了秦欢闭门羹的胡来叹着气,
跑来墨彻这里蹭饭吃。
舔双碗筷本没什么,因为墨彻那家伙自从我手受伤那天开始,无论刮风下雨,一定准点回来为我做饭,然后两个
人一起吃饭。可是,胡来捋捋胡子,一直盯着我们两人的眼神,却是刺眼的很。
“莲,张嘴。”淡淡的,墨彻习以为常,旁若无人瓦饭喂我。
被胡来这么盯着,我有些不好意思。
狠狠咬了一口饭,回瞪胡来一眼,我愠道:“看什么看!”
狐狸一般的笑容,圆通自在,胡来夹筷戏谑道:“我也好想有人喂啊……”
“找你老婆去。”没好气地回。
胡来无奈摆摆手,说道:“她跟我吵架了……昨天一天都没做饭,哪敢喊她喂,这不是找死么。”
我说平常急急忙忙赶回家吃饭的胡来今天为什么会跑来我们这里蹭饭,敢情是他老婆不给他煮饭。
暗笑,轮到我玩笑他:“一定是你惹了你老婆,她人这么好。”
“哼!关我什么事,她自己小心眼,倒怪到我头上来了!”胡来忿忿不过,死劲扒了两口饭。
“小心眼?”
“昨天中午,我不过说她做的饭菜太咸了,她就说我这个人难伺候,跟着与我翻旧账,好几百年前的事情都扯出
来吵……”说完,他愤恨地叹气,“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我算看透了。”
嚼了一口饭菜,我略带同情地说:“想不到是这样,胡来,你活该。”
话说胡来的老婆人挺贤惠,性格很直爽,对人也热忱有礼,唯独每次见到胡来,二人总是大眼瞪小眼,吵架粗口
什么的也时有发生。不过吵归吵,他们两人似乎是越吵感情越好,而胡来虽然那么埋怨,其实私底下对他老婆可
是百依百顺,揉腿捶背这种事时有发生,尽管胡来一直声称那是按摩。
如果没感情,再强大的束缚也管不住狡猾的狐狸。
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
我很好奇。
届时,墨彻已经将饭送到我嘴边,我张口,却对上他的眼,柔和的眸子似带笑意。
心又开始莫名跳动。
胡来望着我们两人,煞风景地对墨彻说:“所以说,黑小子,千万不要对小白莲太好,对他好他就容易得意忘形
,处处欺负你,就跟我老婆对我似的。”
横眉一过,我冷视胡来,然后迫不及待回头盯着墨彻。
墨彻没说什么,抬手给我擦干净嘴角的油渍,见我看他,竟有些羞赧地侧过头,看得我好像上前咬他两口。
最近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貌似……不是什么好兆头。
之后,送走胡来,墨彻收拾碗盘,我闲坐在一旁望着他。
许久,我忍不住问了一句:“墨彻,我很得意忘形么?”
停步,墨彻望了望我,双颊绯然。
嘴角不禁抽搐,我有说什么奇怪的话么?他脸怎么就突然红成那模样?
眼看他紧抓着抹布,嘴巴都拧得不成形状,我只好无奈摆手:“好啦好啦,就当我什么都没问,看你小媳妇的样
儿!”
“可以。”等了半天,他磨出两个令我满头疑问的字。
“可以什么?你说话不要说一半啊!”
仿佛鼓起很大勇气,墨彻正对着我,红脸大声说:“以后你……你可以随便对我得意忘形!”
平常侬声细语,偶尔来这么一声狮吼,居然让我震惊得从板凳上摔下。
见状,墨彻立即冲过来要扶我,我伸手喝住:“哎哎哎……远点远点,你手都是油,我自己会起来。”
倏地收手,他脸还是很红。
不知脸红是不是会传染,被他凑得这么近,搞得我脸也在发热,于是用力甩甩手,我拍拍屁股,说:“那个,我
出去走走。”
日长帘暮,斜晖脉脉。
连绵的青色山坳全部被落日的余辉侵染成晕黄的颜色,看不见暮阳,却能依着徐徐上升的炊烟知晓时至黄昏,步
行路过秦欢的家门口,发现依旧深锁,只好叹气离去。
路遇许多返家的人,大概他们之前在类似修仙福地的乌溟派见过不少神仙,所以对我这个小仙并未表现出过多的
惊异态度,倒是相处的和和气气。
当然,只要他们不老是以一种暧昧的态度问我与墨彻关系的话。
“小白莲,又偷跑出来?小心大当家生气,回去敲你脑袋。”
“他敢。”
“哎哟哟,为什么他不敢啊?”
“……”
诸如此类。
我就不清楚了,为什么我老碰见这群满脸坏笑的好事之徒问我这样暧昧的问题?
虽然我也不一定答得上来。
但不得不承认,那个男人的确给了我无由来的自信。
敲我脑袋?他敢?他连碰碰我都紧张得要命!
踢荡着杂草,我走了很久,回神才发现自己走出了寨子,正想转身回去,却似乎听见前方有什么动静。
见天色未黑,我便悄无声息地飞过去,躲在树丛中。
昏暗光线下,是一个手持铁剑专心练武的青年,满头淋漓大喊,面色冷凝,步伐稳重,每一招一式全都用尽全力
,试图苛刻至完美。
看清他的背影,我突然想叫他的名字,可后来想想便打消了念头。
还是不要打扰他为好。
于是静静在树上观看。
他的剑气有些阴狠,出招亦是我没看过的怪异行路,周围树枝被他砍倒一片,切口略有粗糙却几近光滑。
想必他最近一定都在苦苦练习,剑法比上一次看到的时候精进不少。
嘴角暗暗扯起一丝微笑。
怪不得最近都找不到他人,原来他在暗地努力,不过这是好现象,起码他不是固步自封亦或消沉厌世。
等落日余晖散尽,凝白月光渐渐倾泻大地,秦欢收起铁剑,兀自擦干额首离去。
见他走远,我亦打算离去,却不料由于蹲坐太久,脚底发麻,加上身上被太多树枝缠绕,竟一个不留神从树上掉
下来,来了个狗啃泥。
心中大为庆幸。
幸好这是黑夜,幸好秦欢走了,不然这脸可丢大了!
正欲起身,却意外听见离我不远处传来一阵嘲意满满的笑声,抬头一看,声音的主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面前
。
首先入目的是纤巧缎鹫鞣履,再就是玄色桃瓣羽翮锦袍,敞露着带勾锁骨,并未束起的墨发浅埋于前胸,勾勒出
一道诱人曲线。再向上,就是一抹弯翘的薄唇,墨绿眸子秋波脉脉,媚笑可掬。
“你笑我做甚。”丑样被人看到本就难堪,还是被最讨厌的人看见,我心中气急。
勾勾我下巴,风华底下身子,幽香扑鼻:“笑你傻。”
挥手乱舞,我气道:“我傻就傻,干你屁事!”
巧劲抓住我胡乱抓狂的手,风华轻易地将我从地上提起,长指轻点我下唇,轻声坏笑:“你这小嘴儿真不干净,
被你自诩仙家倒祸害了天界那帮道貌岸然的仙人,以为仙人各个都跟你一般模样。”
使劲推了推他,风华却一动不动,我冷冷地说:“你放手,我跟你没话好说。”
谁知他抓得更紧,似有勒死我的迹象,挣扎一阵,却看见他那桃花眼冲我似怨似嗔:“你跟我没话说,我可跟你
有话。”
风华那表情使我心中一紧:“什么话?”
桃花眼眸顾盼生辉,眸子宛若深及千尺的潭水。
“莲儿,我遭人抛弃了……”
活该!你这花心滥情的桃花妖!
心中痛快一骂,脸上却必须冷静相对:“唉,别往心里去,他能早日醒悟是他的福气。”
突地,他圈着我,柔顺青丝滑进我衣衫里,痒得很。
轻微皱眉,见他如此伤感,也不好打击,于是假惺惺地安慰:“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分了就分了,你
这么滥情,一定可以找到下一个……”
话没说完,风华张口咬住我耳朵,不悦道:“都怪你。”
怪我?你遭人抛弃怪我?
这么大快人心的事情你居然怪我?
有没有天理了!
不可置信地瞪回他,风华眼神却尤其哀怨,手指纠缠着我的发,他说:“若不是你勾引我,我也不会落到这步田
地,不怪你能怪谁?”
倒吸一口气,我大声怒道:“究竟是谁勾引谁?!”
“你,勾引我。”他倒大言不惭。
“你!”
抓住我的下巴,他细眉一笑:“既然都这样,那我只好委屈自己了。”
随即覆唇而上。
朝他又捶又踢,我死命扭动身体,费了好大劲才扳开他的嘴:“少胡说八道,我还委屈呢,你给我爱哪儿去哪儿
去,我可不想跟你有什么瓜葛!”
“可是你那夜不是跟我行过夫妻之礼,怎么能说一点瓜葛都没有?”怎么觉得自己像从前在水影洞外被风华调戏
的小妖?
昧着良心,我说:“……其实,那晚我没什么印象。”
“这样啊。”他邪魅地笑了笑,连越靠越近,“不要紧,我们来次有印象的,你就记得住了……”
惊悚地想推拒开来,不料动弹不得,只有恍惚着乱扯话题:“风华,你等等!”
“怎么?”不悦地停住。
“……你得跟我说说……那个抛弃你的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父母兄弟是否健在,另外是否家财万贯坐拥万亩
良田……吧?”
“问这做甚?”他好笑地挑挑眉,问道。
“替你出头啊!放着你一个大好妖孽……不是,大好美人不要,我看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活得不耐烦了!”
风华用手戳了戳我额头,温和说道:“不用替我出头。”
“为何?”
浅浅一笑,他嘴角上扬的弧线极为漂亮:“因为……他已经被我吃了。”
啊?!
我嘴角抽搐:“吃……吃了?”
不以为然的,他说:“那只熊精有五千年的道行呢,我早就想吃他了,不过他皮毛太厚,肉老老的,味道真难吃
。”
身子一凛,猛然想起妖之间为了迅速获取高深道行,会自相残杀,胜的一方得以吃掉战败的妖以曾加自己道行。
风华的确是妖没错。
而且我也知道从很小的时候他就开始吃妖……
身子抖两抖,我抬头看他:“你……该不会改变口味想吃神仙吧?我……我道行很浅……”
说罢用御风簪抽身要跑,他却反应迅速狠狠抓住我脚踝,整个人又带回臂弯之中:“傻东西,你跑甚!要是真想
吃你,上次你没心没肝吃干抹净拍拍屁股走人的时候就下手了,何必等到今天。”
“那你来干嘛……”
“来委屈自己。”挑眉一下,他顺手收走了我的簪子,似乎没打算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