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孽深重的夜晚(出书版) BY 和泉桂

作者:  录入:05-13

「要让你知道自己有多美丽,让我不惜一切也要得到你啊。」

国贵下巴的线条十分柔美,一对长形的单眼皮眸子绽放着凛然的光辉,薄薄的嘴唇轻抿着。或许这样的容貌会让人大赞

上天的完美恩赐,但身为帝国军人的国贵,却希望自己能再强壮粗犷些。明明都二十六岁了,还一副文弱纤细的模样,

他为此相当烦恼。

这样的长相不免招致许多同性老是借机跟他搭讪,甚至遭受许多近乎侮辱的对待。

由于容貌和家世而饱受他人嘲讽与欺凌的国贵,于是不计一切困难地勤奋向学,一股劲儿朝精英份子的路途迈进。

明知国贵很介意这点,浅野却老拿长相跟他开玩笑,故意惹火他。

此刻若将视线从窗上转开,就等于承认自己输了,国贵只好强压下内心的愤怒硬盯着玻璃窗看。

就在此时,一位疾行通过店外的青年侧脸猛然窜进国贵眼帘,他登时惊讶地站起身。

那张线条精悍的侧脸、意志坚强的双眸,以及充满男子气概的模样,即使国贵已十六年没见过他,依然不会认错人。

那是辽一郎!

「清涧寺?」浅野讶异地唤道。「怎么了?是不是看到谁了?」

「……不,没有。」

国贵重新坐下来,依依不舍地将视线再次调回店内。

强烈的冲动催促着他追出去一探究竟,但某件事实却让他当场退缩了。

不行,我得忍耐!

辽一郎可说是国贵唯一的弱点,要是让眼前这男人发现,不知会引来多大的麻烦。

「没酒了。」

国贵拿起杯子,话锋一转地说。

「嗯,再叫两瓶吧。」

和辽一郎共渡的日子,至今仍紧紧束缚着国贵。那段记忆远比一切更教他珍惜,也让他无比憎恶。

为了那又爱又恨的回忆,国贵才选择成为军人,成为现在的自己。

突然,后脑勺的伤痕抽痛了一下。

幼年时受的伤仍未消失,只要头发一剪短就能清楚看见。

尽管明白伤痕会被看见,再校受训期间他仍依规定剪五分头。然而,某次到校视察的皇族看见这道伤痕却感伤地说『头

上有这样的伤看来虽勇敢,不过当时一定很痛吧。』之后,国贵便决定留长头发隐藏伤痕。幸好并没有人因此说些什么

国贵悄悄伸手触摸那道伤痕,感觉它正灼热似地发疼。

清涧寺家的宅邸位于东京市麻布区。树林繁茂的广大土地上矗立着一栋壮观洋房,距离稍远处,则是另一栋和式独立别

院。清涧寺豪宅的雄伟壮丽可说名闻遐迩。但整个家族却一贫如洗,国贵每每为此烦恼不已。

清涧寺一族原本是京都一带的朝廷重臣,由于贵族令的关系,当家主人于明治十七年受封为伯爵。

过没多久,国贵的曾祖父便搬到东京开始从商,并将生活方式彻底西化。

不同于多数不会做生意的贵族,国贵的祖父及曾祖父在商界都闯出不错的成绩。

当初,曾祖父先以天皇御赐给各贵族的门第永续基金为资本创业,幸运地搭上时代潮流。事业有如滚雪球般越做越大,

一时间版图广及重工业、造船、纺织业。正当大部分贵族逐渐没落时,清涧寺家却创造了难得的成功景象。

但俗话说富不过三代,在此便能得到印证。世袭爵位传到国贵的父亲冬贵时,由于他对事业漠不关心,加上后来继承清

涧寺家、理应负责打理家业的弟弟和贵能力不足,几乎无力支撑这庞大的事业体系。而早先战时的特殊需求潮结束后,

景气便如气球泄气般一路萎缩,全日本开始笼罩在不景气的大片乌云中。不过,即使这股景气低迷的狂风没有吹起,清

涧寺旗下各产业持续下滑的业绩以及层出不穷的劳资纠纷,就让各分公司的主管阶层头痛不已了。

这个家到底还能维持到什么时候?最近,已经开始有人向国贵打听是否要出售一部分的土地。就连浅野刚刚也开玩笑要

他以身相许,拯救清涧寺家。

「您回来啦,国贵少爷。」

从幼年时就在这个家工作的老管家内藤打开木制大门,迎接国贵进屋。那殷勤的嗓音和动作,数十年来都没变过。至少

打从国贵懂事以来,他就是这样。

「我回来了。」

「商量的结果如何呢?」

「不是很乐观。」

不想让家里人操心的国贵朝内藤露出笑容,老管家便用沉稳的嗓音说:

「辛苦您了。要不要我待会儿送一杯热咖啡到少爷房里?」

「不用了。你等门等很久了,早点去休息吧。——父亲呢?」

「老爷已经休息了。他今天接见了客人,一定很累了。」

「客人?」

「是分家的文男少爷,来谈融资的事。」

「融资……吗?」

国贵神情为难地重复道。

现在就算想帮助他人,只怕家里也没有闲钱。老实说,国贵今天才为了筹钱去拜托父亲的朋友帮忙呢。

清涧寺家的亲戚们,完全符合贵族不懂经商或储蓄的社会形象,几乎呈现坐吃山空、日益潦倒的局面。

然而本家又不能见死不救。为了拯救逐渐颓败的分家,国贵只得到处借钱周转。

「因为国贵少爷不在,他坐了一会儿就回去了。」

听到内藤话中透露出身为当家主人的父亲根本帮不上忙,国贵不禁暗自苦笑。父亲虽是贵族院的议员,说到底不过是拥

有虚名罢了。

「事吗?和贵他们呢?」

「和贵少爷……还没有回来。今晚应该也会晚归吧?」

「既然这样,你先去休息吧。和贵有钥匙会自己开门,用不着等他了。」

「可是……」

大弟和贵放荡成性,根本不晓得他何时返家。如果还让从早工作到晚的内藤为他等门,未免太过意不去。

就在此时,厚重的木制大门突然被打开。

「和贵……」

「——唉呀,这不是大哥吗?你特地出来迎接我啊。」

清涧寺和贵一出现,便为深沉的夜平添几分艳色。拥有艳丽美貌的弟弟,凝视着伫立原地的国贵绽现微笑。

尖削的下巴,浓密修长睫毛覆盖的深茶色眸子,殷红的嘴唇带着蛊惑人心的娇媚。像极了天赋十足的画家笔下,融合优

雅与颓废气息的美男子,也是三兄弟中长得最像父亲的一个。

「这么晚才回来,你以为现在几点啦,和贵?你也该收敛一点,别老出去夜游!」

「什么夜游啊,真难听!我只是到二之宫家参加派对而已。」

和贵身穿剪裁合宜的外套,高级质地再灯光下照射发出美丽光泽。尽管鹿鸣馆时代的社交模式已于明治年间宣告终了,

但在部分贵族和财政界人士间仍留有这类文化。

再加上和贵大学毕业后并没有固定的职业,经常在社交花丛间穿梭,制造一则又一则奢华糜烂的传闻。明知这样的行为

会引来社会底层的劳工阶级强烈反弹,却还不知节制。

「你每天都只知道在外头玩到这么晚吗?实在太不知长进了!」

「我这是在帮忙不擅长社交的您啊!而且我记得……您已经把下任伯爵的位子让给我了。」

和贵懒洋洋的口气夹杂着揶揄,国贵岂会听不出来。他只是不想在下人面前发脾气才拼命忍下来。

「就算如此,你这模样怎么做道贵跟鞠子的榜样!劝你还是收敛点比较好。」

「收敛点?你是指哪方面?」

直截了当的询问让国贵顿时语塞。

别再玩弄女人,也不要再跟男人纠缠不清了!这种话他真的说不出口。一旦说了,就等于默认他先前放荡的行为。

「开玩笑的。」

见国贵不发一语,和贵轻笑道。

「就算我不够格当他们的榜样,还有您这位出色的大哥在啊!道贵可没笨到分辨不出谁好谁坏。」

「和贵!」

「晚安了,国贵哥。」

对忠告嗤之以鼻的和贵,经过国贵身边往自己房间走去。

行经身边时,国贵闻到他身上传来女性香水味。如果只是参加舞会跳跳舞,他人的味道怎会在身上留存如此久!?这时

,国贵赫然发现自己对和贵此次的对象是女性感到一丝安慰,不禁讶异自己竟然纵容他放荡到这种地步!

和贵向来是男女通吃——他过分浪荡的行为,搞得整个社交界都热烈讨论这则八卦。

和贵原是个聪明伶俐的少年,虽没考上帝国大学,却也以优异的成绩自庆应义塾毕业。然而后来不知何故,竟开始游手

好闲四处玩乐,不停耗损所剩无几的家产。

不,他会变成这样,理由再清楚不过了!

不同于唯唯诺诺、努力守护清涧寺血脉的国贵,和贵憎恨这个家族的一切。说不定,他也觉得我很蠢吧?竟然还费心经

营随时代变迁日渐凋零的旧家族。

但他只能这么做啊!幼年时期失去重要朋友的国贵,除了守护这个家和憎恨抛弃自己的好友外,就一无所有了。

——辽一郎……

要是他当时没有离去,自己的生活或许就不会这么郁闷,绝对会走上不同的人生路途。

对国贵而言,这个家族的名声实在太过沉重,他担得十分痛苦。

自从母亲十四年前过世后,身为大哥的国贵便身兼父职照顾三个弟妹长大成人。然而,兄妹间的感情还是出现了裂痕,

让国贵深觉孤单。不管是父亲还是弟妹,没有人对这个家有丝毫留恋。

老实说,国贵对这个家也没有任何感情,但责任感和义务却紧紧绑缚着他,使他无法置之度外。

国贵无法坐视连绵数百年的清涧寺家族,在他这一代分崩离析。一想到他为了这个家牺牲的一切,就更加不可能撒手不

管。

国贵轻叹了一口气,拿起桌上的杂志翻阅。没关系,至少他还能在书中的世界,寻求一丝安慰。

「……好美啊……」

每天繁重的国策和军务搞得他身心俱疲,只有像此刻这样看着书,才能让纷乱的心思沉淀下来。

巴黎、罗马、伦敦以及纽约……未知的文化、美丽的绘画,不同于日本的街道风情。这些国家,一定洋溢着日本找不到

的自由风气吧。

突然,脑中浮现稍早透过窗户看到的青年侧脸。

辽一郎那令人怀念的面容,深深地撼动了国贵的心。

——好想见他……

尽管被他抛弃,尽管对他只有憎恨,但……还是好想他。

国贵根本无法忘记给了自己美好儿时回忆的辽一郎。

就这样,国贵怀抱着痛苦、辛酸与甜美回忆,与逐渐深沉的夜色一同入眠。

第二章

难得贪睡的国贵醒来时,已接近早上十点了。

一到周日,国贵就会稍微放松,容许自己享受悠闲的休假时光。若非如此,军队枯燥的生活绝对会压得他喘不过气。

「天气真好……」

洗过脸换好衣服后,国贵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唱机流泄而出的轻快华尔兹不停催动着他的睡意。

这时,一阵敲门声响起,国贵立即出声要对方进来。

「国贵少爷,这是您的咖啡和报纸。」

「这点小事交代佐代做就好了。」

「这么说或许很失礼,其实是因为付款通知单来了,我才顺手拿过来的。」

原来如此,国贵点头示意。

「您的脸色很难看呢。是不是太累了?看来,国贵少爷真的不太适合当军人。」

「如果不适合,我早就辞退了。」

「很抱歉,我不该多嘴的。」

见内藤面不改色地低头赔罪,国贵轻轻摇了摇头。

「没关系。……对了,明天是你的金婚纪念日吧?这送你。」

国贵微笑地将一纸装了金钱的信封交给内藤。

「怎么可以……我不能收!」

内藤惊恐地凝视国贵,但他却摇了摇头硬将信封塞给管家。

「数目不是太多,不过你还是拿去买些好吃的庆祝一下吧。」

「可是……」

「难道你不愿意收?」

「真的非常感谢您。像国贵少爷如此出色的人……还对我们下人这么温柔,我实在太高兴了。」

我一点都不温柔,也不出色。国贵在心理反驳着。

他纯粹是为了感谢内藤才这么做。要不是有他在,这个家老早就完了。

望着管家离去的背影,国贵边拿起报纸翻看。

以八卦谎言为主的新闻内容一点都不有趣,然而一篇题为『社会主义者检举案例增多』的报导,却吸引住国贵的目光。

之前世界大战带来的荣景使得劳动者大增,但随着通货膨胀造成物价飞腾,劳工阶层的生活越来越艰苦。

再加上战后景气逐渐消退,劳动者的待遇也日益恶化。不知不觉间,阶级斗争酿成了一次次的劳工运动,再加上五年前

俄国革命成功,使得社会主义运动再次活跃起来。

因此,这阵子官厅(特指警察)只好加强戒备,严加注意可疑的人物。就连宪兵和特别高等警察也磨拳擦掌,准备掌握

最佳时机一举歼灭劳工、社会运动等反体制运动。

民主思潮和浪漫文化退烧的现今社会,充满了太多变量和不安。国贵也为此忧心不已。

换好外出服的国贵告知管家要外出后,便徒步走出家门。

「您若是要出门,让我开车载您去吧?」

在大门旁擦车的司机成田声音低哑地问,国贵连忙摇摇头。

「就在附近而已,我搭电车就行了。」

每次看到曾祖父专属司机的成田,国贵就忍不住想起辽一郎。想起那个存再于久远记忆中,总是为自己带来欢乐的男子

「这样啊。那就请您一路小心。」

一身轻松打扮的国贵缓步朝电车站走去。想到今天不用穿军服出门,他打心底感觉放松许多。

今天的日场戏剧下午一点才开演,从这儿搭电车到浅草只需十二分钟,所以绝对来得及。

最近小剧场林立,新剧团也如雨后春笋般成立。国贵是某剧团的会员,开演以及剧团临别演出当天,一定会前往看戏。

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再演出档期中抽时间观赏。但大部分戏码演出时间都不长,再加上他很忙,所以这个梦想一直没

实现过。

只有借着阅读跟观赏戏剧,国贵紧绷的神经才能获得全面的休息。

在书中和戏剧的世界里,国贵是自由的。他能忘掉家世、工作、血脉等一切让他烦心的因素,全心全意沉浸在美的事物

中。

管家说他不适合军人,在某种程度上的确没错。

国贵在多数贵族子弟就读的学习院中等科念了两年后,便进入陆军幼年学校,然后历经陆军士官学校预科、本科,在二

十一岁时成为少尉。

而今年春天从陆军大学毕业后,便进入了参谋本部,目前已调升为中尉。

暂撇开培育士官候补生的陆军士官学校不谈,陆军大学可是只有极度优秀的人才有资格取得应试资格,挤进那所窄门。

而以第一名优异成绩从这里毕业的国贵,自然被视为前途光明灿烂的精英份子。

然而长期的经济不景气,却使国民对军人的要求转趋严苛。明明已不需要打仗,军事当局却还耗费高额预算准备扩充军

备,难怪老百姓会愤恨不平。就连士官也被人民指为税金窃贼,动不动就会招来一顿责骂。

当初国贵决定进入陆军幼年学校就读时,朋友们也曾近乎发怒地强烈反对。身为长男的国贵,从事军人这种不具未来性

的职业,对于一族的前景其实并无好处。

只是,国贵有义务克尽身为帝国军人的职责,并且守护家族名声。

他把在商店里买的牛奶糖盒放进胸前口袋。当初为了能在帝国剧场贩卖而开发的盒装牛奶糖,如今已成为每个人看戏必

备的零嘴了。

剧场内采自由入座,国贵选了中央稍后的位子坐下。离开演还有点时间,早知道就拿点什么东西来看。这么想的国贵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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