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
「为什么自从那件事以后,你就再也没来看我?」
辽一郎伸出手轻抚国贵的后脑勺,接着轻声问道:
「——这就是当时留下的伤痕?」
意外的温柔抚触让国贵微觉惊讶,便以沉默代替了回答。
「真的很对不起。」
重逢至今,国贵才第一次听到他跟自己道歉。
「我实在没有脸去见你,毕竟我让最重要的人伤得这么重……」
光听他这么说,实在很难判定他到底还记不记得那个约定。
「而且亲戚盯我盯得很紧,根本没机会溜出去。之后,更被迫去当雇工。」
然而,他稳健的嗓音却像魔法般,缓缓渗进国贵干涸已久的心灵。
仅仅如此,已足够弥补国贵这十多年来的等待与煎熬。
原本打定主意绝对不原谅他的,没想到简单的几句话,就让国贵冰封已久的心开始回温。他甚至觉得,辽一郎是否记得
两人的约定已不再那么重要。
「让我送你回去吧。至少,让我今天当你的仆人。」
「——如果你真觉得对不起我,那就直接叫我国贵。」
他知道自己在勉强辽一郎。
虽然没有直接的主仆关系,但辽一郎的父亲仍在清涧寺家工作,他自然不能直呼国贵的名字。明知道这样做会让他为难
,国贵仍故意如此要求。
「请原谅我,我真的办不到。」
看到辽一郎一脸为难的模样,国贵顿时深刻体认到,那过往的十多年岁月竟将两人的距离拉得如此遥远!
「……对不起,我不该说那种蠢话的。」
「国贵少爷。」
「抱歉,辽。」
国贵一反常态,十分老实地道歉。
那走吧。国贵终于不再推拒,让辽一郎送自己回家。毕竟再僵持下去,只怕搞砸了这次美好的相遇。
「国贵少爷,如果可以的话,要不要去喝杯茶?」
辽一郎用与幼时无异的开朗声音问道。
「虽然不是配得上您身份的高级店……」
「绝对没那回事!」
看到国贵露出童稚般的笑脸,辽一郎也浮现熟悉的笑容说:
「离这不远处有一间不错的咖啡厅。那儿的女店员都穿洋装,相当受欢迎喔。」
「原来你也对这种事有兴趣啊?」
并未回答的辽一郎只微微耸了耸肩。
夕阳照在路面,国贵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停下脚步。
——啊!
走到明亮处他才发现,辽一郎左右眼的颜色并不相同,尤其左眼看起来很不自然。
仔细一看才知道那是一只义眼。而且左眼皮上还有一道旧伤痕,使他原本柔和的神情产生了显眼的裂痕。
察觉国贵发现自己的义眼,辽一郎为难似地笑了笑。
「正如你所见,我的左眼是假的。这是以前受伤造成的,不过幸好没妨碍到日常生活。」
那拒绝国贵再深入询问的口气,让他脑后的旧伤再次痉挛般地抽痛起来。
辽一郎已长大成人,变成我不熟悉的大人了。
甚至还身受重伤失去一只眼睛!那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快点,就在那里而已。」
他若无其事地催促着,国贵只得将内心的疑惑暂时抛诸脑后。
以往只能存在记忆中的辽一郎,此刻变成了真实的人。
漫长的十五年来他一直在等待的,或许就是这一刻吧!
第三章
国贵从陆军省参谋本部回到家,经过二楼父亲房间时,突然被轧轧轻响声吸引而停下脚步。
下一秒,房门被打开来。
尽管讨厌见到父亲,却又不能刻意避不见面,他只好站在原地等待。
岂料更令人丧气的是,走出来的并非父亲,而是他那位徒具私人秘书名号的好朋友伏见义康。
「哦……你回来啦,国贵。今天工作到这么晚啊?」
低沉的美声轻轻搔弄国贵的耳膜,他不得不抬眼望向那位惊艳整个社交界的中年美男子。
「嗯,你好。伏见叔……你来帮父亲处理工作吗?」
「——嗯。」
伏见眼里透着几分笑意,若无其事地凝视国贵。看着眼前这张轮廓犹如希腊雕像深刻的脸庞,国贵拼命在心里回想辽一
郎爽朗的笑脸。企图藉此唤回自己逐渐流失的耐心。
「你来得刚好。我正要请女佣煮咖啡,一起过来喝吧?」
「不用了。」
「真是太不给我面子了。你这么冷淡,我可是会受伤的喔。」
「请你别开玩笑了。」
「你也跟冬贵聊聊嘛。」
突然听到父亲的名字,国贵神情顿时染上一层阴影。
「我没什么话要对父亲说。」
「我倒有话对你说。事实上,有人向我提到鞠子的亲事。这不是件坏事,但我也不能自作主张替她决定,所以过来跟你
商量。」
伏见是个喜欢社交、人面很广的人,在财政界有很多朋友,自然很多人找他谈这类事。的确,他帮国贵居中协商的融资
或亲事也都不错。
只是,那也成为国贵心中的痛。
比起我,你反而更了解这个家!原本打算冲口而出的话,最后还是忍住了。要真的说出口,感觉就太凄惨了。
「这个家的事与你无关。鞠子的婚事让她自己决定就好。」
国贵不想让妹妹沦为政策婚姻下的受害者。为这个家牺牲的人,有他一个就够了。
「真冷淡啊。你就这样讨厌我?和贵跟道贵明明都很喜欢我。」
伏见微微笑道。
「动物只要对它好,就会有回应。所以,要驯服一个人应该也不会太难吧。」
「你把我的弟妹们当猫狗看待?」
糟糕,失言了!国贵立刻噤口,视线垂落地面。
「我只是想以冬贵朋友的立场给你些建议,难道不行吗?」
国贵正打算开口时,房门再度被开启。
「义康……?」
看到父亲从房内走出来,国贵不禁心头一紧。
父亲身上仅任意罩着一件女用似的红色长袍,象牙色的细致肌肤毫不吝啬地展露在夜色中,那淫浪的模样让国贵有些不
知所措。
从敞开的房门望去,可以看到室内偌大的睡床上一片凌乱。
「冬贵,怎么啦?」
伏见的声音瞬间漾出浓浓的甜意。
「你好慢喔,到底在做什么?」
冬贵看着伏见,娇媚地笑道。
尖细的下巴加上深刻的轮廓,比例完美的眼鼻和那张殷红的嘴唇。
真是个十足十的美男子。除了这句话外,实在找不到其它字眼来形容了。
「我正在跟国贵说话。」
「……嗯哼。」
冬贵慵懒地拨了拨略微过长的前发,缓缓转头看向国贵。
岁月几乎未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那动人的美貌让国贵也忍不住看得入迷。
父亲一定是靠吸取男人精气为生的妖怪,否则怎会过了四十岁还如此美丽诱人。
「国贵,你下课啦?」
面对冬贵轻柔却直刺心头的询问,国贵强装冷静地回答。
「我刚下班。」
「下班……对喔,你已经到陆军省上班了。」
看到他搞不清楚现状的模样,国贵真的灰心地直叹气。
当然,冬贵并非脑筋不好,智能上也没什么障碍。他反而是个脑筋灵活、反应相当敏锐的人。
然而,他却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
或许是数百年来近亲结婚的结果,抑或冬贵本身的个性使然,他对生活及家庭毫无兴趣。既然如此何以会有国贵这四个
孩子,纯粹只因他难抵肉欲的诱惑罢了。
「要不要一起喝杯茶啊,国贵?」
「不用了。」
「你最近真的好冷淡喔。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吗?」
「不,没有那回事。」
冰点以下的沉默弥漫在周遭空气中。
「——对不起,我很累,先告辞了。」
真是个集美丽与污秽于一身的男人啊!
那散发着腐臭似的美貌,以及吹弹可破的滑嫩肌肤,让无数男女抗拒不了地拜倒在他脚边。
就国贵所知,上了他床的男人早已不计其数。
「冬贵,你穿得那么单薄小心感冒。快进房内吧。」
「嗯。」
父亲的手指轻触伏见的脸颊,诱惑似地缓慢移动。
「我是特地出来找你的。一个人睡脚很冷,会睡不着。」
「好吧。」伏见接着笑道:「看来只好放弃喝咖啡了。」
听说伏见曾是帝大毕业的优秀人才,现在却只是冬贵名义上的秘书,实质上的爱人。两人常不分昼夜沉溺在肉体欢愉中
。
对国贵而言,伏见是个深不可测的男人,总是搞不懂他在盘算些什么。
「两位晚安了。」
光是说出这句话,就已耗费国贵相当大的精神。他愤愤然地迈步往自己房间走去。
他是何时得知冬贵跟伏见的关系的?那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久到他几乎想不起确切的时间。
在这个家里,有一栋冬贵专用规模不大的日式建筑物。以前曾有一段日子,他独自住在那里。
那是孩子们绝对不能进入的禁断庭园。
国贵想起身体与男人紧紧交缠,不停发出淫荡叫声的父亲。
微微颤抖的父亲——看起来是那般绝美。
忘情地渴求快乐,不停啜泣的冬贵……那形影,十多年来盘旋在国贵脑海久久不散。
「……不行!」
得想些开心的事才行!例如辽一郎的事。
昨天虽是久别以来第一次见面,两人却意外地有话聊。彼此默契十足的互动,让国贵有种彷佛辽一郎从未离开自己的错
觉。
原来,自己是如此渴望辽一郎的陪伴。
之前一直不停告诫自己绝对不原谅他,绝对不能原谅那个当年违背誓言的辽一郎!然而,当脸上带着沉稳微笑的他当真
站在面前时,那股虚张声势的强悍立刻脆弱地崩溃。
他真的很高兴能够再见到辽一郎。
当时闲聊儿时回忆固然愉快,国贵却无法判定辽一郎是否真的乐于见到自己。临分手前虽跟他约好下次再见,但另一方
面国贵又担心得不知如何是好。
毕竟,他可是一般市民讨厌的『军人』啊。而且他没把握能像昔日那样,跟辽一郎处得融洽。那天见面,辽一郎极可能
是出于礼貌才对自己友好,难保下次见面两人的相处不会有隔阂。
即使如此……国贵内心还是充满期待。
就算仅有一丝丝希望也好,他都想确定辽一郎心底其实还有自己的位置。
「早安,国贵哥。」
国贵一打开通往餐厅的门,随即迎上弟弟道贵灿烂的笑容。有双灵动大眼的道贵,或许是只有十八岁的关系,脸上仍看
得出几分稚气。但他调皮可爱的个性却让国贵疼爱不已。
「啊……早安。」
女佣随即替国贵送上鸡汤。对美食有独特品味的父亲,对厨师手艺相当苛求。眼前这道鸡汤金黄澄澈,一看即知价值不
菲,实在很难想象会出现在没落贵族家的餐桌上。
这栋宅邸不但有足以容纳二十人的大餐厅,还有两间由六人座餐桌盘据的小饭厅。清涧寺家很少邀人到家里举行派对,
平常用餐都在格局较小的饭厅。
「难得的礼拜天,怎么不睡晚一点?」
「我已经习惯早起了。」
「你总是这么一板一眼。」
常听人说自己很无趣的国贵,再次感觉事实的利刃刺进心头。
「……鞠子呢?」
不想再继续那烦人话题的国贵,将话锋转到最小的妹妹身上,却见道贵为难似地摇摇头。
「小鞠感冒了。最近她老是这样,动不动就发烧。」
你最近都不太关心鞠子喔。从他的话里隐约听得出责备意味。
「和贵哥买回来的杂志小鞠已经全看完了。我怕她太无聊,所以你出去如果有看到不错的书,可以买几本回来吗?」
「知道了。」
就连那个和贵都知道要好好疼爱妹妹,我却……
或许是鞠子的年纪和道贵相仿,两人的感情特别好。一想到自己跟和贵也曾有过那样的时光,国贵的心就阵阵抽痛。
不同于较年长的两人心中多少藏有难以为外人道的阴暗面,道贵和鞠子可说是想法光明、个性天真的好孩子。
尤其对难以理解和贵想法的国贵来说,道贵那份开朗的特质更是他梦寐以求。
用完早餐看过报纸后,国贵便出门前往辽一郎居住的神田。
其实他本想更早出门的,又怕太早到会给辽一郎添麻烦,只好尽量放慢所有动作的速度。
尽管如此,当他照着辽一郎画的地图抵达目的地附近时,仍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三十分钟以上。
国贵边打量周遭景物边走路,不小心撞上一个从对面走来的小个子青年。霎时,他手上所拿的好几本杂志纷纷掉落地面
。
「对不起。」
国贵捡起地上的杂志回给青年,对方羞涩地朝他笑了下。
定睛一看,才知道那些是由无政府主义者大杉荣主编,名为《劳工运动》的杂志。
「谢谢。」
没想到如此瘦弱的青年,竟然也会对社会主义运动感兴趣。不,想来应该是因为这附近住着为数众多的劳动人口吧。
国贵心不在焉地想着,突然听到一阵嘈杂的声音。
「辽哥,帮我重做啦!」
「嗯,我先弄完这个。」
一阵熟悉的声音让国贵不自觉转头,才发现辽一郎坐在不远处的路旁,身边还围了一群小孩子。看样子,好像正在替他
们做什么东西。
「好,完成了。」
喔,原来是竹蜻蜓。看到那令人怀念的玩具,国贵有些感动地微眯起眼睛。辽一郎从小就有双灵巧的手,常做各种玩具
送国贵。
那些孩子们想必很喜欢辽一郎吧。此刻的他脸上挂着温暖的笑容,柔声地跟小朋友们说着话。
「……国贵少爷!」
察觉国贵视线的辽一郎,脸颊不禁微微泛红。他连忙站起来,拍掉沾在衣服上的土尘。第一次看到他害羞的模样,国贵
忍不住露出微笑。
「我好像来得太早了。还是晚点再过来吧?」
「哪儿的话!」
好了,大哥哥有客人,你们先回去吧!辽一郎声音清亮地说完,小朋友们便听话地点点头。
「辽哥,下次见啰!」
看到一群人如狂风般迅速离去,国贵不禁有些傻眼。
「他们很喜欢你呢。」
「都是住在附近的孩子,很可爱吧?」
「早知道就带点小点心来,小朋友们一定会很开心。」
见国贵遗憾地低喃,辽一郎不禁淡淡笑道:
「国贵少爷拿来的东西一定很高级,他们消受不起的。」
他领着国贵来到长屋前,伸手拉开其中一扇门。
「请进。如果要吃零嘴有烤地瓜,您喜欢胡麻盐口味的吗?」
听到辽一郎这样高壮的男人竟然问自己要不要吃零嘴,国贵不由得轻笑道:
「胡麻盐口味?」
以前虽吃过烤地瓜,却没听过有胡麻盐口味的。看到国贵疑惑的模样,辽一郎从容地点点头。
「之前借朋友书,他拿来回送我的。」
「咦……」
不知怎地,国贵突然想起刚刚那名青年。
「听说之前叫京都烧。就是将地瓜切薄片,沾胡麻盐吃。地瓜的盛产季就快过了,趁现在快吃吧。」
「地瓜哪有特定的产期啊?」
「夏天的地瓜通常卖不出去,反而是糯米汤圆相当畅销。」
「你还真清楚呢。」
「因为我喜欢吃甜的。」
经他这么一提,国贵才想起他从小就很喜欢吃甜食。所以国贵常从家里拿小饼干跟奶油甜饼给他吃。
尾随辽一郎走进屋内,便发现仅六个榻榻米大的空间,已被一个大书架占去大半。里头塞满了各式书籍,国贵不禁看傻
眼。
「……好多书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