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同事一起创了个读书会,长期下来就收集了这么多。」
「你还真有心呢。啊,竟然连原文书也有?」
发现书架上有许多在日本难得一见的原文书,国贵不禁兴奋地说:
「在书店工作,连这种书也拿得到啊?」
「我们店长认识一些贸易商,常请对方顺便帮忙带一些书回来。所以店里的外文书还满齐的,颇受读者喜爱。」
就算是这样也太厉害了。国贵望着书架上的书,一本一本地仔细观察。
「嗯?」
国贵突然发现一捆似乎刻意藏起的杂志。随手拿出来,他立刻讶异地轻抽一口气。原来都是些政府禁止发行的《坑夫》
《无恨杀人》等无产阶级的小说以及《近代思想》,另外还有几本以劳工为对象发行的杂志。那些都是以共产主义者的
激烈论调向全国喊话的知名杂志。
就单纯喜欢看书的青年来说,这些书籍的内容实在太过激进,不怎么适合。
或许是察觉国贵突然沉默下来,辽一郎轻轻从他手里抽走那捆书。
「……这些东西还真艰涩呢。」
实在找不到其它更好的表达方式。
「偶尔还是得看这类书,不然会觉得自己没什么深度。毕竟其它都是些消遣性质的闲书。」
将视线自重新被塞回书架的杂志移开后,国贵像要扫除内心疑虑似地看向其它书。永井荷风和谷崎润一郎的作品旁边,
还塞了几本菊池宽和中里介山的书。书架上头消遣类书籍确实占了大部分,看来辽一郎真靠这些书打发时间。想到此,
国贵愉快地露出微笑。
「怎么了?」
「没事,只是想到我也有在看《大菩萨岭》而已。」
「咦,国贵少爷也看啊?」
「嗯,开始看之后就怎么也停不下来了。我一直很期待结局快出来呢。」
这部小说从大正二年开始连载,至今已近十年了。让人知道自己在看通俗小说其实有些丢脸,但辽一郎却没说什么。
「有没有什么不错的书可以推荐给我?」
「留在这里的,都是我最喜欢的书。」
「嗯哼……」
国贵拿了其中一本,轻轻抚摸着封面。
一想到辽一郎曾拿着这些书满怀喜悦地阅读,他的心脏不觉微微抽动。
那段自己无力参与的岁月,确实在辽一郎心中留下深刻的痕迹。
如果这本书上还留有辽一郎思绪的片段,还触摸得到他温热的吐息、指尖残余的热度就好了。
那么,他应该能更加轻易跨越横隔两人之间的既往时光。
希望弥补以往那段空白光阴的,难道只有他一人而已?像现在这样待在辽一郎身边,他就快无法克制内心的激动了。
可是他却没勇气开口确认,实在有够窝囊。
接着,国贵不自觉地沉浸在文字交织成的世界里,忘情地看起书来。
辽一郎则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坐在一旁凝视他,边啜饮着热茶。
四周空气是那样温柔静谧。
「……对不起。」
国贵终于察觉到辽一郎的视线,急忙抬起头来。他两颊泛红,慌张地把书夹在腋下。
茶杯里,辽一郎为他倒的茶早已凉冷。
「怎么了?」
「我真是的,难得来你家玩,却只顾着看书。」
明明想说的话那么多,想更加了解辽一郎的啊!他好想知道两人分别后,辽一郎都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没关系。」他轻笑道。「国贵少爷跟以前一样哪,只要对一样东西着迷,就会忘记其它事……刚刚,想必连我在场的
事也忘了吧?」
「对不起。」
国贵沮丧地垂下肩膀,握紧撑在榻榻米上的双手。
「都怪我这么无趣,让你觉得无聊了……?」
他若觉得无趣,以后绝对不会再见我了。国贵怎么也想不透,为什么自己一跟辽一郎独处,态度就变得如此卑微。
「无聊?您是指我吗?」
国贵知道自己不像和贵那样舌灿莲花,也没有道贵那般纯真坦率。他只是个为守护家庭四处奔波,只知按部就班克尽军
人职责的无聊男子罢了。在辽一郎看来,这样的人铁定十分无趣。
「怎会无聊呢,我倒觉得这样很好啊。很像国贵少爷会做的事……我觉得很高兴。」
辽一郎缓缓抬起手,轻触国贵的脸颊。
「您还是以前那个国贵少爷。」
他的手指不同于浅野的冰冷,充满了生气与温暖。
「辽……」
「依旧是温柔、聪明、为家人着想……一如我印象中的国贵少爷。这样的您,怎会是无聊的人呢!」
「可是,我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啊!」
「国贵少爷就是国贵少爷。这样就够了不是吗?」
辽一郎的话语让国贵停止自嘲,暖暖地浸润了他的心。
——心底的伤口逐渐被治愈。
或许,他只是想在眼前这个青年身上,搜寻以前那个开朗聪敏的辽一郎残像。却赫然发现,除了外表比当年成熟外,他
的内心几乎与往日无异。
他的眼底充满了坚强的生命光辉,叫人难以移开目光。尽管其中一只眼睛是无机质的人造品。
在国贵心里,就连那只毫无温度的义眼,仍能如实反应辽一郎真诚的个性。
「我的国贵少爷,总是那么美丽……让小时候的我感到骄傲不已。」
他知道辽一郎并非意有所指,但听到他在自己名字前面加上『我的』两字,国贵还是忍不住羞红了脸。
「——啊……呃,非常抱歉,我太逾矩了。」
「不,没关系。你也是,都没变……我真的好高兴。」
军队的生活总是非常忙碌紧绷,让国贵几乎喘不过气。但是,待在辽一郎身边却彷若有阵阵凉风轻柔包围,十分地放松
舒服。
「我还可以再来找你吗?我家……你应该比较难出入吧?」
「非常欢迎。」
长久以来纠结在国贵心头的疙瘩,终于逐渐消融了。
就算辽一郎早已忘记幼时的约定也无所谓,只要现在的他能陪在自己身边就够了。
此刻,国贵不禁认真地这么想。
纵使仍想确定辽一郎是否还记得那约定,但国贵实在问不出口。深怕问了之后会得到不好的响应,那样他宁愿什么都不
知道得好。
重要的是,辽一郎就在这里。所以不需要再去介意以前的事了。
「下次我会买小点心过来的。」
「这工作就将给我吧,我怕您都买一些很贵重的食物。」
辽一郎的笑容宛如夏日阳光灿烂耀眼。
「要不然我也带点别的东西,到时候交换吃如何?」
「嗯,既然这样,如果您不嫌弃,就挑几本喜欢的书回去看吧?」
「……真的吗?太好了,谢谢!」
看到国贵露出开心的笑容,辽一郎温柔地眯起了眼睛。
这个表情也跟以前一样,他依旧是自己熟悉的辽一郎!
第四章
明知这样不对,但随着下班时间逐渐接近,国贵的心情愈加浮动。
要买什么东西去送辽一郎呢?寿司、大福、仙贝……?
若是仙贝的话,听说纪尾井町有家老店做得很好吃。不过,等工作结束后再赶过去买,店家绝对已经打烊了。早知道就
该趁午休时出去买。
正在烦躁思考当儿,国贵不知不觉用钢笔在纸张角落写下『仙贝』两字,等回过神来一发现,不禁两颊泛红。
幸好这不是正式的文件,否则就不妙了。
「……清涧寺,你看起来心情很好呢。」
耳边突然响起话声,国贵惊讶地猛然抬头。
「您是指我吗?」
长官齐藤大佐微笑着轻拍他的肩膀。
「没错。你这阵子看起来开朗多了。」
「我自己倒是没什么感觉。」
「下班后一起去喝一杯吧?」
「真的非常抱歉,我待会儿还有事。」
「是吗,真是遗憾。」
真的很不好意思。说完,国贵就开始整理东西准备下班。
和辽一郎重逢的喜悦非言语可以形容。
尽管之前长时间之隔遥远,两人却能轻易弥平那段空白的过往。
辽一郎借给他的书,每一本都很有趣。
只要借了书,他就有借口再跟辽一郎见面,也能增加彼此的共通话题。所以国贵更是认真地阅读借来的书籍。
辽一郎借给国贵许多小说和评论集,都是他以前绝对不会去碰的书籍种类。但国贵看过之后却大感惊奇与感动,有时还
会和辽一郎分享自己的感想。在辽一郎身边是那么快乐,他觉得再多的时间都不够用。
文学跟戏剧虽能让情绪得到短暂休息,但内心深处依旧会觉得这类东西并非人生必需品。因此他早有心理准备,总有一
天得为了家庭与生活而舍弃热爱的戏剧跟电影。
然而辽一郎却有不同的见解。他告诉国贵,那些兴趣并不需要舍弃。用不着割舍个性中柔软的部分,人依旧能好好活下
去。
这让身为清涧寺家长男,不得不挺起胸膛扛起一家重担的国贵,有了能稍微喘息的空间。
辽一郎仍像以前一样温柔宽容,乐于照顾年纪比他小的人。
改变的人,只有国贵而已。
虽然辽一郎失去了左眼,但国贵却失去了更多的东西,例如幼时的纯真,以及单纯相信未来的那份坦率。
只有在辽一郎身边时,他的心才能得到安宁。只有感觉到他的温柔时,国贵冰封的心才会稍微融化。
他好想多了解在自己身上施魔法的辽一郎。例如,他的左眼为什么会受伤?
好几次他都想问,却又怕弄僵两人间和乐的气氛。
结果,国贵依旧无法如愿买到好吃的点心,因为他下班时,所有的店家都已经打烊了。无奈的国贵只好两手空空地去辽
一郎住处。
「辽!」
他拉开门出声叫唤。微暗的灯光下,辽一郎正一脸为难地整理着书架。听见国贵的叫声,他随即转过头来露齿一笑。
但下一秒,辽一郎的身体却明显警戒起来。杀气般的冰冷紧张感在两人之间流窜。
「……辽?」
他利箭般的视线让国贵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了?」
或许是察觉国贵内心的动摇,辽一郎才改以笑脸面对他。
「啊,没事……只是有点吓到而已。没想到您会穿军服来。」
得知他反常的举动是因为自己身穿军服,国贵的心情突然变得相当复杂。
「对不起……我没考虑到这点。」
他都忘了穿军服来这里,会让附近居民误以为自己是宪兵,进而认定辽一郎绝对是做了什么坏事才会被盯上。要真那样
,辽一郎就难在这里继续住下去了。
「不,只是看您穿这样,不禁有种国贵少爷果然是军人的感觉。请别介意,是我失态了。」
「穿这样很不好看吧?毕竟我长得一点都不威武。」
「国贵少爷比较适合柔和的颜色。」
死气沉沉的卡其色制服一点都不适合你。国贵觉得,辽一郎真正想表达的是这个意思。
辽一郎一定也跟其它市民一样,认为军队百无是处,非常讨厌军人跟军服吧?
这简直就是在否定我本身的存在价值!国贵顿时感觉心脏被利刃捅了一刀,极度疼痛。
「对了,前几天借给你的书看得如何了?」
「——喔!非常好看。」
国贵刻意装出开朗的声音回答,辽一郎安心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对了,这几天我又买了一些新书。」
但听得出他的声音显得冷淡许多。
难道不能穿着军服来找他?可是,自己是因为想早点见到他,才一下班就直接赶过来,难道这样也错了?
「辽,莫非你很讨厌军人?」
陷入自我嫌恶的国贵还是鼓起勇气开启这话题。
「——没有。」
「胡说,你一定很讨厌。因为你一看到我穿军服,就那么……」
他赫然惊觉自己穷追猛问实在难看。没想到辽一郎的一举一动竟会影响自己至此,这样实在太失常了。
「我并不是讨厌军人,只是有种不协调的感觉罢了。如果我的态度让您觉得不舒服,真的非常抱歉。」
这段话流畅得宛如事先背好般,国贵更觉受伤。
他并不想讲那些话,他只是想了解辽一郎真正的想法而已。
「说话含糊敷衍……不像你会做的事!以前的你讨厌什么都会直接说,我比较……」
喜欢那样的你!国贵连忙将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咽下去。
「——我是个卑鄙的人。」
辽一郎低声喃念。
「辽……?」
「我很高兴国贵少爷还记得我以前的样子,但我已经……不是小时候的那个辽一郎了。」
「我也变了很多……经过那么长的一段时间,任谁都会改变的。」
「不,国贵少爷真的一点都没变。只有我已经……」
令人不住发颤的冰冷声音,让国贵不禁抬眼凝视他。
不知是那只有明显色差的义眼,还是辽一郎左眼旁的旧伤使然,他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强烈的压迫感,国贵忍不住下意
识退后半步。
——这不是辽一郎!
站在这里与我对峙的男人,不是昔日那个沉稳温柔的辽一郎。只是个用冷凛眼神凝视我,一脸漠然的陌生男人。
他到底是谁,眼前这个可怕的男人到底是谁……?
或许是读出国贵视线里的怀疑与恐惧,辽一郎露出了为难的笑容。
「——抱歉,我失言了。请忘了我刚刚说的一切。」
「辽……?」
这男人到底藏有什么样的秘密?国贵隐约感觉得到,某种冰冷沉静的物体沉睡在他的内心深处。那是他完全无法去触碰
的可怕东西。
或许关键就在于那只人工义眼。不知怎地,国贵就是隐隐有这样的预感。
「……抱歉。不要再谈这话题了。」
「嗯,也对。」
「对了,前阵子去过的那个剧场,好像又有新剧要上演了。要不要一起去看?」
「咦……」
那剧团定期公演的剧目都很有趣,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要和辽一郎一起去看。
「你还不知道吗?只要经过浅草一带,就会发现到处都贴满了宣传单啊。」
「……是吗?」
辽一郎敷衍似地点了点头,国贵觉得十分疑惑。
「对不起。我这阵子很忙,没空去那里。」
「这样啊?真辛苦你了。」
奇怪,在剧场意外重逢时,辽一郎明明说他很喜欢舞台剧,即使只有一个人也会去看。怎么这会儿反应却如此冷淡?
看来,了解辽一郎怀抱的秘密——亦即事实的真相,将会比任何事都来得骇人。
问题或许真的出在军服上……
若询问普通百姓是否讨厌军人,大部分的人都会回答讨厌。尤其是从事社会主义运动或劳工运动的人,更视军官宪兵如
蛇蝎。因此,国贵会被厌恶自是理所当然。
毕竟辽一郞也是多少会关心劳工运动的寻常市民,自然无法认同浪费税金、让人民生活苦不堪言的军人。
明知这样,国贵的心情依旧十分沮丧。
不忍神色忧愁的国贵继续办公,上司便要他早点回家。
回到家的国贵,脑中依旧萦绕着辽一郞的事。他也知道,一想起辽一郞心情就起伏不定的自己很可笑,却无法将他的形
影赶出脑海。于是,不知不觉间他又来到神田附近。如果没事先知会就到辽一郞家,可能会带给他困扰,但若以客人的
身份到书店去,他应该就没立场拒绝了。
虽然跟辽一郞约好周末一起出去,但光是这样仍无法让国贵安心。他就是想早点确认辽一郞是否讨厌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