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喏喏而退,离开内殿后,立刻掐决消失了身形,赶赴燕国。
内殿中,圣主缓缓睁开了眼,轻轻低语:“也好,就让这三个废物再试试你的手段吧,若被他们轻易得手,你岂会是我所等之人,那时你欺瞒本座,染指青龙之罪,本座定要好好跟你算个清楚。若你真的是他,那么你要好好珍惜本座送你的礼物,等你拥有了力量,那时所欠你的,本座会一一如数奉还,别,让我失望了啊!”他的神色中悠悠浮出淡淡的哀伤和期望。
燕国,大雨滂沱,如今时已入冬,却下起了如夏日般的倾盆大雨,不过午时时分,却天如泼墨,暗无天日。
修华殿外,一个人影孤零零站在雨中,任雨打风吹,寒意刺骨,身形却没有丝毫移动。
殿中暖炉熏香,其间飘着淡淡的药气。凌寒曦倚枕而坐,苍白的脸色因刚刚服下的药汤而略染出几抹血色。
刚刚从山中采药回来的天风在他的面前转了又转,脸上掩不住的怒容,只是几番想开口,又硬生生忍住,狠狠在跺着脚,拿那长绒的地毯出气。
“你有什么话便直说好了,这样转来转去的,看得我头越发的晕了。”凌寒曦轻叹了口气,知道自己这顿骂是逃不了的了,索性自己挑明了。
“说?!我还能有什么好说的?!你永远是虚心接受,屡教不改,你当这身子是铁打还是钢炼的,几次三番不顾生死的糟蹋,你,你,你怎么对得起你的母亲?!”天风一时恼了起来,原来十分顾忌的话也冲口说了出来,待说了出来,心下虽然后悔却也收不回了。
看他暗自咬舌的模样,凌寒曦却只是淡淡笑笑:“母亲将她的生命给了我,便是希望我活得随心所欲,我并不是恶意要糟蹋自己的身体,她不会怪我的,你也不要怪我好吗?”他抑起脸看着他的表情意外得十分纯真的模样,仿佛一个天真的孩子如此简单的请求着。
他这难得伏软的口吻让天风心中狠狠地一撞,只觉得心里难过得紧,虽然知道凌寒曦外露的神情总有几分虚假,可此时他的神情却令他有十分真实的感觉,但伴着这感觉而来的却是一股浓浓不安,仿佛……他狠狠地摇摇头,暗斥自己的胡思乱想,口气却软了下来:“我并不是怪你,只是你也要让我过几日安心的日子才是啊!”
“只怕你此番安心不得了。”凌寒曦轻轻摇动手指淡笑:“我这回可是惹了大祸了呢。”
天风心中一凛,随即恢复了镇定:“呵,难得你也知道闯祸二字,不过圣门的事情也无需担心,你只管养好自己的伤,别的且不要多管,修真门也不见得弱过圣门的力量。”
凌寒曦目光沉了沉,却没有反驳,只指了指旁边方桌上的匣子道:“那里是两张阵图,你带去给天逸师兄看看,若是合用便挑几个弟子合练来试试吧。还有那个五芒奇星,可是在你那里?”
“不错,只是好象法力用尽了一样。”天风将那枚似玉非玉,似金非金的巴掌大小的五芒星状物托在手上,很是无奈地叹着气。
“我看看。”凌寒曦接过它,神念稍稍一探,说道:“不是法力用尽,只是又被封印了起来而已。这封印我也是解得开的,但现在却没有这力气,你且把它放在我这里吧。过几日身体恢复了再说。”
“这本是你母亲的遗物,交给你也是理所应当的,但你可千万不要逞强,先养息好自己的身体才最重要。”
“这个我知道的。”凌寒曦随手收起了五芒奇星,轻轻咳了两声,眼中也显出几分的倦意,此番不比前次的法力反噬,心血炼精术令他法精神上也大受损害,即使已经养息了数日,身体仍十分的虚弱,稍稍多花些精力便会产生疲惫的感觉,却又睡不沉,稍稍一点动静便惊醒了,
“休息吧,今日海疆传来海盗屡屡侵边的消息,只怕一时半会他退不了朝,你还是先养养神再说。”天风说道。
凌寒曦点点头,躺了下去,虽然合着眼,却怎么也睡不着的,头一阵阵地发涨发痛,仿佛什么东西要拼了命地钻进去,又有什么东西拼了命地要钻出来,耳中嗡嗡地很多声响,却听不出是什么,只是一阵阵让人心烦。眼前也升起一团团雾气,仿佛有很多的人,又仿佛什么人也没有,一团团地飘来飘去,看也看不清,抓也抓不住。心里闷得要命,还一阵阵的寒意直渗入心底,再多的炭火,再厚的锦被也无法阻止,近来这种冰冷的感觉屡屡到他身体虚弱时便会出来捣乱,忍过了便好了,实在没有必要说出来让人担心,
“很不舒服吗?心疾又犯了吗?”他虽然不说,却瞒不过从小将他带大的天风,俯身看到他透着些青色的脸色和蹙起的眉头,立刻小心地将他半扶靠在自己身上,手伸入他的衣里,在他心口轻轻地抚摩着,一股股暖热的真气缓缓透进他的体内。
“也许,不是心疾。”凌寒曦放软了身体,轻声说道:“这感觉太阴冷,倒像是阴司的人守在我旁边,想等着看我什么时候断气似的……”
“不要胡说!”天风狠狠地斥道,这种不祥地说法光是听就令他心如刀割一般。
“别担心,就算是真的有阴司的人在守着,不活到我该得的寿数,我才不甘心被他们带走呢。”凌寒曦却只是笑,“有时我真恨自己的时间那么短,可是我又知道自己不该恨,母亲把自己的时间都让给我了,我怎么可以还这样贪心呢?可是忍不住啊,我可以不在乎死亡,可是陛下要怎么办,我死了,如果他……他不幸福怎么办?”轻轻喘两口气,平缓一下略显激动的情绪,露出一抹有些苦涩的笑容:“老疯子,你说我可是变傻了吗?明明想好了一辈子都不动情的,偏偏却又莫名其妙喜欢上他,平白又给自己增加那么多烦恼,可是我又觉得开心,开心自己可以爱,可以这样在乎一个人。”有些话,他本来绝对不肯说的,有些事,他原打算永远都不肯承认的,可是现在他却想说出来,因为这样至少有个人知道,知道自己如此开心和痛苦的爱过,知道自己象一个真正的人那样在这个人世里走过一回。
“你可以不必死的,只要你肯修真,自然可以长命百岁,甚至几百年,几千年,若你不想没有殷小子的陪你,我便抓了他也修真好不好?这样你们就可以在一起永永远远,你也不必担心他了,不是吗?”天风心中越发的难过了,凌寒曦这样说话的模样,让他总觉得心底一阵阵发冷,仿佛一个不注意,怀里他就会这样消失掉,再也不会向他撒谎撒娇,再也不会对他可爱的耍赖地微笑。
“修真并不能解决任何的事情啊,这个身体始终是死去的,支撑着他的是母亲的生命,没有痛感,血流便无法自凝,这便是生而死亡的证明。最后一段时日,只怕更糟,六感会一一尽失,最后连呼吸这样简单的事情做无法做到,这具身体没有办法撑过更长的时间的。我们一族之人本来就与常人不同,没有这个肉身,即使我修至了元婴结成,修至了窥虚大乘,也是无用的,元神一旦无依立时消散,甚至成为无识神念永困幽渊,不得解脱。”
“以前我不肯将此事告诉你,因为我知道你会难过,可是现在我却不得不说,免得你日后以为我是为情所困,才会自弃捐生。而且我也求你为我做一件事,我希望你在我死后,立刻消去陛下对我任何记忆,让他忘记我的存在,好吗?你会帮我的,对吗?从小到大,我求你的任何事你都会帮我,这次也一样是吗?”第一次,凌寒曦在他的面前显露出如此迫切,却又如此软弱的表情。
“不……我不答应,除非你答应我不会死,否则我不会帮你做任何的事情!”天风简直有想崩溃的感觉了,虽然一直知道他的命定之年是二十五岁,可是一直以来他都存在着希望,只要他能在二十五岁前修至元婴结成就一定会没事的,虽然这对常人来说也简直是奇迹,可是对小曦来说一定是可以做到的,所以他从来不曾绝望过,从来都以为他可以再为自己调一百年,两百年……一千年,两千年……或者更久更久的美酒,可以永远象个孩子一样在自己身边撒着娇,永远都长不大的样子……可是现在……现在这样的说法他如何能相信,如何能接受啊?!
“其实我自己也可以做到,在死之前消掉他对我的记忆,让他忘记我的存在,我并不是做不到!甚至我可以用尽手段,让他不再爱我,让他想到我就厌恶,让他不必因为我的死而难过!可是我不愿意,我的时间不多,所以希望在这有限的时间都可以幸福和快乐,也可以给他尽可能多的幸福和快乐,我不想他在我还有呼吸的时候忘记我,我不想他在我还爱着他的时候已经不爱我,我想和他相爱,直到最后一刻,我想死在我所爱的,也是爱着我的人的怀中,我很自私,是吗?可是就是因为有这个自私的愿望,我才有勇气活到连呼吸也无法自主的最后的悲惨的时刻……”声音象被什么哽住了,他扭转头不想让天风看到自己已经微红的眼眶,眼前有些发黑,心脏像是挤压不住任何血液一样的虚弱,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这些话说出来竟会令自己变得如此的脆弱。
“我知道了,我会为你做到的,无论如何……我都为会你做到的……”天风咬紧牙,不让自己眼眶中的液体滴落下来。他知道小曦不喜欢别人的同情,于其落下这无用的液体,不如完成他的心愿。
“谢谢。”凌寒曦放下了最大的心事般长长吐出口气,轻轻地微笑了,仿佛什么也不会发生一般的甜蜜的微笑。
第四十三章
殷桐语散朝已经是近晚时分了,几日来因为凌寒曦的病况,他除了特别紧急的朝政一概未理,所以积下了许多的事情今日来处理。还好他做事一贯迅速,倒不觉得有太过疲累的感觉,只是那海盗侵边之事还未曾有所结论,因为燕国一向重视骑兵,而水上力量却过于薄弱,朝中的将军们虽然也算能征善战,但对海上用兵却几乎可以说是一窍不通,所以海防一向只守不攻。
而那些由海域小国侵来的海盗却是屡来不止,以前只是一些亡命之徒来掠夺些财物,虽然手段残忍却毕竟规模甚小,不足成心腹之患,但近年却愈演愈烈,不但规模大了许多,而且看他们进退行进的方式,甚至不排除是正规的军队在趁机掠财。尤其是今年年初,同受这些矮子盗之苦的雍国组成了一支海军,由他们那位大将军王带领一路荡平了十几处贼穴后,雍国的海域倒安宁了不少,相对的,燕国却加倍的受到了侵扰,看来这些矮子盗是把燕国当成他们可以任意享用的肥肉了。
想及此,殷桐语便忍不住一阵心火升起,但他也知道凭着燕国现在这几艘半新不旧的军船想在海上与这些矮子盗对决,简直是以卵击石,而强大的海军却也不是一时半会可以建起的,看来此番也只能再加固海防了。无奈地吐出口气,他揉了揉了太阳穴,重新振作出一个笑容,这些朝堂上的事情没有必要带回宫,让曦陪着自己一起烦心,唉,他的身子怎么总是不见好呢?仙师那里不知道还有没有什么好的补药可用,总要快点调养回来才是啊。再想到今日那些老臣们明里暗里暗示说自己应该再纳几名男宠以继皇室香烟的意思,除了哭笑不得以外,就感觉头大了三倍不止,唉,这种苗子最好还是别让曦知道,他要是吃起醋来固然是自己倒霉,但万一他一点也不吃醋,郁闷的人还是自己啊!
想着这些千头万绪的事情,不过一会功夫,步辇已经到了修华殿之前的滴水檐前,出了轿门,就见侍琴向自己努努嘴,眼光一转见那阶下在雨中伫立的人影,不觉眉头皱了起来,今日的朝会岳清峰称病未来,却原来在此处站着,当下心头火起,他害得曦如此难受,怎么还有脸来这里?
“他几时来的?”
“回禀陛下,早朝未有多久,岳,他便在这里站着了,说是要求见永睦君,奴婢们原是已经告诉他,永睦君病体未愈,不愿见他的,可是他却也不走,只在那雨中站着,必要见了永睦君才罢。”侍琴也是一脸的不高兴,虽然对当日的情况她们并未亲见,可是岳清峰和那顾延风都为那妖孽之辈的流言早在这宫里禁不住了,她们哪里还会对他有什么好脸色看。
“那就让他站着好了,只是他若敢大声扰了永睦君休息,就令人将他押走,生死不忌!”说完,殷桐语冷冷地一甩袖,走入了殿中。
内侍与侍女们都在内殿的帘外侍侯,帘内一片寂然,什么声音也听不出来。殷桐语皱了下眉,侍琴立时知机禀道:“天风仙师在里面,他说要为永睦君诊疗,让奴婢们在帘外侍候,只是进去后便听不出什么声响,已经一个下午了。”
殷桐语点点头,知道是天风用禁制禁断了声音,便阻止她们跟进,亲自掀起帘子走了进去,微明的珠光中,凌寒曦合目躺在枕上,脸色倒也恬静,天风却站在床前看着他,脸色有些阴沉复杂。殷桐语心中也跟着一沉,不知是不是凌寒曦身体又出了什么变故。
还未等他开口,天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密语传声道:“他刚刚睡沉了,莫吵醒他。”
殷桐语点点头,轻轻走到床边坐下,仔细看了看凌寒曦的脸色,并未有什么差池,反比他上朝前更为红润了些,这才稍稍放了下心,只是对天风刚刚的神色难以释怀,便转头看着他。
“他此番伤在心脉之处,虽然及时用回春术治疗,但身体和精力上都大受损害,若不细心调养,只恐会落下病根,年年不得安生了。”天风皱眉继续传音说道,虽然这也是实情,但比起凌寒曦真正的大劫却又不算什么了,只是此事却是断断不能向殷桐语明说的,想着凌寒曦一人如此忍受死亡的威胁,独自神伤难过,偏偏对着此人却又不露分毫的悲戚,想及此,便是他道心坚固,早看透世情,亦忍不住心底的一阵阵痛楚。
“那有劳天风…仙师。”这句仙师殷桐语实在叫得心不甘情不愿,这家伙背着自己勾引曦去私奔的旧账,他可是终生难忘。只是他也知道天风对曦的情义之深厚,关心之细致甚至超过了自己--这一点还真是让人头疼--若非上次是他相救使曦不至于与自己阴阳相隔,只怕因为这些原因,他早就将他列为最危险分子,理直气壮地不许他接近曦了,现在却只能很郁闷地接受他存在于曦的身边的事实。
天风却无意深究他此刻的想法,略略再交待两句后,便掐决离开了宫中,一是为再回门中讨些好药来让小曦调养身体,二来圣门之事也不得不早做应对,那两个阵图早些交至师兄手中也早些派上用处。
凌寒曦醒来时,已是三更已过,殷桐语躺在自己的身侧,左手轻轻握着自己的右手,十指交缠,温热的体温通过那手指一直浸到自己的心底。那温暖吸引他想无限地接近,没有犹豫,翻过身搂住他,让他的呼吸慢慢泌入自己的肌肤之中,那挥之不去的阴冷,也渐渐的远离了。
看着他熟睡的脸庞,就是一种幸福;听着他平静的呼吸,就是一种幸福;体会着他给的温暖,就是一种幸福;不去想将来,不去想死亡,可以如此幸福享受留在他身边的每一天,已经是命运给自己最大的恩宠了。所以从这一刻起,他不会再恨命运的安排,不会再忧愁时光的短暂,他会很快乐,很幸福地活着,直到拥抱死亡的那一天。
五更的更鼓响过,已是该起身的时候。殷桐语醒来时,看到搂着自己的凌寒曦带着微笑的睡容时,不觉得感到心情十分的舒畅。忍不住在他的笑容上落下轻吻,凌寒曦眼未睁开,却勾起一抹甜笑,轻轻咬在他那挑逗的唇上,殷桐语先是一惊,却又立刻流连在他唇齿的甜美之中,几许缠绵,难以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