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凌寒曦却难得发挥一次宽以待人的优良风度,并没有因他们这些小小的卑劣之举而借机报复,但也没有与他们呼兄唤弟格外亲昵,只是不卑不亢,保持一种客气却不亲密的态度。这反让那暗中观察之人有些摸不出头脑的感觉。
殷桐语与凌寒曦感情愈发的甜蜜起来,廷臣时常能够看到两人旁若无人的亲昵的动作,对此情况廷臣们又是欣慰又是遗憾,欣慰的是那铁血无情的女皇陛下终于有了一些女儿的情态,殷氏血统后续有望;遗憾的是那让女皇陛下动心动情的却是世仇之国的皇子。
这一点让注重血统高贵的廷臣心中郁郁,于是在殷桐语出现的地方便时不时地多出些才貌双全的男子,竞相展才。可惜当事人却懵懵懂懂不解风情,倒是陪在他身边的凌寒曦常常以若有所悟的目光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的表演,引得殷桐语醋意上泛,又不好意思向凌寒曦表示自己的嫉妒之意,便借题发挥狠狠地斥责了几名表现格外“突出”的男子,让那些男子们很是郁闷了一番。
旬月之后,岳清峰已平林陵叛乱,近日将得胜还朝的捷报传入京中,殷桐语若无其事地将捷报压入所有奏章的下面,令当值的侍诏使草就了一份例行公事的嘉奖函,下朝后理所当然地“忘记”了与自己那不当值的皇夫提及此事,只是暗自烦恼最近那些属国怎么不惹事了,居然让自己的大将军能够闲下来,郁闷!
只是殷桐语再怎么想刻意隐瞒岳清峰即将还朝之事,但毕竟纸是包不住火的,两三日后风声经由那些岳清峰派来的亲卫口中传入了凌寒曦的耳中,听后,他也只是淡淡一笑,问了声平安后,便未显露出十分在意的样子。
次日派往雍国的使者中的密探将一份密报传入了刑部尚书颜明玉的手中,当天这铁面尚书就差点变成了黑面尚书,看向凌寒曦的目光中更多带了几分的鄙薄和怒意,而提早一天拿到密报的辉盈和顾延风却得意地相视而笑,仿佛一切尽入掌握。
接下来几日,虽当事数人都有着风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感,但表面上却依旧维持着一种平静的态势,希望能够一击得手,令凌寒曦措不及防。果然凌寒曦在上朝的闲暇与殷桐语倘佯山水之间,玩得不亦乐乎,一点也没有会大祸临头的预感。
八月十二,岳清峰仅带了亲卫返回京中,此次虽是完胜,但毕竟林陵平叛对于燕国而言只是小事一件,再加上某人以权谋私的刻意压制,所以也没有大张旗鼓的进行庆祝,岳清峰本人也不甚在意,但自有有心人借题发挥,暗中再去挑起军方的不满,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朝见已毕,岳清峰身为皇亲,须入宫参见辉盈,往日他是千般不愿,万般不肯,能推便推了,但此次却很反常,在朝见后主动提出入宫之事,为的自然是凌寒曦。
在林陵之时他曾多次寄书信给凌寒曦,然而却无凌寒曦一字亲笔回音,只让亲卫们传回“平安,勿念”四字,然而他又怎能做到毫不挂念呢,宫中传出消息的途径颇多,凌寒曦病重的消息也传入他的耳中,虽后又有他已无恙的消息,但依旧弄得他心烦意乱,若不能亲眼见他平安,如何能放下心来。而这次入宫只怕是他唯一能见到凌寒曦的机会,便是再不情愿见那名义上的岳母大人,此刻也只好忍了。
他的心思别人不清楚,但至少有两人却是心如明镜一般。
一个是清昭,一个便是殷桐语了。
清昭心情如何且不管她,但殷桐语是一股酸气直冲脑门,心底的难过劲就别提了,就算知道凌寒曦见着了他也不能怎么样,但想到他是冲着自己的皇夫去的,自己却没有任何摆得出的理由阻止他这狼子野心,心底那份郁闷啊,堵得他直想咬人。在他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了岳清峰的要求后,岳清峰便一刻也不耽搁地出殿入宫,看着他的背影,殷桐语可是一刻也坐不下去了,没有多久便找个理由散朝返宫。
清昭冷冷扯动唇角,岳清峰的作为简直让她这个燕国第一美女的面子被撕得丝毫不剩,怨念夹杂着嫉妒令她露出的笑容让人忍不住不寒而栗,冷冷地一摔袖,随众人退朝而去,心中那欲置凌寒曦于死地的决定愈发地强烈起来。
岳清峰甫入宫墙,匆匆的步履慢慢放缓了下来。心中充满了期待和不安,虽然他昨日已经传信让亲卫向凌寒曦告之自己今日入宫的消息,但他并不能确定凌寒曦会来见自己,毕竟他现在正是新婚燕尔,传言与女皇陛下蜜意正浓,昔日与自己那兄弟之约未必仍放在他的心里,便是记得,也可能只是一时的虚应之辞,现在会避自己如蛇蝎也未必不可能。一想及此,忍不住面露苦涩之意,几乎想掉头离宫,也不必面对那般绝望的心情。只是不甘啊,哪怕只有万一的可能见到的他,哪怕只能看到他匆匆而过平安无事的身影,他也不甘心放过这样的机会。一路胡思乱想,向星隐院走去。
一路行去,绕过几处宫墙庭院,但见一泓微波荡漾鳞光,青竹长廊跃于池上,有亭翼然于长廊正中,对岸,越过左侧山壁便是去往修华殿的方向,而右侧的林荫道则是星隐院的必经之路。
回廊中亲卫森然而立,护卫周详,而亭中有人影端坐其中,鹅黄轻衫,衣袂飘然若仙。
岳清峰呼吸悄然一窒,心潮蓦地翻涌出万千情愫难以自抑。
亭中之人见他身影出现,唇角浮出一抹欣喜的微笑,玉指轻扬,淙淙琴声从指下流出,却是一阙平安调。
仿佛怕惊乱了曲调,岳清峰收住了脚步,静静地伫立于亭外,谛听着那清越的琴声荡漾着波光一丝丝摇动着他的心湖。平静却又无限温馨的曲调,不知为何却引起眼前一片水影迷蒙。
不说胜负,只问平安。这曲中所传达的情谊他又怎会毫无所觉。
一曲徐徐而终,清音犹绕亭廊。凌寒曦停弦起身,淡淡地笑道:“岳兄,别来无恙,清曲一阙送君,还望笑纳。”
岳清峰抑止着心中激荡的情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许久才缓声说:“寒曦,承你心意,只是你清减了。”
凌寒曦怔了一下,转睛笑了笑,若无其事地答道:“前些日子失了节制,近日已在养息,劳岳兄挂念了。”
岳清峰张了张嘴,却又将疑问咽入喉中,问什么呢?问他是否受了委屈?问他是否幸福?便是问了,以他的骄傲又怎么可能回答自己?徒增惆怅而已。
“岳兄还要向上皇陛下请安,寒曦不便多加耽搁,我们一同走吧。”凌寒曦抱起古琴说道。
“呃,好啊。”岳清峰有些无奈的应道,走上前与他并肩而行。
竹廊本不算长,从亭中到岸上便是放缓了脚步也不过半支香的时间。看着背道相向的两个路口,岳清峰心底充满不舍,只是找不到任何理由来延长此次的相聚。
“岳兄……”
“寒曦……”两人几乎同时开口,相顾一笑,岳清峰示意凌寒曦先说。
“弟未入宫之时,岳兄为小弟的安全将亲卫派至小弟的身边,只是眼下小弟安居宫中,起居行动皆有宫人侍奉,不必再委屈了这些骁勇善战的沙场之将闲居于宫中不得展才,而且比起我这富贵闲人,频临战阵的岳兄更需要他们的助力一些,请岳兄重将他们收于帐下吧。”
岳清峰脸色陡变,急道:“这我如何放心……”
凌寒曦抬手止住他下面的话,温和却又坚决地说道:“宫廷之中总是内外有别,为他们,也是为了小弟好,岳兄不必再有异议了,”不给他任何争辩的机会,抱琴微微欠身一礼道:“岳兄,只怕陛下也已经下朝,我回宫晚了恐有不恭,寒曦先于此道别了。”说罢转身而去,数步之后身形顿了一顿,却终未回顾,只是微微轻叹,背影竟有了些怆然之感。
见他背影,岳清峰顿时心如刀绞,更加坐实了凌寒曦在宫中处境艰难,不得自由的猜测,自然而然那妒妇兼悍妇的恶名落在了殷桐语的头上,百口莫辩——虽然妒妇二字除性别差异外,他也是当之无愧。
刚刚转过山壁,凌寒曦忍不住笑上眉梢——仍穿著上朝服色的殷桐语正立于转弯处待他,略有些急促的喘息和映出薄汗的额头可见得他是赶得多么匆忙。见他缓步走来,殷桐语立刻迎了上去,伸手接过他怀中的古琴,不待凌寒曦开口,便急急忙忙分辨道:“朕,朕可不是因为嫉妒才来的哦,朕只是……只是,朕只是来接曦君回家的。”说完象个做错事的孩子,讨好地向凌寒曦微笑着。
温暖的感觉泛滥在他的心底,是啊,回家……不是空洞冰冷的宫殿,而是家……
“真拿你没有办法啊。”宠溺地笑着,揽住了他的胳膊,“那么好吧,我们一起回家吧。”
第三十二章
深黑的房间里没有点燃灯光,仿佛害怕着那盈盈的烛光照亮自己眼前的狼狈。浓烈的醇酒一瓶瓶如清水一般灌入口中,也如清水一般没有任何麻醉的作用。自己曾嘲笑过别人为了感情而借酒销愁的痴傻,可是直到事已临头才发现这原来是唯一可以期盼的救赎之道。
只是,浓郁的酒香中,他的形容却愈加的清晰,初见时安详的睡容;醒来时如任性的孩子微微撅起嘴对自己视而不见,转眼又清亮透明地对着自己微笑;草原上飞扬的笑声;酒乡里那扮猪吃老虎的狡黠;还有那淫糜的夜里……痛苦而又妖媚的容颜……难以言喻的诱惑……
这一切的一切都如水中的泡沫一般消失远去了,只留上这空寂的黑夜让自己独守。
明知自己从来未曾得到过,为何又要承受这失翼之痛……痛彻肺腑……无法消除……
猛然仰起头,将那辛辣的酒液灌进喉间,随手丢掉空瓶再向桌上满瓶抓去。
手,被按住了。
带着面具,身着乌衣的来人阻止了他的行动。
“你这样太难看了!”来人的声音中饱含着恨铁不成钢的失望和浓浓的关心。
“……只有今夜而已……”没有抬头,只是固执地抓着酒瓶沉沉地回答着。
“明天你就可以把他忘记了吗?!明天你真的可以振作起来吗?!今天都做不到的事情推到明天又有什么益处?!”来人冷声问道。
岳清峰没有回答,因为这是没有答案的问题,明天只会成为另一个今天,只是绝望更胜过今时。
“你难道忘记我对你说过的话吗?成大事者不可为私情乱谋,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忘记对我和族人发过誓,你忘记你身上背负的责任吗?居然为了一个男人,一个对你居心叵测的男人狼狈至此,你太令我失望了!”
岳清峰紧紧地抿住唇,许久才说:“老师,您错了,至少他不曾对我居心叵测……”
“你居然还为他说好话?!”
“不,不是为他说好话,您知道吗?现在的我多么希望他能如您所说的,至少--对我‘居心叵测’,那样至少他的心底还有我的存在,至少他心里还有我的一席之地,而不是象现在这样的云淡风清,”岳清峰惨然笑道。
“这样自苦,你不觉得自己太傻也太可悲了吗?”
“是啊,连我都要嘲笑自己的痴傻了,为什么要那么傻呢?为什么呢?明知道这样只会让他看不起我而已,却控制不了自己,老师您告诉我,有什么办法可以断了这样的痴傻?我已经无能为力了……对不起,我真的……”
“既然注定得不到他,那么就毁了他,怎样?”冷丝丝的声音透着彻骨的寒意。
“做不到的……”无可奈何地苦笑,对他的爱已深入骨血之中,怎么做得到亲手将他从这个世界抹煞。
“你做不到……”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一般的恨意浓浓,只是后半句尚未出口已经被岳清峰打断了。
“我知道老师可以帮我做到。”岳清峰的眼中闪现出奇异的光芒,“只是没有他的世界对我而言毫无留恋的理由,所以如果老师要对他下手,还请老师先给我这个不屑的弟子一个痛快。”
“毫无留恋的理由?!”黑衣人的声音都已经气得变得了声调,“你在说什么蠢话!难道为师花了那么多心血,族人们寄托那么大的希望在你的身上对你而言就一文不值吗?为了一个只相处了月余的毛头小子,你居然对你的骨肉至亲们毫无留恋,说出这样的话来,你不觉得惭愧吗?!”
岳清峰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地将酒斟入杯中,看着那碧清的酒液淡淡泛起月辉的涟漪。
“为什么老师一定要把他当做敌人,即使他是--皇夫,即使他受到了宠爱,与朝政又会有什么影响呢?对我们的计画又会有什么影响?”
“你太小看他的影响力和危险性了,他的存在如同给那个单纯的女皇安上了一个狡猾而又无情的大脑,对上皇的地位有着莫大威胁。”
“就算如此,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吗?”
“只有上皇重新执政,我们的计画才可能顺利的推行,难道连这也要为师给你说明吗?”
“是我们的计画?还是只是老师您的计画呢?老师您真的知道族人们要的是什么吗?他们要的只是平静自由的生活,不再杀戮,不再躲躲藏藏,哪怕要面对酷寒,暴雪,飓风也不愿意这样一年一年在别人面前屈膝,求得一隅生存之地。即使被那样恶毒的诅咒缠绕着,也不愿失去自己的尊严自由地活下去。老师,如果您不能明白他们真正的希望,您计画又怎谈得上为了解救族人;如果您明白他们的希望,为什么还要固执着坚持着这个计画,让他们深陷于这样的痛苦之中?!您这样固执,究竟是为了族人还是为了那位上皇陛下?!”岳清峰如爆发一般的冲口而出。
“真正的希望?!呵,他们真的懂得什么是自己真正的希望吗?”黑衣人没有被他的话而激怒,只冷冷地不屑的讽刺着。
“老师……”
“他们早就忘记了今天这一步是他们自己选择的,一步又一步,因为贪念和野心,一步步地把自己送入这样的绝境里,因为不甘心成为下属而选择背叛天人族的人是他们,因为痛苦的诅咒而选择逃离生养之地的人是他们,而现在又因为什么尊严和自由又要回头的人还是他们!清峰,我今天就告诉你一句实话,我们不配谈什么希望,我们所有的只是永远难填的欲壑和永远无法实现自己的欲望,只会越陷越深,越是挣扎越是痛苦的绝望,这是我们深重罪孽的惩罚,直到神宽恕的那一天为止,都永远无法解脱的惩罚。我所能做的仅仅是让我们滑向地狱的更深处的速度稍稍地放慢一些而已。”黑衣人用极为平静的口吻说着那极为残酷的判决,仿佛早已为那痛苦而麻木了心灵。
“不要爱人,无论是凌寒曦也好还是上皇也好,一旦爱上除了痛苦我们什么都不可能得到,我们的生命已经太多痛苦,你何苦再让自己不堪重负呢?而且,那个凌寒曦……”他皱了皱眉,仿佛什么话咽入了喉中,“这是我对你的忠告,你接受也好或者当耳旁风听过就算也好,今后我不会再为这件事对你说教,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岳清峰不置可否地垂着头,仿佛所有的力量都随着黑衣人的话而从身体中流逝了,连感觉到痛苦的力量都完全的消失。“太晚了,老师,太晚了……”他的心底在绝望地狂吼,爱付出了怎么收回,情已经生根,难道可以连心一起剜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