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棉花糖——黑崎翔

解开绳子，他抱着汉姆斯特回到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雀喜方才说的话－－国王与皇后要派人来杀他。
十四岁的生日过了，他们就无需再害怕会遭天神降祸，也就没必要留下这条丑陋的生命。
在皇宫里的体验已明显让他明白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人，除了为他沐浴更衣的安吉莉寇之外，几乎所有人都斜眼，极为鄙夷。那种被排挤与嫌弃的感觉很难熬，分分秒秒都想逃离。
但就算长得难看，也罪不致死，国王竟要以此为理由拿下他的性命，他说什么都不服气！
可他被锁在这高塔上，无处可躲，有何办法能避过此劫？
想着想着，彻夜未眠，晨曦隐隐若现，远方开始传来鸡啼。
待太阳完全升起，门外又传来声响，欧格利晓得那是女仆送早餐来。可是他没心情吃，仍在盘算未来怎么办。
棉花糖！又香又甜的棉花糖－－！
维尔诺的声音自远而近，欧格利忽然灵光乍现，连忙至窗边大喊：维尔诺大叔！
早啊！欧格利！维尔诺停下脚步，温柔地笑着。
见他满车蓬松的棉花糖，欧格利咬咬牙，抱着装满气球的盒子，踏上已摆在窗边的椅子，鼓起勇气向外一跃，整个人往下坠。
欧格利？维尔诺像是发现情况不对劲，还在疑惑，欧格利已跌进他的推车中。
尽管众多的棉花糖多少减轻坠落的力道，仍是发出极大声响，且有许多棉花糖被震飞，滚得草皮上四处皆是。
哇，发生什么事了？维尔诺一脸吃惊，摸摸索索的，碰到欧格利的身子后，又立即将手缩回。你是谁？
欧格利摸着撞疼的屁股，道：我是欧格利呀！维尔诺大叔，你不认得我吗？
呃，我你怎么会从天上掉下来？没站好，自塔上摔出来吗？
才不是，我自个儿跳下的。欧格利把落出去的棉花糖捡回来，匆匆：大叔，请你快带我离开这儿，否则要杀我的人恐怕就快到了。
什么？有人要杀你？谁？谁要杀你？
国王！他想派人杀我！
国王为什么要杀你？
因为我长得太丑，会吓到人，令皇族蒙羞！
你长得很丑吗？我不觉得啊！
欧格利瞪大眼，讶异地看着维尔诺，心里则认定大叔是在安慰他，便故意道：你眼睛瞎啦？没见过好看的人？竟会说我不丑！
维尔诺笑了笑，耸耸肩，没有回答。
维尔诺大叔！见维尔诺不说话，欧格利发了急，又催促：先带我走，我再慢慢向你解释嘛！
好、好吧！维尔诺将推车转了方向，叮咛：你躲进去一些，免得路上被人发现。
哦！欧格利将身子缩到推车下方，维尔诺则拿了几包棉花糖将他盖住，以最快的速度离开。
颠跛了好一会儿，欧格利只觉胃在翻涌，差点快吐时，推车停了下来。
行了，可以出来了！维尔诺搬开棉花糖，摸着欧格利的头。
谢谢你，维尔诺大叔。
爬出推车，才看清自己正置身于一个极小的村落。十来间简陋的矮房子围成一个圆，中央形成圆形的空地，每间屋子的门都对着空地。房屋外观虽平凡，红瓦制的屋顶上却都披着圣诞树用的七彩小灯泡，若晚上点着了，应该会很漂亮；且房子周围都种着一种圆球状的花，有紫红色与白色两种，随风轻曳，样子颇为可爱。
几名妇女正坐在屋外手洗衣服，她们的脸上若不是长满痣，便是长了瘤；一些在空地上玩耍的孩子也都在外观上有些瑕玼，兔唇、爆牙、或是少了个耳朵。
欧格利感到疑惑，维尔诺出声叫着他：欧格利，来，我家在这边。
维尔诺的屋前除了那种圆球状的花之外，还有棵高约一米六的矮树，树上装饰有不同颜色的棉花糖；进了屋里，整间屋子几乎只比欧格利在古塔上的房间大一点点，且看来年久失修又破旧，几股阳光还自天花板上的破洞射入。正对着门有台庞大的机器，后方橱柜里则摆着各种颜色的糖罐；内侧的墙边有张以木头钉成的床，上方铺着条旧被子，原本印有的图样已被洗涤得褪色。
嗅一嗅，空气中隐约掺着淡淡的糖味，是令人舒服的味道。
维尔诺大叔，你就住这儿？欧格利问。
嗯。维尔诺点点头。这儿叫丑人村，住的全是相貌有残缺的人。
丑人村欧格利想起广场上的妇女与孩童，他们的脸庞确实不完美。但是，眼前的维尔诺分明是个金发的美男子，身材好，人又体贴，看不出有任何问题，为何也住在丑人村？大叔，你说这儿住的全是相貌有残缺的人，我看你明明很正常，为什么也住这里？
维尔诺又露出温柔的微笑，拿起茶壶倒了杯水给欧格利，在床边坐下，缓缓道：我也有残缺，不是你所看到的那么完美。
你有什么残缺？
这个，维尔诺指指自己的眼睛。我失明，看不见。
006 牵手
维尔诺大叔，你眼睛看不见？欧格利心里大为震惊，伸手在维尔诺面前挥了挥，那对深绿色的眼连眨都没眨一下。
这也太离谱了！
与维尔诺认识了这么多年，竟从没看出他是个瞎子！
他每天都是那么自然地推着满车棉花糖穿越森林，经过塔下，然后将棉花糖系在气球上飘至窗口
怎么了？维尔诺察觉到欧格利的惊讶，便拍拍他的肩，温柔地笑。别不说话，眼睛看不见而已，没什么大碍的，久了就会习惯。
你不过是眼睛看不见，就得住在丑人村？
嗯，因为美丽岛无法接受任何有缺陷的人，大家只欢迎五官健全又长得漂亮的人当子民。
这话真让人打从心里感到悲哀，一个仅懂得以貌取人的国家，算什么国家？
维尔诺大叔，你分明长得很好看，鼻子又高又挺，眼睛也很漂亮，人人见了都会称赞你是美男子，住在这儿实在太委屈你了。欧格利拉起维尔诺的手来放在自己头上与脸上。哪像我，头发乾、脸皮粗、鼻子扁，满脸雀斑，而且左颊上还有块奇怪的红色疤，听说那叫胎记，非常的难看。
维尔诺抚摸着欧格利小小的脸蛋，一寸寸仔细感受，最后他浅浅地笑了笑。
欧格利还以为他在笑自己长得丑，声音里掺进不悦。你笑什么？
我笑你怎么如此没信心。维尔诺摸摸欧格利的头。我觉得你很可爱啊！
哪里可爱？你眼睛看不见我脸上有疤，才会觉得可爱！
维尔诺指指自己的眼。我的确看不见你脸上的疤。他再指指欧格利的胸口。但我看见你的内心既善良又可爱，所以不觉得你难看。
咱们又不常共处，你怎知我心地是善是恶？
对于欧格利一而再的否定，维尔诺倒是很耐心地应对，指着他身后道：转过头去看看，一个不善良的人，是不会有动物跟着他的。
咦？
欧格利回头望，这才看见小史、小派、小罗正拍着翅膀降落至地面，汉姆斯特则背着史拜德，对他猛招手。
天！你们怎么来了？欧格利欣喜若狂地奔过去，将它们全捧到掌心上来，略带歉意地道：对不起，我走得太匆忙，来不及好好向你们解释。
放心，我相信他们都明白，不会怪你的。维尔诺也来到欧格利身边，虽然看不到，但当小麻雀们跳至他伸出来的指头上时，他倒能感觉得到，跟着露出会心一笑，于是又提议：欧格利，你要不要去外头，认识认识丑人村的住民们？大家一定会喜欢你的。
认识？欧格利摇摇头。我很少有与人接触的经验，突然间要与很多人说话，会令我不安。
大家都很温柔的，如果你不介意让大伙儿知道美丽岛的小王子来到此地，不妨多交一些朋友？
你怎知道我是王子？
在美丽岛上，欧格利王子的名号可是人尽皆知，皇后临盆的那年，这名字即传遍大大小小的角落。
所以你之前经过塔下时，就晓得我是王子？
是的。
你怎么不跟我说？害我昨天才知道这件事。
维尔诺的表情倒很有趣，一付我怎么会知道的脸道：难道国王与皇后没告诉你吗？
没有，我一直不晓得自己的身世，若非昨天是我十四岁生日，皇室说什么按惯例，为了避免遭到降祸而得替我庆祝生日，才带我去皇宫里，我也不会知道原来自己是皇室的成员。欧格利叹着气：生日过了，庆祝完了，他们再也不怕，于是决定杀了我，让世界少一个丑小孩，让皇室永远只存留美丽的血统。
维尔诺扬了扬眉，还真是叫人意想不到的真相。底下的平民老百姓只知小王子因为貌丑而被关进郊区的塔里，却不清楚原来皇族根本不想承认他的存在，甚至打算派人抹杀宝贵的生命。
确实，以往都只是从塔下经过，不会了解塔上藏了这么多秘密。
大手再度摸了摸欧格利的头，温柔道：没关系，你是谁都不要紧，只要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就行。
一旁的小麻雀们也吱吱喳喳地附和，汉姆斯特趴在欧格利肩上，偷亲他脖子，像在安慰他别为此事烦心，史拜德则一股脑儿地攀上头顶，垂吊下来跳舞给他看。
嗯，欧格利望着小动物们，点点头。我是不是王子，并不重要，只要有这些朋友就够了。他望向维尔诺。而且我终于离开那座塔，能到外头来探索这个世界。
呵呵，探索世界啊？维尔诺很自然地牵起欧格利的手。那么，就先让丑人村的朋友们认识你如何？
嗯欧格利心不在焉地回答，所有注意力都在手被维尔诺握住的瞬间给吸过去。
牵手，对欧格利来说，是个新鲜又奇妙的体验。
十多年来，他从未与任何人有过肢体接触，小孩子最需要的拥抱、抚摸、关怀、疼爱，他总是连边都沾不上。
如今才发觉，原来人的手是如此温暖，能将他的手牢牢覆住，有种即将带领他前往美好国度的安全感。突然间，在塔上的孤独都被牵着他的手给驱除，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欢欣与莫名悸动。
再抬头，维尔诺高大的身影就在前方，说不上来为什么，自己就是打从心里相信眼前的大叔，相信他会听自己说话，相信他会保护自己，相信自己可以安心地依赖他。
或许，是因为涉世未深，所以容易相信人。
也或许，是因为很喜欢大叔的温柔，恰如棉花糖的清甜，缭绕于心，久久不去。
007 ˉ脱离关系-
国王，我们追丢小王子了。在皇宫的议事房里，士兵们个个紧张兮兮地跪在汉德森面前。今早要去抓他出来处决时，才发现他不在房间里。
什么？汉德森板着脸，非常不悦。真不晓得养你们这堆白痴做什么，一件小事都办不好！
我们猜他可能逃走了。士兵长道。
逃手？那塔有几层楼高，又锁了好几道门，你说他是怎么逃的？汉德森摊着手，以指责的语气道：而且他为何知道要逃？莫非有人泄露要杀他的消息？
他转头瞪着坐在后方的皇后、王子、与公主，怒目圆睁。是不是你们有人走露消息？说！
雀喜等人都脸色发白，甚少见父亲发怒，大伙儿吭都不敢吭一声。
亲爱的，别生气了。皇后比乌蒂活走到国王身旁，为他轻捶胸口。为一个丑小鬼的事气坏身子，不值得。
哼！汉德森以帅气的动作转过身，回到王位上坐下。想了一会儿，又对士兵们道：传令下去，明日对全国宣告说小王子得怪病，一夜不治死亡！
听到国王下此决策，雀喜与恰尔马、凯里斯马都松了口气，这很明显，以后少了个来争奋王位与家产的人，岂有不高兴之理？
亲爱的，比乌蒂活露出欢喜的微笑，将汉德森当偶像似地投以崇拜的眼光。这个决定真是太好了，我终于能摆脱生下丑小孩的梦魇！这么多年来，只要一想到那孩子，就让我觉得自己似乎变老、变丑许多。
对啊！对啊！恰尔马附和地道：总算能和欧格利彻底画清界线，当作他不存在，免得我和弟妹们都害怕他的丑会传染，万一让皇室成员全都毁容，就糟了。
汉德森望着他们，叹息，像是在感叹，又像是为何事松了口气一般。这些年来，辛苦你们了，一颗心要为欧格利战战竞竞地。我也不好过，总觉得自己生下这样的小孩，令皇族蒙羞。若不是十四岁需庆生的惯例，我早就在他还小的时候就抓他去撞墙，赐他死得痛快；偏偏顾忌着若没给他庆生，怕会给可爱如天使般的你们带来横祸，只好留着他的贱命。
恰尔马与凯里斯马、雀喜异口同声地道：父亲，谢谢您的苦心。
汉德森吸了口气，神情显愉快了些。终于，可以真正丢下这个包袱了。虽然没真正杀死欧格利，但算了，反正他那付德性也没本事在美丽岛上活下去，任由他去自生自灭好了。明天就先向全国宣布他的死讯，让皇室与他撇清关系、再无纠葛。
是！士兵们做了揖之后便往后退了出去。
见气氛已不再火爆与紧张，雀喜扇起羽毛扇，撒娇地道：爸爸，不如我们来办个小舞会，邀个大贵族来参加，去去丑八怪欧格利带来的霉气？
这提议不错。比乌蒂活向雀喜点了点头，赞许她的好主意，而后转向汉德森。亲爱的，就这么办吧！咱们为此事烦心多年，也该是放松的时候了。
好。汉德森几乎是立即点头答应。来办个舞会，庆祝庆祝，皇族里没有丑小孩了。
耶！公主与王子们率先欢呼起来。太好了！
欢乐的气息逐渐渲染至整个房里，汉德森搂住比乌蒂活，在她额上轻吻，像是在慰劳她过去的辛苦。
在场的每个人，都彻底感到开心，认为皇室总算自丑陋的咒缚里松绑。是啊！他们都如此美丽，怎会有个鬼般难看的孩子？这在逻辑上说不过去！搞不好，是老天爷太嫉妒他们的美貌，所以故意弄个丑鬼来吓吓他们。
只可惜这次是天算不如人算，皇室与欧格利脱离关系，轮老天爷被他们摆了一道。
美人，终究是获胜的一方。
对克雷希一家来说，亮丽的容颜代表一切，就算是天上的神，也都该看他们的脸色行事。
008-丑人村-
大家好，我是欧格利。
当夜幕降落时，丑人村村民们全聚集在广场乘凉与吃晚餐。欧格利在维尔诺陪伴下，向所有人自我介绍。
一听见他的名字，所有视线皆向他投来，全带着惊讶与好奇。
你是小王子？人群中，有位兔唇的小女孩问：传说中出生后不久，就被国王关起来的小王子欧格利？
是的。欧格利点点头，指着远处的古塔。我在那座塔上过了十几年，还是最近才晓得自己的真实身份。
另一位独眼的男人道：那你怎么会跑到这儿来呢？
因为国王在替欧格利庆祝十四岁生日后，就打算杀了他，免得后人说他令皇室蒙羞。维尔诺轻拍着欧格利的肩膀，对着众人道：为了扞卫自己的生命，欧格利很勇敢地从塔上跳下，随着我来这儿避难，希望大家别张扬出去。
放心，我们一定会保密的！一名脸上长满斑点的妇人站起来，率先鼓掌。没想到能见到传说中的小王子，欢迎您来到我们村里！
呃，欧格利有些迟疑地道：对不起，看到我真正的模样，一定叫你们失望了。
为什么？兔唇的小女孩抱着一只小白兔的洋娃娃，特意站到他面前，打量着他的脸。你很可爱呀！
不，欧格利摇摇头：我很丑的，瞧，脸上还有块疤。
这个很好解决的，我帮你！兔唇的小女孩叉着腰，颇有自信地道：我叫拉比特！
你能帮我吗？
可以啊！来，你先闭上眼。
欧格利听话地将眼睛闭上，随后感觉有些毛毛的触感在自己有疤的地方不断来回盘旋，一时间却分辨不出来是什么东西。
好了！拉比特笑得如银铃般。张开眼吧！
睁眼，先是望见眼前有面镜子，镜里的自己与往昔无异，唯独脸颊上的红疤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爱心型的图样。
这是怎么回事？欧格利摸着脸颊。怎么会变这样？
我帮你把那块疤画成爱心的形状，希望你能天天开心，别为长相的事伤脑筋。拉比特挥着手上的彩色笔。你瞧，我的嘴巴永远都合不拢，喝东西老是会溢出来，但是我还是过得很开心，不觉得这样很糟糕。
是啊！人群中又窜出另一个年纪比欧格利还小的男孩，柱着拐杖，信心满满地道：我生出来就只有一条腿，但我可是丑人村里跑最快的人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