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棉花糖——黑崎翔

虽然不晓得一条腿的人要如何跑步，但欧格利仍为他那乐观的个性所感动。
眼前的人们，个个都笑得好灿烂，没有轻蔑、没有厌恶、没有卑鄙，与皇宫里那些漂漂亮亮的人不同，欧格利打从心底感觉自己是被接受、被欢迎的，也完全感受的到他们乐于享受生命，即使没拥有美丽的外表，依然珍惜自身。
碰！
炫烂的烟火点亮夜空，金黄/色的火堆在丑人村的广场中央升起，村民们手牵着手，围成圆圈唱歌跳舞，欧格利也与他们同乐，沉醉于喜乐的气氛里，忘却生命曾遭受威胁，也忘却那三位兄姐看不起自己的嘴脸。
维尔诺自屋里搬出许多刚做好的棉花糖，用大电风扇吹得满天飘飞，大伙儿边开心地大叫，边向上跃着，抓下棉花糖来啖；小孩子们舔着五颜六色的棉花糖，脸上沾着染过色的糖粉，变得像化妆舞会似地，他们笑着彼此，相互交换不同口味的棉花糖吃。
空中弥漫着甜甜的香气，是幸福的味道。
欧格利望着天，望着这群满身残缺，却毫不自艾自怜的人；突然间，觉得丑人村的人并不丑，反而都如天使般美丽。
怎么了？维尔诺来到他身边，递给他一团粉红色的棉花糖。不吃糖吗？
吃。接过棉花糖，欧格利一口接一口地品尝。我觉得丑人村真是个很棒的地方，而且这儿的住民其实都很可爱，一点也不丑。
哦？
你看，他们笑得多开心。欧格利不自觉地跟着扬起嘴角，欢欣微笑。只要是怀着善意、带着微笑，就连缺陷看起来也很美。
这个观察很不错哟！维尔诺摸摸欧格利的头，像是在赞许。你笑起来也很可爱呢！
要是我出生在这儿就好了，就不会在塔上孤单地待那么多年。欧格利叹了口气，有些落寞。连个讲话的对象都没有，连一个人类朋友也没有。
傻孩子，我不就是你的朋友吗？维尔诺蹲下来，将额头靠在欧格利的额头上，距离近得欧格利能感觉得到他呼出来的气息，还有淡淡的发香。
甚少与人如此接近，欧格利有些不好意思，说不出话来，只好塞了棉花糖到嘴里。
只要你愿意，丑人村里的每个人都很乐意成为你的朋友。所以别再担心与烦恼，从现在开始享受人生，也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嗯。欧格利点点头，瞥见住民们开始玩起互相拥抱的游戏，心里不禁有股莫名的悸动，迫使他提出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请求。维尔诺大叔，你可不可以抱抱我？
好啊！维尔诺没有丝毫犹豫，大手抱上欧格利的背，将他揽入怀里。
在偌大的臂弯里，充满着温暖，充满着保护，还有令人舒服的心跳声，织成坚实的安全感；欧格利偎在维尔诺胸前，恍然明白，原来被人疼爱的感觉，是如此美好
009 -温暖-
隔天清早，天还未亮，欧格利已因浓浓的甜香而醒来，伴着吱吱嘎嘎的机械声，将他的意识愈拉愈近现实，睁开眼，昨晚抱着自己睡的维尔诺不在身边。
失落感忽然涌起，他坐起身，见屋里制作棉花糖的机器正缓缓转动，那机器的模样挺怪，整体呈圆桶状，顶端是座凹槽，但凹槽正中央又有个貌似轮轴的东西凸了出来，上头有个小孔，而轴身与凹槽最外围则分布着许许多多细小的孔洞。
维尔诺呢？
维尔诺大叔？有些忧心被遗弃，欧格利轻声叫唤，走到门边，望向外头。
维尔诺正提着洒水器在浇花，虽然双眼失明，耳朵与其他感官却很敏锐，察觉有人站在离他不远处。
是欧格利吗？他问。
嗯。欧格利点点头，扑上来抱住他，像是许久未见似地，拥得老紧。
怎么了？维尔诺温柔地摸着欧格利的头。我吵醒你了？
没有，我自己醒来的，发现你不在，吓了一跳。欧格利看着花圃里那紫红色的圆形花朵，好奇地问：昨天忘记问你，这究竟是什么花？怎会是圆球状的呢？
这叫做圆仔花，是丑人村的村花。瞧，每户人家都有种。
环顾丑人村，果真户户门口都有这种花朵，欧格利更是疑惑。为什么会选这花当丑人村的村花呢？
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圆仔花，不知丑，摆明在说这种花儿既没有诱人的香味，也没有艳丽的外貌。维尔诺笑着说明。用来形容丑人村，再适合不过了。
我不觉得圆仔花难看呀！它的外形圆滚滚的，分明很可爱，不是吗？欧格利像是把维尔诺当爸爸似地，勾着他的手臂，腻在他身边。而且丑人村的朋友们也不丑，大家都好温暖；不像国王、皇后和我那三个手足，虽然我很羡慕他们的美貌，但却总觉得他们好冰冷，像霜雪似的不易亲近。
维尔诺笑而不答，恰巧屋里的机械发出哔哔声，他信步走入。
糖调好，可以开始做棉花糖了。他拿起细长的竹签，对欧格利道：你想试试吗？
好啊！欧格利满心欢喜欢凑上前，拿过竹签。要怎么做？
像这样，慢慢来。维尔诺握住欧格利的手，带着他的手在棉花糖机里绕圈移动，云须般的糖丝逐渐缠在竹签上，像纺纱似地，变得愈来愈厚。
哇！好好玩！望着蓬松的棉花糖渐渐成形，欧格利开心地欢呼。棉花糖耶！
很有趣吧？维尔诺拿起黄/色的糖罐，舀了一匙放到机器中央的小孔，芒果甜香传来，制棉花糖的凹槽开始出现淡黄/色的糖须。你看，用不同颜色的糖，就能做出各式各样的棉花糖哟！
这些糖是买的吗？
不，是我自己做的，利用各种水果和蔗糖下去调配，提炼出不同颜色的糖。维尔诺笑着将一根根做好的棉花糖成品装进塑胶袋，一边道：只可惜，我始终做不出七彩棉花糖。
七彩棉花糖？欧格利打量着架上大大小小的糖罐。你这儿的糖，难道还不足七种颜色吗？
不足，彩虹的颜色是红、橙、黄、绿、蓝、靛、紫，我做出了其中六种，却总是找不到剩下的一种。
是哪个颜色呢？
靛，维尔诺将六种颜色的糖罐摆在桌上，一样一样地指着。红色是草莓、橙色是橘子、黄/色是芒果、绿色是奇异果、蓝色是蓝莓、紫色是葡萄，我找了很多水果，也尝试以混合的方式调制，就是配不出靛这个颜色。
为什么这么想做七彩棉花糖？
像被问中心事似地，维尔诺忽然闷声不响，沉默许久后，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一直没能完成古斯比的心愿。
古斯比？
他是我儿子，总是期待我能做出七彩棉花糖给他，我却从没完成过。维尔诺起身，到床边的橱柜里翻出一本外皮已破损的旧相簿。
你结过婚？欧格利像是有些难以置信。还有儿子？
嗯。维尔诺以手指数着相簿的页数，到某一页时，他将其翻开，递到欧格利面前。这是我的太太凯拉瑟蒂与儿子古斯比。
相片里，映着一位拥有沉鱼落雁之貌的女性，她身旁站着高大且年轻许多的维尔诺，两人中间则是一名稚气的小男孩。
你太太好漂亮哦！欧格利发出称赞，以羡慕的眼神看着相簿里的小男孩。你儿子也好可爱，脸蛋又白又嫩，一定很讨人喜欢！
呵呵，维尔诺淡淡地笑了笑。如果他还在的话，应该有你这么大了。
咦？他们哪儿去了？没跟你住一块儿？
他们十年前就走了。维尔诺望向窗外，脸上写着厚重的思念。离我好远好远了
欧格利还小，没体验过与亲人离别的失落，遇上的都是别人不要他的情境，自是难以深刻体会对维尔诺的感受。但看平时总带着温柔微笑的大叔忽然蒙上一层郁闷，多少能感受到那种伤心的氛围，于是他走到维尔诺背后，轻轻伸手拥住他的颈子，将脸贴于后背，安慰地道：别难过，维尔诺大叔，还有我陪着你。
小小的手，也有浓浓的温暖，维尔诺拍拍欧格利的手背，再度露出笑容。
谢谢。他道：我等会儿要去市集卖棉花糖，你要去吗？
我怕万一遇上皇宫的士兵，会被认出来。
没关系，我替你想办法。维尔诺打开衣柜，翻着里头的衣物。你一定没去过市集吧？
除了去皇宫庆生那天，我从未离开过古塔，这还是头一遭真正脱离那阴暗潮湿的小房间。欧格利带着期待，兴奋地道：从古塔上，我看得到市集的一角，每次看都觉得好热闹，羡慕大家能自在来去。
你也可以啊！来，换件衣服，我帮你打扮打扮，我们一起去市集逛逛，你一定会喜欢的。
010 -悲哀-
维尔诺向村里的妇女借来化妆品，以厚厚的粉底将欧格利脸上的胎记盖住，替他将头发剪短、梳整齐，再戴上大大的草帽，希望不会被认出。
他们一起推着棉花糖车往市集前进，沿途穿越树林，欧格利看见许多从未曾见过的植物与动物，小史、小派、小罗跟着他们缓缓飞行，好奇地想去市集一探究竟；爱吃的汉姆斯特则站在欧格利肩上，捧着一团草莓棉花糖大啖。
维尔诺大叔，你每天都走这么远去市集卖棉花糖？欧格利问道。
嗯，这是我赚生活费的方式。
可是你双眼失明，独自走这么远，不危险吗？
还好，刚开始时不太习惯，常会撞到树或因为压到石头而打翻推车，几年下来，已非常了解路线与路况，而且人身上除了视觉之外，还有许多感官能用来判断周遭环境，尽管失明，反而让其他感觉器官有发展的机会，变得愈来愈敏锐。
是吗？欧格利闭起眼，感受着看不见东西的感觉。我觉得无法看见身边有些什么，是很可怕的事。
那是因为你已习惯用双眼来熟悉这个世界。维尔诺摸摸欧格利的头。但是别忘了有些东西，是眼睛看不到的，得用心去感觉。
一时间，参不透如此深奥的话题，欧格利抿着唇，搓起汉姆斯特吃撑的大肚子。
如果我看不见这些可爱的朋友们，一定会很寂寞。他抬起头望向维尔诺。如果我看不见你，一定会感到非常难过。
维尔诺对他笑了笑，柔声道：虽然我看不见你，但我知道你在身边，这样就够了。
你想看看我吗？
有那个必要吗？
不要看比较好，若你能看得见，或许就不会想理我了。欧格利有些沮丧地喃喃自语，又忽然想到什么，赶紧补充说：啊，对不起，我不是咒你一辈子失明
没关系。维尔诺摇摇头，像是不怎么在意欧格利的失言。我看得见你善良的心，等于看得见你最真实的模样，我不讨厌你，你是个可爱又讨人喜欢的好孩子。
嗯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穿过树林，来到宣嚣的市集，美丽岛上最热闹的城镇－－美丽城。
美丽城系以皇宫为中心而形成的环状都市，每日早晨，岛上所有商人都会聚集到此地，贩售各式各样的商品，有蔬菜水果、鸡鸭牛羊、鱼虾蚌蟹，以及许多生活百货、五金和家电用品。
放眼望去，无论是正忙碌着叫卖的商人，或是东挑西捡的顾客，甚至是跟随父母前来，在路口玩耍起来的小孩，全都拥有亮眼的外貌，又白又嫩的皮肤，清秀的五官，柔亮的头发，纤瘦的身材，一举一动皆散着特有的魅力，即使皱眉、生气、哭闹，仍不失美观。
真是名符其实的美丽岛啊！
岛上的住民们不分老少、无关男女，全都是美人胚子，看得欧格利深叹不如，缩着颈子，将草帽拉低，免得被人发现有个丑小孩混了进来。
维尔诺找了个阴凉处，将推车停住，立好遮阳伞，许多小孩瞧见满车如山般高的棉花糖，都纷纷凑过来抢购。
欧格利在旁边忙着协助算帐、找钱，没想到棉花糖的生意会这么好，才没多久光阴，推车已见底，每个孩子都心满意足地吃着棉花糖、舔着手指，维尔诺像是感受到他们喜悦的讯息，咧着嘴笑得开心。
老板，给我两支棉花糖。吵吵闹闹的孩子群离去后，一名看来年龄与欧格利相仿的美少年走来，伫在推车前道。
维尔诺摸了摸车里，带着不好意思的脸回应。对不起，好像只剩一支。
一支也没关系，就给我吧！
正当维尔诺要将糖递给对方时，忽然传来一股女人尖细的叫声。
古斯比！女人的声音自远而近，引得欧格利望过去，赫然惊见绝世佳人出现，但那张俏丽的容貌却似曾相识，而且古斯比怎么这名字好像也听过呢？
只见那女人才走到推车前，便扯住美少年的手，想将他拉走。
妈妈，你做什么？美少年皱起眉，嘟着嘴抗议。我想买棉花糖呀！
不准你跟他买棉花糖！女人像是非常愤怒，又像是急着想离开，毫不客气地指着维尔诺，对少年道：这男人是丑人村来的，你吃他做的东西，当心会变丑！
妈妈，少年不服，硬是停下脚步反驳。他长那么好看，哪像是丑人？
古斯比，他是个瞎子！什么都看不见的瞎子！是标准的残障，像这种有缺陷的人，不值得你向他买东西。
此番话令维尔诺震了一震，以他的外表，理论上不会有人发现他失明的事，怎么这女人
凯拉瑟蒂？他失声道：是凯拉瑟蒂吗？
听得维尔诺如此询问，欧格利才恍然大悟，忆起那女人恰是今早在相簿里见过的美人，而古斯比不正是维尔诺的儿子？
但是维尔诺不是说他们都走了？难道，他所谓的走并不是死亡？纯粹是物理距离上的远离？
女人，不，凯拉瑟蒂叉着腰，忿忿地冲到维尔诺身前，犹如泼妇骂街般地怒斥：你这不要脸的男人，自个儿弄成这付德性，还敢到城里来卖东西？想残害城里的孩子不成？丑陋是会传染的，你不晓得吗？
维尔诺噤声不吭，倒是欧格利心生不悦，顶嘴道：不，没有这回事，丑与美是天生的，哪有可能会传染？
你又是谁？凯拉瑟蒂发现欧格利的存在，上上下下打量。好丑的小孩，哪儿来的？
我是欧格利想表明身份，却被维尔诺给挡下，摇摇头，怕他说出来会惹祸。
凯拉瑟蒂误会维尔诺的举动，以为他是不想说，便出言讽刺：哦，我知道了，维尔诺，一定是你跟丑人村的女人生的，对吧？都长这么大了，看样子是我走了不久后，你就急着找女人上床，才生下他罗？你还真无情，而且也太不挑对象了。她顿了顿，又道：不过，你都瞎了，难怪没挑选的权利，反正也看不到。
妈妈，你在说什么呀？古斯比走过来，拉拉凯拉瑟蒂的手，不想她在公共场合之下大吵大闹。不买就不买，别骂人，人家也是要讨生活啊！
古斯比？听见儿子就在身边，思念之情顿时涌起，维尔诺不由自主地伸手抱住古斯比，将他紧紧地拥进怀里，情绪有些激动，连声音都微微颤抖。你是古斯比对吧？长这么大了？听你的声音，一定长得很好看！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叔叔，我不认识你啊！古斯比推开他，有些惊恐。
对不起、对不起，维尔诺拿起仅存的棉花糖，摸索着放到古斯比手里。这送给你，送给你！
可是古斯比犹豫着是否要接受，凯瑟拉蒂已毫不留情地将棉花糖抢过来扔在地面，发狠地用脚踩踏。
塑胶袋碰地被踩破，她仍一脚接一脚地踏着无辜的棉花糖，将原本纯白蓬松的糖折磨得又脏又扁，乾黏在地上。
妈妈！别这样，快走啦！古斯比像是看不下去，赶紧催着凯瑟拉蒂离开。
维尔诺，我警告你，你别再来啊！凯瑟拉蒂伸出纤细优美的手指，指着维尔诺。我会将你是丑人村住民的事宣传出去，叫大家以后别买你的东西，免得被你们那些遭天神遗弃的丑鬼诅咒与暗伤！
说完，她与古斯比急步离去，维尔诺情不自禁地追上去，大喊：古斯比！不要走，让我好好看看你！不要走啊！
011-死讯-
看你个头！凯拉瑟蒂边走边回头，恶狠狠地骂：你都瞎了，还看什么鬼？
古斯比！不顾凯拉瑟蒂的咒骂，维尔诺固执地想追上，但市集里的路他可就没那么熟悉，连连撞上许多摊贩与行人，最后被滚落地上的货物给绊倒，硕长的身影跌了下去。
紧跟在他后头的欧格利见他倒下，连忙冲过去扶起他，忽然间，市集里响起极大的乐声，一大群皇宫的士兵骑着马，举着红色的旗子出现。
欧格利还以为他们是来抓自己的，慌慌张张地将维尔诺推到路旁，和他一起躲在一家卖面包的小摊子后方，紧缩着头，不敢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