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量?那待他好了,吃东西还有味儿么?白玉堂放下了药碗,偏过头去再不言语。
展昭复又坐回椅子上,「我待所有人都很好么……」抿了抿唇,迟疑一记,却还是说了:「那么……我待五弟,也很好?」
话音落地,白玉堂登时睁圆了眼看他,这般惊谔的样子,自然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好了。
我待五弟,也很好?
好……
好的他不知该哭该笑。
猛地拍了桌案,那空药碗弹了起来,轻轻一挥,药碗便向展昭那边飞去,展昭一抄拿了那碗在手,不防白玉堂从榻上跃过来,出手便抓他手中的碗。
当下格了他的手,将碗从右手换到左手。白玉堂也不示弱,你来我往的几番拳脚,两人抢的不亦乐乎。
「五弟,」展昭格开他一记手刀,「不过是只碗。」语气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这人怎么又来了,不答他的话,只胡缠起来。
「这几日在房里头闷的人也烂了,你且陪五爷拆几招。」说话间,又是几下擒拿手。
展昭也不输与他,腾挪间那药碗终是没叫他得去。
突然白玉堂手臂一长,食指骨节敲在展昭右臂外关穴上,展昭只觉手一麻,那碗脱了手,叫白玉堂接了个正着。
「你整日与王朝他们啰嗦什么,还不如与五爷切磋长进的快。」白玉堂端了碗得意的很,盘腿坐回榻上,「可服么?」
展昭却不言语,眉目间涌上些冷然来。
见他这样,白玉堂略想了想,就知道了其中的缘故,放了碗,「你别那模样,今回受伤是五爷我马失了前蹄,和你没多大关系,那天我说那些话是冲你撒火呢。」
却听他仍是不说话,白玉堂暗骂了一声,突然伸手拉过展昭,手按上他肩,将他按坐到榻上。
「五弟?」展昭被他吓了一跳。
「你是不是连点穴功夫都忘了去?那我就再教你,这又有什么打紧,你别作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出来,给谁看?」
听他这般一说,展昭顿时不动了。
「这才好。」说罢,先在他头顶上某处轻按,「听好了,这是百会穴,是极要紧的,往前一寸,这里,便是神庭,往下……」
白玉堂人坐在他身后,手指却是绕到前面,沿着他面目缓缓往下轻点。
「五弟,」展昭语气里多了丝无奈,「这些穴位便不用说了。」
「呃?」
「我跟着那刘大叔多年,穴位一路我也是熟的。」
「哦……」白玉堂悻悻收回了手,「那我便告诉你交手时的力道轻重吧……」若换了他,见敌手便下重手就完事了,可眼前这人是断乎不肯的。
「有劳了。」
白玉堂咳嗽了一声,手按上展昭肩头,「这肩贞,曲垣,以你的手势,加三分力道在上头,那人的整条手臂也就麻了,若是加了八分力,便是废了他的手。」
展昭点了点头。
他沿着肩轻按着往下,「这手三里,曲池是大穴,你用五成力,对手的半身就是麻了,只是辨穴须准,力道也要集中。还有这风市……」
手按去膝盖上六寸处风市穴,只觉得展昭全身一僵,白玉堂不由得好笑。
这猫儿脸皮薄的很,今日自己如此「上下其手」,真不知他日后若想起来,还要怎生着恼。
待他想起来……
想着想着的便不忿气,白玉堂突然念头一转,口里依旧一本正经道:「这风市穴上也用五成力,管教对手跑不了,还有这不容穴,定是要护着的……」说话间,手早移到了不容穴上,这穴位正是在末三截肋骨位上。
他这一动作,倒似单手从身后搂了展昭。
展昭尴尬间少不得格了一记,格开鼠爪子,却不想手肘狠狠撞了身后的白玉堂,只听他吃痛一呼。
「展昭,你暗算五爷么?」
白玉堂大呼小叫时,早出手如风,轻叩了展昭曲池穴,嘴里却仍旧骂道:「撞的这般狠!」说罢,整个人却是靠去那人的背上。
展昭还只道真个伤了他,「五弟怎么了?」又觉他人靠在自己背上,热烘烘的说不出的别扭,只想让了开转身去看个究竟,没成想已动不了身。
「五弟点我穴道做什么?」
「谁点你穴道了?还不是你乱动自己撞上的!」
恶人先告状。
就当是自己撞上的吧,「五弟还是快替我解开。」
「解什么解,五爷我这会儿也动不了了。」白玉堂心里头暗暗好笑,「你那一记正撞在爷的膻中穴上,这会儿气血翻腾的难受,人都麻了,哪来的力气给你解穴。」
「那……」
「什么这个那个的,过几个时辰自然就好了。」
几个时辰?那天还不都亮了?
「就这般靠一夜么?」展昭不由得苦笑。
「就靠一夜,又有什么打紧。」丢出这话来,白玉堂干脆整个重量都靠去那背上,「两个都是男人,还怕我坏你名节不成。」
这人就是这般口没遮拦……大约,从以前就是这样了吧?
想到他说「你那一记正撞在爷的膻中穴上,这会儿气血翻腾的难受」,再想他有伤在身,不由得又有些担心,展昭便放松下来,着力负着背后那人的重量。
也是,纵靠一夜,也没什么打紧的吧。
桌上药碗里的残汁还散着淡淡药香,灯火也没人去灭了它,这两人便这么一坐一靠的一动不动,恍若一体,却是两般心思。
这一夜,自又是彻夜无眠了。
第九章
五月里天亮的早,清晨时分,包府里还是静静的,公孙策无意中路过南厢房那里,却见白玉堂这么一大早便在院子里龇牙咧嘴地舒展筋骨,不由得狐疑起来─难不成这么些日子了伤势都还未好?于是忍不住上前问。
「先生多心了,那点小伤早好了。」早些说好了,早些不用喝那些极厌恶的药,白玉堂还不趁机表白一番?
「那白少侠……」看他这脸上的神情,倒像是伤筋动骨的样子,奇怪了,先前只有内伤不是么?
「先生不用挂怀,不过是昨晚落了枕,脖子有些痛罢了。」白玉堂打了个哈哈。
呃,昨夜里作弄那猫,愣靠着他一动不动的挨了一个多时辰,如今可是遭了报应,颈酸背痛的。
「原来如此,」公孙策这才放心,「展兄弟呢?」
「他么?还没起。」不知道那猫儿怎么样,昨晚封他穴道那么久,今日不知道他右臂可还能动的灵活自如?
「哦。」公孙策似乎还想说什么,这时来了个包府家人,他脸上顿露出些喜色来。「学生去去就来,劳烦白少侠先叫展兄弟起来。」说罢就随着那家人匆匆去了。
急着叫那猫儿起来?白玉堂挑了挑眉,做什么?
正思想间,只听身后门吱呀的开了。
「五弟起的早。」
回过头去,见了那个人,他不由自主扬了唇角。
那人先行仔细看了他的气色,随即认真问:「昨晚可没伤了五弟吧?」
「没事,你那些力道哪能伤的了白爷爷我。」咳嗽了一声,侧过头去。
没事……那昨晚究竟是哪个说的「撞的这般狠」?只是多少知道他是争强好胜的,所以就将这次也当作是争强好胜了。回头还是请公孙先生看看才好,展昭心想。
眼角余光见瞥见那人立在那里独自沉吟,白玉堂才想找些有的没的话来闲扯,却听见院门那里一阵动静,随即一个清脆声音叫着:「展大哥!」
一团鹅黄的影子径直就往展昭那边去,一头撞进他怀里,搂了他的腰便叫的有些哭音,「展大哥……」
那人生就一张瓜子小脸,只是带了些风尘仆仆的样子,头上两个抓髻也有些散了,嘟了个嘴,有些委屈撒娇。
可不就是已半个多月不见的画眉。
「画眉,妳怎么来了?」看她小脸上挂了点泪豆子,展昭拿袖子替她擦了,仔细看了看,「胖了些,脸色也好看了,只是这哭的什么?」
他本是说笑,画眉却是嘴又一厥,又要哭的样子,「早知道就不叫你来了。」
「胡说什么。」展昭笑了笑。
「我怎么胡说了,这凶险,还受伤了呢。」
「我说画眉丫头,受伤的是五爷我,妳不来问我,死抱着妳展大哥做什么?」一边白玉堂看着她,不冷不热地说道。
画眉红了红脸,悻悻松了手,转过头上下打量了他,喃喃着不知说些什么。
「画眉丫头妳别理他,妳的展大哥,想抱多久就抱多久。」
随着有几分尖细的戏谑声,一人踱了方步慢慢进院子里来,小眉眼、八字胡,正是陷空岛的蒋平蒋四爷。
「四哥?」白玉堂挑了眉,「你也来了?」
「五弟,怎么你见了我也这般不亲热?要不咱兄弟俩也抱上一抱?」蒋平作势要伸臂,却见白玉堂冷了脸才嘿嘿打住。
「公孙先生捎信到岛上报近况,大嫂一听你受了伤,便把她那药庐里的什么白药、活血化瘀散、祛毒护心丸全给翻了出来,包了包袱套我脖子上,一脚把我踹出岛来了。」蒋平显了显一手里提的包袱。
多事……
白玉堂看了看包袱,里头的药只怕他到下辈子也用不完。
「别那样子,你用不了,叫展小猫一块儿用。」蒋平凑近了一步说话。
这倒是,有备无患。
于是白玉堂伸手接了包袱。一回头又见画眉那小妮子拉了展昭去石桌边坐了,话长话短的好不亲热,便又有些不爽气。
才要说话,蒋平却扯了他说:「你别连个丫头片子的飞醋也吃,五弟,那可忒不长进。」
「病夫,你说什么?」回头瞪了瞪自家四哥。
「我不过提醒你,如今这丫头片子可得罪不得。」
「呃?」
「老实告诉你,如今大嫂可偏疼这丫头的紧,连我们卢珍侄子都比不过,你还是忍着些吧。」蒋平说着,一脸似笑非笑。
卢大娘子向来喜欢女孩儿,只是未能称愿,如今来了这画眉,眉目讨喜,身世可怜,再说这丫头自小四处飘荡,那狡黠伶俐的心性也比寻常孩童要多的几分,极懂得讨好的诀窍,也难怪大嫂疼她。
长嫂如母,倒还真不能说什么,白玉堂只得叹了口气,「这小妮子,倒知道射人先射马。」
一边蒋平又忍不住嘿嘿笑了。
话虽是如此说,但见了展昭看着那丫头的样子,就心里头有些不痛快。他忍不住想凑过去,却听蒋平往院门那里喊了一声:「公孙先生。」
这一下,连石桌边两人也停了下来,都看向进来的公孙策。
「学生方才安排二位的住处去了,画眉姑娘,与展兄弟可叙过了?」公孙策温笑了,那模样倒真像老实人。
「嗯。」画眉笑了笑。
「不知姑娘可将那件事物带来了么?」
什么事物?白玉堂满腹疑惑,往展昭那边看去,却不想他也正看向自己,也不明就里的样子。
「带来了。」
画眉从怀里掏出个锦囊来,白玉堂眼利,早看见正是那日在陷空岛她交予自己看过的那个,里头放了刘君画的腰牌。
画眉将锦囊交在公孙策手里,「有劳了。」公孙策赶紧收了,「白少侠,蒋四爷,展兄弟,包大人有事想与三位商谈。」
「哦?」应了这一声,白玉堂忽的折回房里,片刻就出了来,「四哥,走吧。」说着也不看展昭,便径直往院门那边去了。
蒋平与公孙策都陆续跟了去,展昭才要走,却被画眉扯了衣袖,「展大哥,我也去吧?」
「包大人要说要紧事,妳跟去做什么?」
见她又委屈了的样子,展昭少不得好言安慰,「在这里好生坐着,待回来我告诉妳大叔的事。」
「爹爹的事有眉目了?」画眉眼亮了亮。
展昭笑了笑,转身走了。
画眉嘟嘴坐上石凳,歪着头,不知想些什么。
「大人。」
到了书房,白玉堂先留心了四下里并无其它人,四人才鱼贯而入。
「蒋义士一向可好?陷空岛诸位可好?」包拯见了蒋平,先问平安。
「都好。」
包拯点点头,随即向公孙策看去,公孙策会意,从袖中拿出方才画眉交予的锦囊,「大人,这就是画眉姑娘的父亲留下的。」
包拯拆了锦囊,取出那块腰牌来反复翻看,「确是宫中之物。」随即又将腰牌交还了公孙策,「有劳先生了。」
两人这一番动作,看的白玉堂和展昭如坠云雾,难道这锦囊倒是公孙策特意关照要带了来的?难道还不信白玉堂的话,非要亲自看过了才罢?
念到这一层,白玉堂两道眉早拧了,「大人,公孙先生……」
「白少侠稍安毋躁。」公孙策笑了笑,拿起书案上一柄极小极薄的刀子,细细查看着那腰牌,冷不丁地将刀子插入那腰牌里,刀子来回动了几下。
一记轻响,腰牌微微分开成了两片,里面分明夹着什么事物,他又伸了个钩子进去轻轻一勾,竟扯出一幅白绫来。
白玉堂不禁瞪大了眼,没想到这腰牌中竟有这样的机关,看白绫上隐隐写着蝇头小楷,只怕是极重要的内容,心里不禁暗骂自己如何这般胡涂。
「这是个暗记,本来里头应是块有本人名的金牌,之前听白少侠转述画眉姑娘的话,学生便留心了些,因此托蒋义士这次将画眉姑娘也带了来。」公孙策向他三人解释道。
「我怎么不知道……」白玉堂低声喃喃,却不想蒋平离的他近,全听了去。
「你还有脸说!那年你当了护卫也得过这牌子,可你怎么着?当日便挂在小黑的脖子上,说这样谁都知道这是你白五爷的猫了。」
「啊?有这回事?」小黑他倒是记得,昔年在开封府养过的一只黑猫,可这事他怎么不记得?
「你做过比这荒唐的事多了去,谁又承望你能记得了。」蒋平边摇头边道。
「那小黑呢?」
蒋平心道你的猫怎么来问我,「谁知道。」
「说的也是……猫就是猫,人家给牠点好处,牠便跟人跑了。」说着,白玉堂往展昭那里看了一眼。
不知他两人在这厢胡说八道,展昭却是极专注地往那白绫上看去。公孙策将白绫小心翼翼地展开了铺在书案上,与包拯亦一同察看。
「老夫刘君画,愚钝无才,然有幸习得星点医术,本应悬壶于世,以一己之力救人于苦痛,方不失医家本色。奈何一朝为声名所迷,又因苟且贪生之念,以致铸成大错……」
那白绫上字迹工整,笔画一丝不乱,但所述之事甚是惊心。
刘君画所书,正是十余年前旧案。
且说当年寿州城外李庄内孟氏姐妹,一日先代寿安王爷外出游猎,不知如何对二人中的妹妹一见倾心,纳为王妃。
一年后,寿安王爷奉先帝诏往京城商议边防事宜,不多时便被派往边关,此时王妃已怀有身孕,因不习京城风土,便请求回乡,先帝恩准之余,更派了刘君画随行。
到了寿州城外,王妃想起久未归宁,不知寡母与姐姐如何,于是先行到了李庄,未成想才在家中下榻,便因长途奔波,发了急病。
那王妃本就有先天不足之症,此刻又是妊娠,再加上奔波之苦诱发旧疾,这三桩齐发,饶是刘君画医术高超,也不得与阎王争人,硬是拖延了十数日,终是一尸两命,与腹中胎儿一同去了。
正当刘君画以为大祸临头之时,王妃的寡母姐姐却与他密谈了一回,引出个极大胆的计策来─由那姐姐替了王妃,如此他家保了富贵长远,而刘君画也免了失职之罪。
也是一时惧令智昏,刘君画竟答应下来,用了几日将一干事宜安排的周全,他自照旧护了「王妃」入城,而孟家则称大女儿死了,火速安排了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