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府外,又只剩下夏虫夜鸟。而墙内,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黑衣人翻过墙头,环视一圈见四下无人,几个纵跃过了后院,径直奔内堂而去。
此时夜深人静,包府里也是一片肃然。
过了天井花厅,那黑衣人转眼已到了书房之外,房内灯火早暗,显是没有人了。
正要推门,门却「吱」的一声先行洞开,一把明晃晃的朴刀直指过来,「兔崽子,前几日就来踩点,当我兄弟是木雕泥塑的么?」
「马汉你啰嗦什么,擒下了这厮再说!」说话间,持朴刀那人已跃出门来,正是四校尉中的赵虎。
「说的不错!」马汉也相继而出,那边厢王朝与张龙也已现身。
四人各自挺刃而上,那黑衣人见势不妙便想抽身离去,四人哪容他如此,各立一角,将退路封的死死的,王朝长刀矫健,上前与他缠斗。
只说那宵小武功一路并不胜过王朝多少,身体却是轻灵,躲闪腾挪间极为灵便,更兼招式狠辣,一时间王朝却占不去便宜。
边上三人待要加入,奈何那两个斗的不分你我,贸然动作只怕反而伤了王朝,只得在一边瞪视着战局。
院中这样大动静早惊动了包府家人,从后院传来喧嚣人声,一众都大喊:「捉贼,捉贼!」
黑衣人久战不下,卖个破绽,诱的王朝一刀劈来,他却是轻身一跃,踩了王朝的肩头,眼看便要跃出墙去。
一边马汉只猛见有道人影从旁掠过,身形如鹤,跃过那黑衣人的头顶,硬生生一剑压的他下坠,旋即又是一脚正中黑衣人肩头,实实摔出一丈开外。
黑衣人落地后挣扎又起,纵跃了想往外院去,冷不防外院抢进一个人来,当胸一刀穿了个透,那黑衣人闷哼了一声,倒地不起。
四校尉一时愣了愣了,只听那人道:「小人来迟,有劳四位了。」
说话的,正是那庐江王派来的护卫方洪。
「方大人……」王朝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眼看一边赵虎要发作,赶紧扯了他,自己则客套道:「宵小之辈,应是我等无能,辛苦了方大人才是。」
方洪干笑了两声,「来人,把这里清理干净。」又向一边赶来的包府家人拱手,「惊扰了各位,对不住,对不住,这儿没什么事了,各位还请回去休息。」
赵虎又想说些什么,却被王朝死死瞪住,只得住口。
那方洪见他们这边情状,也不再说什么,却是看向那个正欲同包府家人一同离开的身影,「委实看不出,白兄这等好身手……」
他所言的「白兄」,正是化名白日明的展昭。
展昭听他恭维,只是略略住了步,侧身点头示意了,随即便奔南厢而去。
第八章
轻轻推了厢房的门,确定并无声响,展昭方推门进去。
见榻上人正瞑目酣睡呼吸沉稳,想来未受惊扰,他这才定下心来,返身退了出去再阖上房门。
在门外踌躇了片刻,却不是回到自己房中,而是径直取道往东厢处去了。
此时东厢的一间屋内却是灯火通明,包拯与公孙策才安抚下包府下人,正听取王朝等人的回报,却听门外轻叩了两声。
「展昭求见包大人,公孙先生。」
包拯示意四校尉退下,「展兄弟请进吧。」
展昭推门而入,恰与四人擦身而过,赵虎见了他,正想说两句方才临敌的事,却被马汉扯了走了。
临行张龙阖了房门,包拯与公孙策互望了一眼,看着眼前这极熟悉却又极陌生的年轻人,心下俱是叹息。
一时间,屋内竟是沉默。
终是公孙策先开了口:「展兄弟深夜过来,可是白少侠有了什么不妥?」
几日前展昭与白玉堂从寿州赶回,也不知两人在寿州是何遭遇,那白玉堂竟受了不轻的内伤回来,到了包府人已是昏迷,公孙策自是全力施救,幸喜那内伤虽险却不妨事,安心静养数日,再配以汤药便可痊愈。
只是那日里见着展昭神色凝重,虽不多言语,却是句句关心。包拯与公孙策少不得唏嘘这两个少年人,何以命数中这般如此。
「我才去看过五弟,他正睡着,没什么事。」展昭摇了摇头,仍是欲言又止。
不是为了白玉堂?公孙策再道:「那……可是为了刘家的案子?」
前日里白玉堂醒来后只说了个大概,不知展昭此刻是否还有什么细节?只是若说起那案子么……公孙策轻叹了一声。
「也不是……」展昭皱了皱眉,还是有些犹豫的模样。
包拯与公孙策此时俱都一脸疑惑。
「本府刚才听王朝所言,方才有劳展兄弟出手相助了。」说起此话,包拯不由得想起数年前汴京城开封府衙内,自己也不知多少次对这年轻人说过类似的话,那时节,他总只是笑笑,再不言语。
如何,转眼便过去了这些个时光,调换了这许多人事?
「展昭深夜前来,正是想向大人与公孙先生谈及此事。」展昭终是下定了决心。
「呃?」
「展昭想向公孙先生问一件事。」
「请讲。」
「请问先生,此番召五弟前来庐州,所为何事?」
「这……」此言一出,公孙策着实一惊,「白少侠告诉你了?」那件事虽然机密,但若白玉堂真的告诉他也不足为奇。
展昭摇了摇头,「五弟并未说什么,只是展某自己猜测,当日我与五弟初到庐州时,我见先生见五弟时并无惊讶,后又单独召五弟密谈,想是先生早已知晓五弟要来庐州……且并非是为了刘家之事,不知展某说的可对?」
虽然一别经年,眼前这人,依旧心细如发。
公孙策不禁轻叹了一声,点了点头,「如此……」
「展某只是想知道先生究竟有何事托付五弟。」展昭微拧了眉,心下也有些不解。何以自己会想知道这些?知道了又如何?
「展兄弟又何必知道这些?知道了也是徒增烦扰。」公孙策与包拯交换了眼色,委婉言道。
不错,知道了也是徒增烦扰罢了……可是……
「只是如今五弟有伤在身,先生若有差遣,亦可托付给展某。」这话几乎是冲口而出了,连说话的人自己听着,都感意外。
包策二人更是俱都一怔,「展兄弟……」
既然已经说了,那便都说了罢。「若是展某没有猜错,先生所托付的,可是多少与今夜之事有所关联?」
公孙策沉吟片刻,「不错。」旋即向自家大人看去,得了示意便开口言道:「既然展兄弟一定要知道,学生便告诉你……」
于是又是半晌话谈,直到凸月半落,展昭才离开东厢。
厢房内只余下包、策二人,想到这一番来到庐州的前情后事,以及这几日的情形,都是有些忧色。
「要说起那刘家灭门一案,就目前的情形来看,先生以为如何?」包拯先行问道。
「依学生看,这案子是极难,就我大宋律法,但凡人命之事,须尸、伤、病、物、踪─五件俱全,才可推问,如今……」
再不言语,两人心下都知道事情是难的。
许久,只听包拯有些踟蹰言道:「若说起那寿安王府,本府此刻倒有一个计较……」
夜阑人静,那话语声,渐渐低了去。
展昭回到南院中,才要回房,却是想了想,又往白玉堂房中去了。
榻上的人仍是睡的香,只是姿势横仰八叉的不成样子,展昭苦笑了一下,上去与他扯好了棉被,目光却不由自主被一边案上的事物吸引了去。
玉佩─之前在襄阳城外虽已见过,却未曾上心,此刻细细看去,只见那上面的睡猫憨态可掬的很,刀工打磨都是极好的功夫。
看着看着,他心念一动,拿过玉佩来,翻过面。圆形的玉佩分了内外两层,按住内层的圆旋了几下,外层的环上现出一个缺口来,轻轻一撬,内层的玉如同一个盖子般就开了。
一面上的字与自己的那块一样,阳刻着「戊子年上元佳节为贺」,而那个玉盖子的背面,阴刻着一个「昭」字。
静静地看了玉佩许久,直到榻上人翻了个身,嘟哝了句不知什么的话才让他回了神。将玉佩恢复原状,再扯好又被踢开棉被,展昭方返身退出了房门。
门阖上的那一刻,榻上人睁了眼坐起身,拿过案上玉佩,细细端详着,哪有半分睡眼迷蒙的样子?
轻轻抚摩过白玉,细腻柔润之间,似乎还留着些许暖意。
这一日清晨,风是五月里常见的和煦,丝丝缕缕地从窗外钻了进来,拂的人脸上痒痒的。
耳听得有人推开了房门,他便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本想吓吓来人,待看清了面目却是大失所望。
「赵虎?」白玉堂微拧着眉说道。
这端着托盘与药碗的,正是开封四校尉里头的愣头青。
看着榻上那人冷冷地吊了那对桃花眼,这赵虎心里头是说不出的苦,早把自家那三个兄弟怨了个遍。
王朝、马汉说要与展昭切磋,张龙说公孙先生托他出门采办,这送药的「苦」差使便落到了自己头上。
也不知为什么,他只觉对这白玉堂有些说不出的惧,每每见了真人便不知道说什么好,这锦毛鼠脾气异于常人,若有展昭在还好说,叫他一个人独自对着这白耗子,着实气虚。
「赵虎?」
「怎么?」努力叫声气粗些,壮壮胆。
「你要端着药在门口站一早上么?」白玉堂瞇了眼,有些没好气。
一大早不见那猫,去哪儿了?远瞅着那碗里的药黑忽忽黏稠稠的,怎么看怎么难喝,气更是不打一处来,「怎么每天早上还没吃饭的便要吃药?」
赵虎心道:这是公孙先生叫你吃的,你爱吃不吃,冲我撒什么火!一面没奈何的把盘子递过去,「给。」
白玉堂却不接,「展昭呢?」
「展兄弟和王朝、马汉他们练武去了。」
「哦?」白玉堂挑了挑眉,目光未见凌厉。那边赵虎却冒了冷汗,好死不死的想起上回自己与展昭切磋时一时没收住,险些伤了那人……
「这几日早上都没见他,都去练武了?」白玉堂又皱了皱眉。
「那是,展兄弟这两日可勤快,武艺也是日见精熟了,我就不用说了,如今王朝也挡不了他几招。展兄弟就是展兄弟,昨个儿那兔崽子还想跑,展兄弟那燕子飞一出还不把他压死……」声音越来越低,赵虎眼瞅着白玉堂的脸色渐渐变得古怪起来。
笨猫儿,这般拼命的是要做什么?
「白……白少侠,这药我放下了。」放下药,赵虎立刻要走人。
「慢着。」
「怎么了?」这白耗子就是这般难缠了。
「这药我还能喝么?」白玉堂看了那药碗一眼。
怎么不能喝了?不就是苦点涩点酸点那个什么点……这么想着,可待赵虎一看,不由得嘴角一抽─方才说起昨夜的情形一个兴奋过了头,唾沫横飞的,那托盘上沾了不少。
「哼。」冷哼了一声,白玉堂跳下床榻,捞了件外衣披上,便往外头去了。
斜架了王朝的刀,微微撤力,王朝不疑,腕上又加了劲,他却力道尽数一撤,剑从刀下滑了出去,手腕一翻,剑尖上挑,直指了王朝的喉头,「王大哥,承让了。」
王朝讪讪一笑,挽个刀花收了刀,「还是展兄弟手下留情了。」
展昭亦是颔首,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一抹白,猛地回头,「五弟怎么起来了?」
「睡醒了自然起来。」拱门边,白玉堂斜斜靠着墙,手中把玩一段枯枝,「比不得你一大早便来动作。」
「五弟早上可吃了药?」展昭一边去收了剑,一边口里问道。
却没人答话,回过头去,白玉堂已走了。
「这锦毛鼠,没听见展兄弟问他么?」马汉在一边有些不忿气。
「白少侠还是这么个性子。」王朝却是笑了,转眼看见展昭立在那里,神情里有些茫然,当他是受了这无缘无故的冷落心里难过,少不得安慰几句,「展兄弟你难道还不知道他?」
你难道还不知道他?
我该知道他么?
苦笑了一记,展昭看着那边空了的拱门处,目光,却是渐渐清明起来。
「王朝大哥……」看着王朝和马汉要走,展昭出声叫住了两人。
「怎么?」
「有些事,不知道两位能不能与展某叙说……」
这一日上午,一些庐州的官员乡绅来拜会包拯,下午,那方洪又来啰嗦了半日,展昭虽不用见他,却是暗里未曾远离书房左右。只听那人尽说些庐州本地的乡防事宜,东拉西扯的不尽不实。
待入了夜,又被赵虎几个拉出去喝酒,这数日下来,那四人早已张口便是「展兄弟你当年在开封府如何如何」的说着,只认他是那四品带刀护卫。展昭听了,也只是默默饮酒,不说话。
待他回到包府,已是快三更的时分。
有人睡不着。
听着墙外头的梆子声,白玉堂恨不得拿被子蒙了头,干脆将自己蒙晕过去了事。
如何就睡不着了呢,莫名其妙的。
耳听得门外有动静─不想动。
有人开了门─还是不想动。
人都进来了,还带着一股子药味─白玉堂心道这赵虎是哪路筋抽了,这半夜三更的还带了药来愁他。
猛地掀了棉被坐起来正要大发其火,却见来人温温地笑,「我看五弟房里灯亮着,果然还未睡。」
怪道睡不着,灯火通明的怎么睡?
见了那人,他满肚子的火气顿时都自行消了,「你怎么来了?」
「我听赵大哥说五弟今天没喝汤药,想想断了不好,所以再熬了一碗过来。
「都快好了,还喝这劳什子做什么!睡觉也不让人安生……」白玉堂嘴里嘟囔,脸上也是万般不情愿的样子,却还是接了碗过来。看那药汁颜色,只觉得比早上那碗更黑忽忽黏稠稠,却是屏了气,一口一口地硬灌下去了。
看他那死撑的样子,展昭神色端是似笑非笑,白玉堂喝完了汤药,见了他那神情就觉得有气,「今天倒来的晚。」前几日他都是晚饭后便会过来一次,问问他可觉得好些,说些没要紧的话再走。
虽然不知道对着这人应该说什么,可就是见着他,白玉堂心里便安定,纵然这养伤的日子闷的死人,也不觉得什么了。
「方才与王大哥他们出去喝酒了。」展昭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了,似乎是知道他下面有话说。
「你倒与他们谈的来。」他捏着那只药碗,也不想放下,「也难怪,当年在开封府,你就与他们很相投的。」
「王大哥他们说了不少往昔开封府的事。」
「……」
「说我以前是个怎样的人……」展昭似是想到了什么,笑了笑。
「哦。」淡淡搭理了一声。
「说来五弟也是我的旧识……五弟觉得展某以前是怎样的人?」展昭略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这话。
与王朝等人论及往事,虽然自己也只是当耳旁风听过就算,却觉得那几人每每提及白玉堂时,便神色有些古怪。
白少侠,是展兄弟你的江湖好友了─王朝是这般说的。
他们只与他说开封府的事,他当年任四品护卫时何等的忠义,救太子,查襄王,冲霄一役又是如何惨烈,乃至事后开封府的悲切,说的实是巨细无遗了。
如此,他便更想知道一些─
其它的事。
白玉堂被他这一问着实怔了怔,半晌才拧了眉道:「你么?」
展昭点了点头。
「你么……你待所有人,都很好。」踌躇半晌,白玉堂才憋出这一句来,又将药碗举至嘴边,却冷不防展昭伸手过来搁住了碗,「已经空了,五弟若这么喜欢这药,明日请公孙先生加量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