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有那些伺机做小买卖的,吹拉弹唱耍把戏,卖些小吃小玩意的,那应节的端午香包则最是抢手,几乎人人腰间都有,普通些的用艾叶、薄荷等有香味的草药,名贵的则塞了麝香冰片做芯子,人群里只闻暗香流动,虽是人多,倒也不至于头昏脑胀。
只是苦了这一位─
「啊嚏!」
一位姑娘被这喷嚏吓了一跳,回过头去,却见一个男子在一棵柏树边,一手扶着树,一手揉着鼻子。虽然脸被袖子遮去了半边,那对桃花眼却看的少女芳心一跳。
「艾─草─」白玉堂恨恨地揉着鼻子,虽是这边的人群还不算稠密,可他也已不知打了多少喷嚏,心里哀叹为何这寿州人人都以佩戴香包为乐?
白玉堂既到了寿州,那一边同立在树下正看着他,神色有些不明的人,自然是展昭了。
「白兄……」
「不许叫白兄!都是你,非要到这里瞧热闹,要依着我还不简单,今晚就夜……」白玉堂揉着鼻子,说话有些含糊。
「白兄!」展昭大声喝断了他的话,随即摇着头低声道:「白兄休要高声,你之前说夜探王府,何其凶险。」
「凶险么?」白玉堂斜了他一眼,「大内我也去得。」虽是这么说,声音已低了。
展昭别过头去。
「我说,就算我们在这儿等,也未必见的到那甚么太君,王府的人出个门便吆三喝四,非把人赶绝了不行的,更别说是女眷。」白玉堂继续不死心地坚守立场。
「真到那时……」展昭看了看他,「再作商议。」
就这么,结束这议题。
白玉堂看着眼前人来人往,着实有些头晕。
自庐州出发时,展昭便说最好先将那寿安王府的人打个样稿在,虽有公孙策一番描述,终是见了本人心里方才有数。
白玉堂听了这话,自然第一想到的便是他往年的勾当,只说是要重现当日盗三宝的手段来,带着展昭趁夜潜入王府里去。
对此提议,展昭却是决意不下,一路赶来,从旅人处听说了这端午庙会的事,入城时又将太君将来报恩寺的事打听的实了,于是便定下先来这庙会的主意。
麻烦,跟着他做事,就是麻烦。白玉堂看着身边人低着头的侧面,恨恨地想,突然心念一转,又想到些别的事上去,「喂!」他扯了扯展昭的袖子。
那人转过头来。
「你比那赵虎也小不了几个月,左一个『赵大哥』右一个『赵大哥』的叫那么亲热做什么?」
展昭怔了怔,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你也说我小他几个月,叫一声『赵大哥』有什么不对?」
「咳……」白玉堂干咳了一声,「要这么说,论年庚我比你小上一年加几个月,你还叫我白兄?」
展昭又是一怔,才要说话,眼前人已先他说了:「我可不能白占你便宜,往后你还是叫我『五弟』的好。」说的极是义正词严的样子。
尚未来得及表示答应还是不答应,只听远处开道锣响,人群骚动起来,寿安王府的人到了。
人群都往大门那处涌去,却又被开道的军士挡开,硬是空出条路来,白玉堂看了直冷笑。不扰民,与众同乐,这掂量着大宋百姓都好糊弄么?
开道锣敲的震天响,几顶轿子晃晃悠悠的过来了,几个护卫装扮的人骑着马随行左右。
一时人群涌动,只想多沾些贵气,也应这端阳佳节的好景。
突然一个小孩子钻出了人群往道中跑去捡了什么,没料想惊了走在最先的一匹马,那马高扬了蹄子,愣是将背上的护卫摔下马去,随即撒蹄狂奔起来。人群里也不知谁先叫了一声,顿时大乱。
若是冲撞去人群,可是不得了的事。
心念一转,脚下已有了动作,展昭正想借力跃出人群,不料一边一股大力硬生生将他往后一拽,「不许去!」
白玉堂当真是气急败坏,这蠢猫,揽事揽惯了?也不想想他白五爷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去了那身惹眼白衣,陪他换了这寻常路人装扮!
只是事总要解决,猫儿不去自然是他去了。
借着那一扯之力才要窜出去,冷不防一缕香味钻进了鼻孔,「啊嚏!」
就这一个喷嚏的瞬间,那边情势早变。
护卫里一个穿了绿衣的,从马上跃起,在其它几人马背上一借力,轻轻巧巧地便落在了那惊马上,扯住缰绳,几下松紧,那马儿乖乖地停了下来,那人这才纵着马缓缓归队。
待那人勒马站定,人群也已安抚下来,只闻喝彩声此起彼伏。
白玉堂看毕了这一幕,便回头去看展昭,见他目光灼灼,眉头微拧,也正看着那绿衣人。
两人心下明了,虽然只是片刻,但那绿衣人的身法形状,竟和那晚襄阳城外山中夜袭的杀手一般无二!
虽不可依此就坐实了什么,但这寿安王府的嫌疑,又增大了几分。
正思想间,早有军士逮了那惊了马的小孩子,到那护卫前头发落。
「哼……」白玉堂冷哼了一声,才要说些什么,「啊嚏!」又打了个喷嚏。
展昭正想问他要不要紧,却突然觉得有人扯着自己肩头衣料,心下诧异想断不可能是白玉堂拉了他的衣裳去擤鼻子,一回头,却有一团事物向自己袭来,想也未想便伸手接过,入手却「哇」的一声哭泣起来,一看,竟是个梳着冲天辫的小娃儿。
另一边,一个神色慌张的男子急拨开人群跑了。
自己孩子不要了么?展昭怔忡着,那孩子死死抓着他衣襟。
白玉堂凑了过来,阴着脸,「这小鬼找你救命呢……那汉子多半是个人贩子。」
人贩子?展昭轻拍了那孩子几下,「你家人呢?」
那小鬼嘴一歪,又是哭的叽叽歪歪了,两三岁大小的小鬼,倒叫两个大男人一点办法也没有。
「小东子!」正没决断间,只见一个年老的妇人挤了过来,见了那小娃儿,一脸喜极的样子。
「婆婆,这可是妳家的孩子?」展昭问道。
那老妇人急急点头,伸手想去接过孩子,却被白玉堂拦下了,「妳说这是妳的便是了么?」
谁知是不是与那汉子一伙的。
「这位小哥……」老妇人瞪了眼。
展昭却是笑了笑,将孩子递了过去,那小鬼一到老妇怀里,便静了声响笑起来。
「你就这么交给她?」低声道。
「想来是一家人吧。」
「何以见得……」
「身上香味是一家。」
「呃?」
听他这么一说,白玉堂才觉出那一老一少身上有股淡淡香味,不像艾叶那般,却也不是麝香什么的味道─呃,这怨他么,打了这半天喷嚏,便是狗鼻子也不灵了。
「小哥倒是好鼻子。」那老妇人哄着孙儿,眉开眼笑起来,「我家本在这寿州,多年前去外乡投亲,只因故土难离,就带了这『离乡草』去,没成想今日倒是这草帮了忙。」
「什么『离乡草』?」白玉堂好奇起来。
「小哥们想是外乡人─这草只长在报恩寺东边地头上,若在别处就没了香味,折下后离得寿州越远,香味越是浓烈,因此唤作『离乡草』。」老妇说的兴起,想是久别故乡,这一草一木都紧紧的记在了心里。
「这草倒是好……」白玉堂说着看了看展昭,「也算有情有义。」
展昭甚感莫名其妙。
忽的人群又骚动起来,展、白二人俱看向场中,只见一顶轿子停下,有人挽帘而出。
之前那惊了马的孩子跪在街中,瑟瑟发抖,一边跪了个女子,想是他母亲。
自轿子里出来的是个中年妇人,虽是韶华已逝,却是一派雍容高贵的样范,她叫那孩子起来,低声问了几句,又摸了摸他的头,叫起那女子,和颜悦色地说了些话。回头向那班早已下马的护卫道:「不过是个孩子,莫为难人家。」
「遵太君令。」以那绿衣人为首,一干人俱是低头唯诺。
那孩子与他母亲千恩万谢地归入了人群里,众人中只听闻到赞叹言词,多是说寿安王府宽厚仁德的话。
「你可看的全了?」白玉堂低声问。
展昭只是点了点头。
一边那老妇人却是看着那位太君,啧啧地发出称赞之声,满面皱纹似乎也被喜气抚平了几分,「当真百样人百样命,想当初我奶着她姐儿俩时,哪想的到今日的风光。」
此言传入展、白耳中,少不得面面相觑了。
「行安居」是寿州城东的一家客栈,论规模,在此地也算首屈一指,今日端午佳节又赶上庙会,来往的客商香客旅人不断,正是日进斗金的时候。
此时已过了最热闹的晚饭时辰,可大堂里还有不少客人或斯斯文文地说着话,或六么魁首〈注一〉地划拳喝酒好不畅快,佳节的气氛尚流连未去。
可不知为什么那柜台里头,店小二与店家唧唧哝哝地正说着什么,一脸没好气的样子。
突然店小二碰了碰自家老板,「掌柜的,又来了。」
店家抬头一瞧,面前那人拿着一壶酒,脸上满是歉意的,「掌柜的……」
「客官您又要换换是不是?」店家先发了话。
那人听了,只是笑了笑。
「我说客官……」店小二也在一旁帮腔,这黑脸自然由他这跑堂的来做的。「和您同来的那位爷只说不要雄黄酒,可您倒好,一种一种地换,也不说到底要哪个,您这是消遣我们么?」
话说这两人大约半刻钟前进了行安居,那个长相俊美的年轻人订了两间上房,随即叫布置酒菜,只说不要雄黄酒,便急匆匆地又出去了,若只是如此倒也不算难伺候的客人。
谁料那看似挑剔的走了,留下这一脸温和的主儿更难对付─不过盏茶的工夫已换了四种酒,也不知他搞什么名堂。
「对不住两位了……请问,还有别种的酒么?」虽是遭了抱怨,但那人沉默了些会儿,还是犹豫着开了口。
「酒自然是有的,我这店里有好酒,只是价也……」店家怕也是被惹起了性子,那「和气生财」四个字倒顾不得了。
那人闻言只是笑了笑。
「小四儿,去把窖里头挂了红绸的那个坛子拿来。」
店家甩了甩下巴,小二立刻进了里堂,不多时捧出个坛子来,小心翼翼的,倒像捧着一摞鸡蛋的样子。
重重地将坛子放在案板上,店家摸着八字胡叫开封,酒封一启,香气便四溢开来,那人先是沉默着叫人难明所以的样子,慢慢的,露出些笑容来。
满桌的菜冒着热气,可一边的人却没有举箸的意思。
白玉堂踏进雅间时看到的就是这情形,「怎么不动筷?」说着还未坐下,他已拿起筷子夹了块八公山豆腐,「菜不好么?」
展昭看了他一眼,拿了筷子,却不夹菜,「可打听了那地方的路径?」
「开口就是问事,」白玉堂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好歹也叫一声『五弟』,难道我是没名没姓的?」
那人被他这么一说,皱了皱眉。
「你不愿意就算了,」白玉堂轻哼了一声,「那李庄城里知道的不少,我问了三个人,都说是出东门往北两里多路,过了白杨溪,看庄子入口处有两棵大李树的就是了。」
不知这机缘如何这样巧,之前两人在报恩寺外遇见的那老妇,年轻时竟然是那寿安王府太君的奶娘,后来她举家外出投亲,数十年后才回故土,因遇上庙会就出来赶热闹,却就此便遇上展、白二人。
攀谈间二人得知那太君出身自民间,娘家不过是寿州城外李庄上的一户乡绅,因那老妇离乡已久,多的也说不出些什么,展、白二人亦有所顾忌,并未追根究柢,别了老妇,自商定下即日前往李庄的行程。
方才白玉堂便是出去打探前往那里的路径。
听他说的仔细,展昭舒了眉头,「有劳五弟。」
这下倒是白玉堂愣了愣,「呃?」
他还真的叫了?莫不是听错了么?
「这次画眉的事,全赖了五弟仗义相助。」展昭这么说,方才夹了口菜,细细咀嚼着,拿过一边的酒壶,「五弟喝酒么?没有雄黄的,不会打喷嚏。」
「你少揭我短,谁说我遇了雄黄也会打喷嚏了?我不过是不喜欢那味道!」白玉堂翻了个大白眼,抢过他手里的酒壶,替自己斟的满满的。
他心上有事,那酒的色香一样也没觉察到。「我说……」
「怎么?」
「你可曾想过,这件案子不容易查访,再怎么说也是十多年前的旧案,更别说牵扯的多……纵使真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要闹去公堂,苦主也只有画眉那丫头一个……」声音渐渐地低下去,白玉堂的嘴里像含了个梅子,说话成了嗫嚅。
只怕他两人这一场辛苦,到头来是白忙。
不过话才说出口,就觉得是在说废话了,也不想想面前这人是谁,终不成分别了七年,连他的脾性也忘了么?
「我只想……给画眉一个交代,也给死去的刘大叔一个交代……」默默地想了想,展昭这么回答的。
果然,给个交代……每次他都这么说。白玉堂挑了挑眉,摇头饮了口酒─
「咳咳!咳咳!」杯子里琥珀色的酒液洒了好些出来,白玉堂咳的一脸通红,倒把展昭吓了一跳。
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他瞪眼看着自己手里那杯酒一会儿,又瞪眼看向展昭,「你!」
「这酒不好么?不会的……」突见他那对极黑的眸子里掠过了暗红的光,展昭诧异地忙这么说,一脸莫名。
白玉堂挑着眉看了他许久,彷佛恨不得将他看出个窟窿来,却见他始终是不明就里的样子,只有慢慢缓和了神色,放下酒杯,「没什么,酒很好……上虞足年的女儿红,怎么会不好。」
还是放下酒杯的好,免得叫眼前这人发现他的手竟抖了。
「掌柜的怎么上这酒……」他喃喃自语。
「怎么了?」
这女儿红只有绍兴上虞一地酿造,远巴巴地运了来,价格自然是不菲的,酒家定不会随便拿出来招待生客,难不成这儿的掌柜眼毒,一眼就瞧出他们消受的起这玩意么?白玉堂心上疑惑。
「这酒不错。」白玉堂故作随意地说了,拿起杯子将残酒一饮而尽。
「是么。」展昭的神色这才缓和了下来,「那就好……我去换的。」
不知为什么选了这个,只觉得这酒香,与眼前这人很是相称的感觉─一般的华美绮丽,只觉得他或许会看的上眼吧,这么想着,就要了。
「你去换的?」白玉堂又瞇起了眼,「这酒可贵的很,待会儿谁会钞?」
展昭眨了眨眼,「这酒只当是我替刘家父女请五弟的。」
白玉堂笑了起来,「那好,这可是你说的。」
于是主意就这么定下了─你给我等着,看我不喝穷了你,臭猫儿,我叫你不记得。
足年的女儿红多半不过十五至十八的年分,可不知这酒,是何时从上虞运到了寿州?又在这行安居的酒窖里静静地待了多少年?
其实整个行安居也不过两坛的女儿红,都叫白玉堂给喝了。
其实这也不算什么,七年里,他哪回都喝过比这多了去的酒。
偏是这一次,喝醉了。
不知是这酒太浓厚,还是面对的人不对。抑或是面对的人,对的过了头。
反正他是醉了,醉的七颠八倒的,和每个醉了的人一样,说着我没醉之类极自欺欺人的话,也和那些人一样,非有个人扶着否则迈不准步子。
扶他的人自然只有展昭,两人往楼上客房去时,大堂里头客人都已经走光了,那早惦记着打烊的店小二一脸哀怨地瞧着他俩,展昭只有笑笑,随即扶着白玉堂跨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