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着这人的面说「包黑子」三个字,要知他可是想了好久了。
「白兄说的可是开封府的包拯包大人?」
死猫,怎么就没忘了要叫「包大人」三个字呢?
笑容,又是才一半就僵死了。
第五章
庐州,包府。
公孙策有些诧异地接过包府家人递过来的两件事物─一个是封信札,上头盖着常州地方官府的官印;另一个是个竹筒,听家人说是从信鸽的腿上解下来的。
陷空岛的信鸽。
怎么事情都落在一处了?公孙策摇了摇头,回身往书房那厢走去,心里琢磨着会是什么事,什么事也得开了封才知道,先开哪个?
自然是公务重要,先开公文。
利落地抽了那封信来读,语句不多,遣词谦恭,但内容却叫他看了大皱其眉。
这是怎么回事?
加快脚步往书房去,到了也忘了敲门,一径地推门进去,进门就对著书案边那人叫了声:「大人,常州知府来信,说是忠义侯墓……」
包拯闻言,放下了手中管毫,黑黝黝的脸上亦蒙了肃穆之色,「忠义侯墓怎么了?」
「有人盗墓。」公孙策以有些古怪的神情这么说了,彷佛是自己也不信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要知道那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
「这……」
包拯亦是一怔,正想说话,门外头传来一个家人的通报声,「老爷,有人求见。」
「什么人?」
「两个年轻人,为首的说是故人来访。」家人的声音听来甚是迟疑,好像还有些发抖。
年轻人?包拯与公孙策互望对方。
「对方如何身量,什么样打扮?可曾报上姓名?」公孙策又问的细了些。
「报、报了,他说他是陷空岛人氏,名叫……」
陷空岛,听到这三字心下已经了然了九分,不意外头随之传来个声音─
「身量七尺五寸以上,姓白,双名玉堂。」
这声音,飞扬跳脱的,一如声音的主人。
可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一别经年,之前的最后一次见面,那少年是面如死灰心如槁木,不知今日之飞扬,又有几分是真意?
看那白衣人大剌剌踏入门来,「包大人,公孙先生,别来无恙。」
声音清亮,微一揖首后抬起头来,眼角眉梢也尽是淡淡喜色。
这倒叫两人又是欢喜又是纳闷。
「白少侠也是风采更胜往昔……」公孙策拱手回礼,「方才闻报求见者两人,白少侠既然带了友人来,何妨一见?」
白玉堂闻言一笑,咳嗽了一声,对着外头一喊,「站在外头喝西北风么?进来吧。」
一人缓缓踏进了门来。
「草民拜见包大人。」来人躬身行礼。
「啪」的一声,接着是乒乒乓乓的声响接连响起。向来稳如泰山的开封府尹见了那人,竟猛的站起身来,碰着了书案,先是笔架落了下来,再是镇纸、卷轴、书册─幸好一边公孙策手快稳住了灯盏,免去了屋子陷入黑灯瞎火的险况。
可这号称开封府第一智囊的公孙先生,也是一手扶着灯盏,一手指着那被他们看的有些不知所措的人,「你……你……」
天下相像的人或许很多,可能与陷空岛的锦毛鼠比肩的,能在那白衣人身边叫人瞧着这般顺眼的─
只得一人。
比自家的四位哥哥当真有过之而无不及,原来向素平稳的人失态起来,比常人还要变本加厉些。
白玉堂在一边瞧着,才刚想说什么,公孙策突然跑出门外去,随即便听到外头有人大喊王朝、马汉、张龙、赵虎的大名。
能见公孙先生如此,一辈子恐怕也只有两次,下一次怕不要待到包大人驾鹤西去了才看的到。
屋子里头,包拯已然稍稍恢复了些,看向一边显然是目前唯一的知情人,「白少侠,这……」
「我离岛时已放了信鸽,大人未曾收到么?」白玉堂眨了眨眼。
包拯看向书案上公孙策刚落下的竹筒,「尚未及查看详情。」
「原来如此。」
正想简短禀告前因后果,突然屋内变得拥挤起来,有四个人互相挤兑着从门外涌进,一进来就瞪着刚才那惹的开封府尹发怔的人猛瞧。
瞧了片刻,愣了片刻,「展护卫!」
四人齐叫的声音叫白玉堂掩了掩耳。做什么!又不是开封府大堂,犯得上拿这喊「威武」的劲儿么?
光叫还不算,四个七尺男儿还齐齐地靠了上去。
「展护卫,你还活着!」
「活着……活着怎么也不回来开封府?我们兄弟,我们兄弟……」
「开封府大家多早晚的不念叨着你,你……」
「展护卫,展护卫……」
乱七八糟的说着说着,声音竟都哽咽起来,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可要是真的四个昂藏汉子同时到了伤心处,这情景也未免有些不太受用。
自己在一边看都尚且觉得毛发倒竖,那被围在中心的人脸上已隐隐现了恼怒之色,也就可以理解了。
「各位,」白玉堂上前一步,只一下便将那人拉到了身后,「展兄与我有要事向包大人禀告,这叙旧的事,改日再行吧。」
终于是松了口气,展昭看了看身边的白玉堂,见他嘴角微扬,倒是有些小孩子家恶作剧得逞的兴味,不禁摇了摇头。
「白玉堂你─」赵虎急着要上前争辩,却被王朝拦住了。
「如此,我等四人先行告退了。」多少看出些端倪,王朝起首的告退。
四人随即陆续出去,那赵虎临出门仍在嘟嘟囔囔的不知说些什么。待听得四人的脚步走远,公孙策屏退外头廊上的家人,关上房门,回身目光在两人身上一扫,又看向包拯,微微一笑。
见了展昭与他手中的事物,便知道常州那事儿已有了着落。
昔日襄阳一役,展昭尸首始终未曾寻获,只有染了血的巨阙被白玉堂带了回来。后来官家下旨追封,也只得起了衣冠冢,将那名剑当作它主人的替身葬了去。
如今既然人回来了,利器自然物归原主。
定是白玉堂前去盗了来,天下除了他,怕也没旁人盗得了这忠义侯墓─那墓里头一应的机关,都是他设计督造的。
只是这般行事……这般行事……包拯捻须,不知该摇头还是该笑。
「展护卫。」公孙策温言叫了一声。
展昭先是怔了怔,随即拱手,「这位想必是公孙先生。」
「展护卫?」公孙策与包拯俱又看了看对方,心下有些讶异。
「草民之前身逢变故,前番的事已然忘却……虽然白兄─」看了看白玉堂,见他正抬头看屋顶,少不得咬牙继续说:「虽然白兄也言及在下曾在开封府供职,但此刻先生如此称呼,展某实不敢当。」
包拯皱了皱眉,公孙策亦皱了眉。
白玉堂也是猛的紧了眉心,闭上了眼。
前番旧事都忘完,若说要叙旧也是无从叙起,白玉堂又在一边说道赶了一天两夜的路简直累死人,包拯当下会意,让公孙策为两人安排下处去。
包府的南厢房最是清净少人,当下公孙策与包府家人引着两人往那里去。到了房门外,公孙策扯了扯白玉堂,「白少侠,借一步说话。」
白玉堂看向展昭,展昭却未理会他,径直随着包府家人进房间里去了。
随即白玉堂又折返回了书房,自知包拯与公孙二人都急待他的解释,当下略略整理了思绪,将十数日前如何在襄阳遇见了展昭,如何又遭逢变故一同返回陷空岛,以及刘家父女那迷雾重重的血案,尽皆巨细靡遗的禀告了二人。
一番告述下来,只听得包拯与公孙策时而面面相觑,时而欣慰而笑,时而又唏嘘忧叹,都言展昭遭逢此大难却未死,实是天意。
「这么说白少侠与展……展兄弟此次前来庐州,是为了那刘家父女而来?」一番语毕后屋子里沉默了良久,公孙策首先拣出眼前事态的主脉来。
「不错,依玉堂的推断,那老者多半曾是宫中之人,刘君画,不知道公孙先生可对这个名字有印象?」白玉堂不自觉地有些紧张,若是面前这两人也不知情,又要去哪里找线索?也不知自己做什么要对这事这般上心……
「刘君画,刘君画……」公孙策将这名字反复念了几遍,微微皱起眉来,突然眼中光芒一闪,「有了,昔年宫中确有位极高明的刘太医,学生当年初习医道,在京城中与人切磋时也曾听人提及此人,其名正是君画。」
「哦。」白玉堂精神一振,方才那大呼小叫着说累死了的人也不知跑哪儿去。「先生可还记得详细?」
公孙策果不愧有「开封文书阁」之誉,只消一忆起,相关的各色事情便滔滔不绝地说了出来,「说起这刘君画,他在太医院供职还是先皇在世时的事,他医术甚是高明,又最擅外伤与调养固本之道,其所制的『清肌丸』于消疤去伤毒有奇效,彼时甚得宫中恩宠。」
初时白玉堂尚能严整以闻,待听到「清肌丸」一语,忍不住失笑,「想是宫里头各位娘娘喜欢这东西的紧,才拼命在皇帝面前说他好话。」
公孙策闻言不禁苦笑,心下言道或是如此也未可知。
「后来呢?」
「后来……这学生倒不知详细了,只记得最后一次听闻此人的消息,是先皇御令寿安王妃回乡省亲,因那寿安王妃自小就有不足之症,恐路途遥远有什么变故,便叫那刘君画随行以示皇恩,之后不久我便入了开封府,再未听得此人的消息。」
「哦……」白玉堂略略有些失望,这虽然说了许多,但几乎没什么可留意的。
「这之后的事,本府倒略知一二。」一边包拯突然言道。
「大人?」
「呃?」
另外两人俱是诧异。
「那刘君画随寿安王妃回乡省亲,不想王妃在途中得了重病,在家乡足足休养了半年才回京师谢恩,刘君画也一同回了京师,只是他随即便向先皇请罪,说自己学艺不精才害了王妃病情加重,请辞太医院中的职务,回乡为民。」
「哦?」白玉堂挑了挑眉。
「谁知先皇尚未准他的请辞,他家中却横遭大难,一夜祝融之灾,一家十余口人都葬身火海,有人说当夜似乎见刘君画抱着一个婴孩从火海中逃出,可从此再也无人见过他,官府也将此归做天灾一类,不再追究。
「当年我进京赴考,所住的客栈便在那府邸的对面,是以知晓。」包拯缓缓说道,忆起当年那十余具焦尸的惨景,神色间流露一丝寒意。
冤情……
这两字浮上白玉堂心头,一并浮上来的,还有画眉那日哭喊的模样。
看来事情果然如先前所料,盘根错节,复杂的很。
「不知大人所说的寿安王妃,可是那寿安王赵祥的……」他心念一转,随即问道。
「正是如今寿安王府的太君。」
如此,沉吟更深了些。
说起这寿安王,乃是太祖皇帝的一支血脉,而现今的寿安王赵祥,若论血缘辈分,乃是先皇的堂兄弟,当今天子的堂叔,只是年纪甚幼,倒比天子更年轻了几岁,但是自幼骁勇,曾随其父先代寿安王在边关戍境数年,于用兵上甚是有道。
因此族历来忠义,官家便将这寿州与了他们做封地,连寿州的忠正军,也交予他们统管。
寿安王,忠正军……
「死猫……」白玉堂嘟囔了一声。
包拯与公孙策都听见了他这一声嘟哝,只有相视摇头。
「多谢大人,公孙先生,玉堂先去睡了……」刚才那个叫着累死的人转眼又回了来,有气无力地揖了一揖,他随即往屋外走。
「白少侠留步。」身后公孙策急急喊道。
「公孙先生有何事?」
「白少侠这次……与展兄弟……」公孙策边说边向着他使眼色,「可是要在此处逗留几日?」
「啊?」
「如此,学生也好替展兄弟……诊治那失忆之症。」
猫儿的失忆?你将那刘君画说的如同华佗再世、扁鹊重生的,他也没治好,我大嫂是医仙弟子也说无法,我白五爷千般心思的安排也不见一丝一毫起色,你又能有什么办法?
白玉堂才想大吼说不必了,但见公孙策眼色使的眼珠子都快落下,才猛的省悟此来庐州还有一事。
当真被那只猫的事搅的昏了头。他一拍额头,「正是,明日还望先生替那猫儿请脉。」
公孙策这才呼了口气,乍听他提起展昭,心中又是一苦。七年了,斗转星移的,世事都已变了不少,又何况是人?想先前展昭那生疏模样,如何也无法将昔年开封府里那亲和少年联系起来。
可想来于此事上,自己和开封府众人再如何,也不及眼前这人来的苦楚吧?
他身后,包拯尚不知两人已打过了哑谜,只道是展昭要留住几日,心内亦是五味陈杂。
白玉堂少不得再度告辞,推门而去。
屋外,三更已至。
此时包府已静了,依着先前的路径,白玉堂信步往南厢房那边走去。才踏过了拱门就被吓了一跳,此时月将至中天,正是凸月之形,光辉虽不及满月夜的时候,却也将庭院里映的如霜被地。
只见一人端坐在石桌边,蓝袍若夜,却不是展昭是谁?
「白兄。」见他来了,展昭起身,低低地唤了一声。
「你倒好兴致,这夜半三更的,来赏初残之月。」白玉堂一笑,也走去石桌边,「只是有月无酒,未免冷清。」
展昭却是不理会他的话,只是径直问道:「白兄与包大人叙谈许久,画眉的事,可曾有了眉目?」
「画眉……」白玉堂皱了皱眉,斜靠了石桌,一脚踏了凳子,「线索自是有了,过几日,我们且赶去寿州。」
「寿州?」展昭面露疑惑之色。
白玉堂略略地说了方才从包、策二人处听来的消息,末了又加上己身的推断。
「我想那刘家灭门的事,还有之后十数年的追杀,多半与这寿安王府脱不去干系,因此觉得少不得去寿州一趟,你觉得如何?」见展昭听了半晌总是垂首沉吟,他忍不住一问。
展昭抬了头,「去。」
回答的甚是简短,但他脸上那明明的忧虑样却叫白玉堂有些恼火起来,「既然你也说该去,又摆这脸色给谁瞧着?」
倒好像他会将他卖了似的。
展昭被他突然高声惊了一记,随即淡淡笑了,「白兄勿恼,在下只是在想,此去寿州……不知还会遇到什么知交故友,是先行向白兄请教呢,还是待白兄自个儿告诉在下。」
这话最后一个字落地,两人俱是怔忡了。
展昭是为自己竟说出这样的话来讶异,这听似其曲如水的话,实是隐了恼怒的了,他是恼怒,可如何因恼怒,就这般不假思索地向面前这人发泄了起来呢?当真是不像自己了……
白玉堂则先是怔了,渐渐的,眼角眉梢都浮上冷冷的笑来,彷佛是听了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一般,猛的伸出手扳住了展昭的肩,展昭一惊之下自然地反应了去挣,没想这锦毛鼠五指如铁的竟挣不脱。
「知交故友?猫儿,你别是被今晚这场面吓怕了吧?是不是那王朝、马汉、张龙、赵虎的样吓了你?果真猫儿胆。」
展昭不语。
「你且放心了,寿州那地界慢说你从未去过,就是真有什么知交故友,又与白爷爷我有什么相干?我凭什么又要知道了?不知道,又如何能早早地提醒你?」他邪邪地笑着,笑的是咬牙切齿了。
这一问,展昭无言以对。是了,他又凭什么以为白玉堂引自己来此,是为了叫他见那包大人、公孙先生,乃至那王朝、马汉、张龙、赵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