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事?」白玉堂从怀里掏出那日自信鸽腿上拆下的字条,「那妳叫我『速回陷空岛』?」
「我和你大哥他们还不是担心你!你哪回出门还不是去惹祸!」气话说着说着,卢大娘子突然忍俊不禁地一笑,「这次倒好,惹了个大活人回来。」
「大嫂……」白玉堂这句唤的很是有些无奈,随即伸出手去,「还是给我吧。」
「什么?」
「公孙先生的书信。」
「我不是说了没事么。」
「离端午还有一段日子,这时候寄书来,怎么会没事。」白玉堂勾了嘴角笑着。
卢大娘子愣了愣,随即笑骂,「小兔崽子,老天爷怎么偏就给你安了这么颗心……」拿出袖子里的信来拍在他手里,「我就说你大哥这歪点子不得劲。」
「大嫂……」
「嗯?」
「锦毛鼠白玉堂……不会想着寻短见的……」
又是一愣,「小兔崽子,青天白日的胡扯些什么!」虽然是这么骂着,这向来豪气的女子也是急急背过身去走了─兴许,有什么总不想叫人看见吧。
自家大嫂去了,白玉堂才抖开信来,开封府公孙先生的笔迹流畅圆润依然─
白少侠如晤……
也不知书信里写了些什么,只见白玉堂微微皱起眉来,但随即又舒展开来,眼角,甚至是上了一丝的笑意。
第四章
陷空岛,一夜无话,听涛居外夜风飒飒,居里的人皆是不眠。
榻上画眉虽然得卢大娘子的诊治,已经过了针灸之疗,但卢大娘子也言道少则一宿,多则一日一夜,她方可能醒转。
于是展昭就这么在一边守候着,不知不觉竟睡着了,待得醒过来,往窗外望去,东方已是晨曦微现。
晨风迎面清寒,想起身去关窗,盖在身上的白袍滑落下来,急急抓住,一角仍是不免沾了些尘埃。展昭就这么抓着袍子,站在原地沉吟着。
是谁来替他盖上的自然心里清楚的很,只是不明白那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要为自己做到如此呢?
他轻轻拍去袍子上的尘土,走到窗前本想关窗,却听见院子里隐隐传来金刃破风之声,便好奇抬眼望了去,只是这一望,便再移不开眼。
桃枝疏横,透过青绿的叶,看到那个人,还有他手中的剑。
身影是白色的,剑也是白色的,映着晨曦微光,舞剑的身影矫若游龙,半空里舞起的剑花成了一团光,竟是分不出何是人,何是剑。
剑是凶器,可是这挥舞着凶器的人,也是能这般好看的。
就这么怔怔地望着,也不知望了多久……
突然间眼前一花,白影转瞬向自己袭来,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展昭惊觉之下即刻凝神看去─
画影此刻正直指他的门面,剑尖上挑,指向眉心。
「白兄……」虽然突然间面对如此变故,展昭却察觉不出自己心里有一丝一毫的恐惧。
与在雨夜里面对那个黑衣人时,是很不相同的。
眼前人,没有杀气……
「拔剑!」白玉堂厉声道,头微微向一边侧了侧。
展昭身边的案上,巨阙剑正静静地躺着,剑鞘上沉稳的黑色也掩饰不住淡淡寒气四溢,彷佛是在期待被拔出的那一刻。
展昭目光虽未稍移,却是伸出手去,握住了巨阙。
与昨日初接手时感觉有些不同……他不禁暗暗诧异,剑,似乎在微微颤动。
或许,是被画影的剑气挑动了战意。
可他却没有半分想要拔剑的意思。
拔剑后又该如何呢?他不会使剑的,嗯,应该是不会吧?七年里,自己从来也未用过剑,从来也未碰过这兵刃一路的东西。
因此,虽然是握住了巨阙,他却只是看着画影的剑尖苦笑了一记,「白兄……」
一墙之隔,墙内墙外的人各自有着各自的心思,两下里都猜不透。
这般僵持了许久,白玉堂终是冷冷地哼了一身,剑在空中画了个半圆,人也转过身去。
展昭才要松口气─
猛的寒气又至,待双目凝神,画影利刃离自己喉头已不过半尺!
只听得耳中金刃交鸣之声大作,却原来是自己不知何时已拔出了巨阙,挡下了画影,两方利刃交接,画影就那么架着巨阙而过,从他鬓边擦了过去,几缕头发当下断了去。
剑势递了过来,用剑的人自然也靠近了来。
看着那张还觉得有些陌生的脸迅速靠近,展昭不知为什么有些焦躁起来─这人是怎么了?尽是一味的胡搅蛮缠,半分也不依着道理做事的。
一如他身上着的白色,一尘不染的,也叫人觉得没有一定的定数。
眼睁睁瞧着白玉堂越靠越近,展昭不禁有些踌躇,退也不是,进也不是,眼看着他都快贴到自己身上了─呃,他什么时候跃了进来?
突然手里一记吃力,一声大响,面前人再不靠近了,展昭低头一看,原来是巨阙架住了画影,硬生生在两人中隔出一道隙来。可这距离还是近的叫他有些尴尬,「白兄……」
「你到底还是拔剑了。」瞇起凤眼来笑的甚是危险,白玉堂一个后翻又出了窗外,几番腾挪,回到院中开阔之地,挽了个剑花,「来来来,正好陪你五爷松松筋骨,让我瞧瞧你是不是真成了三脚猫。」
屋里头展昭却默不作声,只是拿着巨阙静静地站着,许久,久的白玉堂差点又失去耐性。
才想再出言相激,展昭却转身去打开了门,从门内慢慢踱步出来,弃了剑鞘,握紧了巨阙,淡淡道:「那么……还请白兄赐教。」
只见那温润明朗的眸子竟似随着这话起了些微的迷乱,白玉堂心下一惊,嘴里却是不示弱的。
「好!那就瞧好了!」
金刃破风之声,再度打破听涛居清晨的宁静。
「老二,你说那展小猫是真的还是假的?」
早起的不止听涛居里的住客,往听涛居来的小路上,陷空岛的二三四当家正吵嚷得林间的鸟儿不得安生。
徐庆的大嗓门这一声,总计吓跑了一只黄鼬两只八哥三只蚂蚱,却是个没答案的问题。
「老五说他是真忘了,那就是真忘了吧……三哥你怎么也多心起来了?」虽然清晨凉爽,蒋平还是举着招牌似的鹅毛扇。
「唉,别的没什么……只是苦了老五……」韩漳眼珠子一转,「我看这么着,我到开封找十个说书的来!」
另外两人顿时很一致地瞧着他。
「是个好法子吧?我让那十个说书的天天给展小猫说他们当年的事儿,从盗三宝到保太子,一直说到冲霄楼,我就不信那展小猫想不起来!」
那只怕展小猫还没疯,自家老五先疯了吧。
蒋平一口咬了鹅毛扇上的羽毛尖。
「那不顶事!我看还是我去好好修理他一顿,保不准他就记起来了。」徐三爷表示反对的手段更直白了些。
还是……要不叫干娘她老人家来吧?
这么想着,突然耳里头听见些不寻常的响动,赶紧撇了那些乱七八糟的点子,拉上自家兄弟往听涛居那里飞奔过去。
绕过了桃林,面前就是听涛居外的空旷地,眼前情景叫三人皆是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那一蓝一白两道身影,缠斗正紧。
「当!」巨阙又被画影挡开,展昭心下的焦躁再增一分,出手更是急切。
他原来是会使剑的……他虽然知道自己习武,但这七年里却从未摸过兵刃,也只当自己习武是拿来强身的。就这么着,一直骗了自己七年。
直到昨日,那人将这叫做巨阙的剑丢在自己手里,那般笑着说道─
「你的。」
他的神气,好像那是天经地义一般的事。
那时自己还不信,或者说不愿去相信,毕竟兵刃一路的,终究是为夺人性命而生的事物,所以虽然接了剑,也只是放在一边。
而方才拔剑的剎那,他就知道那人没有说谎。这是他的剑,拿在手里这般契合,轻重长短,彷佛就是为了叫他拿起才铸造的如此。同时也因而确认另一件事─
面前这人,果然认得自己。
认得七年前的自己,那个已经不知所踪的自己。
「猫儿,你不专心了。」
一声轻笑,画影往他左方的空隙处斜刺了过去,眼见就要得手,展昭右手里本垂着的巨阙划出个半圆挡在了身前,画影恰是轻轻碰在了巨阙的剑面上。
天衣无缝的巧妙,彷佛说好要如此应对一般。
彷佛是说好了……是旧识,果然是旧识!
展昭心下大惊,思绪也混乱起来。
自己果然是认得这人的,甚至于多年前或许还与此时一般与他以剑相对过,或许……
还经历过很多很多的事。
可是为什么,什么都想不起来?
无论怎么去抓,都是两手空空,午夜惊醒,却连一丝噩梦都留不住。
手中剑,眼前人,都该是万分熟悉的吧?
而此刻,却是陌生如此……
「这展小猫哪里像失忆了?」韩漳咋舌看着激战正酣的两人,有些愤愤地说道:「他刚才这招『疏影横斜』我看就精熟的很!」
「展小猫─喔─」眼看徐庆已经吼着准备上前揍人,蒋平赶紧扯了自家三哥顺便堵了他的嘴。
「稍安毋躁,我看不是那么回事,你们看老五的剑,可比平日里慢的多了吧?」
二鼠听了这话再看去,发现果然如此。
「难不成……老五这是在替展小猫……喂招?」
「难说,看展小猫剑势虽然凌厉,却是凝滞生涩……」蒋平摇着头道,冷不防厢房那边传来一记微弱的喊声。
「住……住手!」
声音娇嫩,竟是画眉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倚着门竭力叫喊。
被这叫喊分了神,那边厢白玉堂已然收了剑势,巨阙却仍旧直直地递了出去,大骇之下却见白玉堂轻巧转身避过了剑锋,回身又顺势挡住了巨阙前去的势头,免的他一步踏实向前跌出去。
重新站稳了身形,展昭怔怔地看着眼前人,饶是那人避的巧,发带却是被割断了,黑发就这般直泻了下来,晨风里显的很是狂乱。
也可知刚才那一剑,端的是凶险。
迷乱的心神顿时因这凶险而紧缩清明了起来,「白兄……」轻微语气里满满的都是歉意。
这一清醒,展昭也才觉出竟是全身冷汗,里衣只怕都湿透了。
「哼……」白玉堂冷哼了一声,「这倒是扯平了,你不过去看看么?」他向画眉那边一努嘴。
展昭这才如梦初醒般往厢房那边过去。
看着他抱起画眉往里头去了,白玉堂将画影还鞘,捡起一边巨阙的剑鞘,摇了摇头,猛的一声大喝─
「二哥三哥四哥,出来吧!不出来我恼了!」
那边树丛后头,窥探多时的三鼠挠头抓耳的走了出来。
一踏进厢房,白玉堂就发现画眉正用看贼似的眼色瞧着自己。
「怎么?」他挑了挑眉,见巨阙已被放在一边,便将画影和剑鞘放了过去。
「你……没想到你是个恶人!」画眉虽然仍是虚弱,口气里却有不输人的力道。
「我是恶人?」
「你刚才不是想杀白大哥……」
「打住打住,他可不是妳的白大哥……」白玉堂指着榻边的展昭,「你自己跟这丫头说。」
画眉一脸迷惑地看向展昭。
「画眉,妳误会了……白兄刚才只是在和我切磋武艺,还有……我姓展不姓白……白兄和我,是旧识。」
这般说了,画眉却好像越加迷惑起来,但好歹也弄明白了一件事,「那么,刚才你不是想杀白……展大哥了?」
「当然不是。」
女孩儿长长吐出口气来,「那就好了……要是白……展大哥你也死了,我一个人孤零零的要怎么才好呢?我也死了吧……爹爹,爹爹死了!」
似乎直到此时她才恍然想起这噩梦来,脸色霎时变得更白了,抓紧了衣襟,眼泪不断地落下来,「爹爹死了……展大哥……爹爹死了!」
她虽是叫着展昭,两眼却直直死盯着前头的墙,模样甚是凄厉。
一边的展昭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才好,只得轻轻拍着她的背以示安抚。
「展大哥……你……你替我报仇好不好?」画眉彷佛突然惊醒般看向展昭,「你会武功的……刚才……你剑使的那么好,你以前一定是个很了得的人,你替我报仇好不好?」
「画眉……」
白玉堂看他进退两难的模样,忍不住冷哼了一声,眼前,又生出些往昔的幻影来。
吃力不讨好,笨猫儿,你总做这样的事。
你为了保全她那般的隐忍,这丫头却未必领情呢。
「展大哥,你替我报仇吧,爹爹……就那么被杀了,爹爹也救过你的……」画眉不依不挠的,竟是要他答应下来才罢休的样子,「我求你……展大哥……」
「报仇报仇,妳知道仇家是谁么?」白玉堂插了一句,心下却也有些不忍。
本来那么活泼烂漫的丫头,这会儿,眼里竟透出些怨毒来。
那造了孽的人,怎么也不该放过了。
被他这一问,画眉先是怔了半晌,末了便去摸自己的脖子,「锦囊,我的锦囊呢?」
「这个么?」白玉堂挑起案上一个青色丝帛做的锦囊,里面硬硬的,似乎放了什么东西。
画眉一把抢过了,犹豫了一下,终是抽出里头的东西,递到二人面前,「爹爹很久以前给我的……说……我们家的冤情,都着落在这上头……爹爹说他有一天会都告诉我,可现在爹爹死了……」
冤情?白玉堂突然有种掉进陷阱里头的感觉。
似乎这辈子的事,只要和这猫沾上边的,每每都会成了血光的祸事。
苦笑着看了看展昭,却见他困惑地看着画眉手里的事物,他也收敛心神,仔细瞧去。
沉黑的檀木牌子,雕着云纹的边,纹路细致古朴,那木质摸上去也是坚厚如玉,就这么看着也知不是寻常事物,牌子一面是篆书的「行走」,而另一面则是「刘君画」。
「这『刘君画』是什么人?」
「就是爹爹……那是爹爹的真名……」画眉低下头去。
原来不是廖大夫是刘大夫,白玉堂冷冷一哼。
展昭亦是一怔。
那「廖」可不就是「刘」的谐音?没料想相处七年、视为家人的人,竟然连真正的姓名也未曾相告。
白玉堂翻看着牌子,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又问道:「画眉,妳爹爹……以前是御医么?」
那两人都是一惊,「白兄何出此言?」
「这牌子五爷我以前也有过,是皇宫里通行的腰牌。」只不过他从来也用不上就是了。
「还有,我大嫂说这丫头天生体质弱的很,要不是有个身负神妙医术的人照看着她,断然活不到今天……丫头,妳不是说妳爹医术好的很么?」白玉堂俯身看着画眉。
两下里推断,说那「刘君画」是御医也算合情合理。
「我不知道爹爹是不是御医……打我记事起,我们就到处搬家了……」画眉想起往日,又想到今后纵使江湖飘零,也只剩下自己一个好不凄凉,顿时眼眶又红了。
见她如此,白玉堂看向展昭,展昭亦是摇了摇头苦笑着。连亲生女儿都未及说的事,又怎会告诉自己这个「外人」?
如此,就叫这线索断了么?
锦毛鼠那不服输的执拗性子又上了来。既然这事涉及宫闱……脑海中灵光一闪。
「猫……展兄,你随我见个人,兴许能弄清了这回事。
「包黑子。」
白玉堂嘴角里泛出笑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