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叫你掐你就掐!」
「好……」
「哎哟!掐那么重做什么!」卢大娘子狠狠瞪了丈夫一眼,用力揉起被掐的手臂来,「痛的……这么说不是梦……呃?这谁给我的茶盅?」
卢方苦笑,「夫人妳究竟怎么了?」
「我见着一个人……」卢大娘子放下了茶盅,扶着太师椅坐下,目光尚自游移不定。
「妳见着谁了?」
卢大娘子瞅了瞅他,又摇了摇头不吐一言,似乎觉得自己要说的事太离奇。
「妳倒是说啊……」卢方急道。
「那你听我说……」
「嗯……」我这正听着,妳倒是快说,卢方心道。想着只怕这一说就有好一会儿说开去,于是扯了把椅子,打算坐下慢慢听着。
「我见着展昭了。」
「啪!」花梨老木的椅把手被硬生生地扳断了。
若是只有这一记声响也就罢了,偏偏恰好走进花厅的另外三鼠也各自出了些状况。韩漳被门坎绊了脚,徐庆愣是踏碎了一块铺地的青石板,连蒋平的鹅毛扇也来凑趣,从主人手里掉落下来,惊了一只趴在堂前酣睡的老狗。
一时间花厅里倒像集市上的家什铺子,什么声响都齐了。
「娘子妳说什么?」
「大嫂妳说什么?」
卢大娘子看了看这群「江湖风云人物」,摇了摇头,将话重复了一遍:「我见着展昭了。」
「娘子不可拿这话说笑。」卢方急急摇手道。
「大嫂不可说笑。」三鼠也急急附和道。
卢大娘子瞪了瞪眼,想要发作,待转念一想,脸上又现出迷茫的神色来,「哎……我也不知那究竟是不是展昭,我给那小姑娘瞧着病,他就站在一边,静静地那么瞅着我,笑起来那样子啊……和当年一个模样。当家的,你还记不记得救太子那时候……」
一看四鼠已被自己的话惊的呆若木鸡,她只得叹了气依旧自思自想。
「可他怎么叫我『卢夫人』呢?神气眼色也不对了,倒像是生人的样子……」
卢方与三鼠此时已是坠入五里云雾,头昏脑胀之际就剩蒋平问了句:「大嫂……那五弟怎么说?」
「还五弟?提起那小兔崽子我就有气!把我叫去听涛居,撂了句『人交给妳了』就自个儿跑的没影了,当他大嫂是随传随到的郎中不成?看他回来我怎么收拾他!」
看着自家娘子咬牙切齿的模样,卢方苦笑,「娘子……那个人呢?」
「什么人?」
「就是妳说的那个……那个『展昭』啊?」
「那还用说,这会还在听涛居老五那厢房里头呢。」
卢大娘子话音未落,花厅上三抹人影一晃就不见了踪迹。
这一来又把陷空岛的影子岛主恨的牙痒痒,说到瞧热闹,倒是溜的比耗子都快!转念左思了一下右想了一下,还是有些不放心,「我再去看看……」这么自言自语地嘀咕着,卢大娘子又步出了花厅去。
如同先前一般,偌大的厅室里头只剩下陷空岛岛主人一个。
展昭?展─昭?
卢方将这事翻来覆去想了想,终究还是从太师椅上起身,也往外头走去,眼角瞥见还有些呆呆愣愣的家丁,立时出声呵斥。
「还不做事!尽知道听些有的没的……都听好了,已故的展大人可是你们五爷的知己,五爷最恨听别人说些有的没的来编排他,要是日后谁长舌头的给你们五爷逮住了,就自个儿自求多福了!」那「已故」两字是着力加重了。
家丁们俱是一惊,随即各执其事去,恍如什么都未发生,什么都未听闻。
卢方点了点头,末了再加上一句:「过会儿去找个好手艺的木匠来,把那厅里的椅把手给修了。」
花梨老木啊,怎么会这么不禁扳呢?
夕阳已是西下,但离去陷空岛的渡头还有数里的路程。
座下的黑马一路狂奔而来,此刻脚力已然有些不济,纵使他着力催赶,也快不得半分,白玉堂心下虽然焦急,但见马匹喘出来的气也是干热干热的,便知道再急也是无法了。
前方竹林渐渐退去,露出一座小庵来,他还记得这里,庵里头执事的姑子数年前流落到陷空岛地界,卢大娘子怜恤她独自一人不好生活,就向庵里的主持师父荐了她在这里做些洒扫的事,后来便干脆在这里出了家。
不如歇一歇?白玉堂摸了摸背负的东西,勒了缰绳,黑马一声嘶鸣,急停下来。
他下鞍牵着马缓缓步行到庵门前,里头早有人出来,灰衣草鞋,不见红尘的目光。
那姑子看了看来人,「原来是五爷,贫尼有礼了。」
「师父,讨碗茶水。」白玉堂亦是抱拳施礼,见一边井上有盛了水的木桶,便放了马自去饮水。
姑子回身往里头去,不多时端了茶碗出来。
递过茶碗,姑子看着白玉堂,摇了摇头。
「怎么?」他不禁挑了挑眉。
「数年不见,五爷风采依然,只是贫尼见五爷眉目有些郁愤的样子,只怕是有什么心事吧?」
白玉堂本待打个哈哈就过去的,但不知怎地竟脱口而出:「的确是有事,还望师父指点……」随即又觉得与人言实在不妥,「还是不说了,红尘里的情事,只怕污了师父的清听。」
情事,那是情事么?是,也不是……关碍多多,缠夹不清。
姑子只是笑了笑,「这世间的种种烦恼,哪件不是从这『情』、『爱』两字上化来的?佛祖也说,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
如此一来白玉堂又迟疑了,最后还是咬了咬牙透露了些许,「我的一个故人……那人,近日里有缘得以再见,谁知他……他竟然不识得我了,当真……无情无义。」说完,苦笑自浮上嘴角来。
「原来是这般……那贫尼也就送五爷一句话,想五爷与那人初相逢时,又何尝是认得了的呢?如今,也只当是初相逢的时刻就是了……五爷,茶凉了。」
前半句听的他微微怔忡,回了神,一口饮尽茶水,竟觉说不出的甘甜清冽。
黑马也已休息够了,走到他身边,以头轻蹭他肩头催促上路。
「多谢师父……」白玉堂交还茶碗,翻身上马,紧了紧身上的包裹,扬鞭绝尘而去。
那抹白色在翠翠竹林掩映下,一派的飞扬跳脱。
姑子看着骑影消失,双手合十诵了声佛号,依旧回去庵里。
「五弟!」
「老五!」
「小兔崽子!」
事实上刚刚家丁来迎接时,就神色凝重地告诉他庄子里的情况有那么点……失控。果然才踏进大厅,就被五张满是疑惑加惊吓加质问加怒气冲天的脸给包围了。
白玉堂却想起数日前自己离开陷空岛之前,也是这般登堂入室,此刻心境却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你别给我嬉皮笑脸的装个没事人,说!这到底怎么回事?」卢大娘子第一个耐不住从座上起来,走到他面前质问。
「什么怎么回事?」
「就是……就是你带回来的那两个人啊!那小姑娘就罢了,那个……那个人……」
「大嫂说的是展昭么?」
他淡淡一句话,四鼠与卢大娘子都愣了,面面相觑了起来。
「那个……真的是展昭?」卢方兀自的不信。
「真的是。」
「那他怎么……」卢大娘子一副的疑惑相,「怎么一口一个『卢夫人』的,生疏了十万里去……」
「猫儿失忆了,已记不得之前的事。」依旧是淡淡的语气,白玉堂走进厅堂里头,拉了张椅子坐下,「这椅把手怎么了?」
「五弟!那真的是那展小猫?」四鼠异口同声又再问了一遍。
七年,死了七年的人,坟头都已经起了七年的人,如今又死而复生……如何叫人不诧异?
「是……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那时,不也没找到尸首么?」白玉堂这般以驳为答了,言词里,竟有掩饰不住欣喜得意的意味。
他没死,他终究是没死。
四鼠被他这么一说,又见他一口咬定的样子,虽然仍觉得有些恍惚难测,却也不得不信起来。
蒋平摇了几下羽毛扇,眼珠子转了转,「老五,那展小猫不是装的吧?」
「老四你这是怎么说的,那展小猫装的什么装?他难道还有什么理装不认得老五?」徐庆嗓门大,说的也是理直气壮。
卢方却是与蒋平交换了个眼色,心知这不是个好话题。
「不会是装的……身手骗不了人,我看他与人交手……应是忘了……」白玉堂喃喃说着,说服别人也说服自己,又想起风雨夜里看着他与人过招,那种心提到嗓子眼时的感觉。
猫儿,比起当年,你可是退步了,大大的退步了呢……
「这么说,展小猫现在岂不成了三脚猫?」韩漳很是不长脑子地这么说了一句,换来卢大娘子一记栗爆。
白玉堂正待要说什么,瞇起眼看着刚才接应自己的那个家丁跑了进来,「五爷,人来了。」
只见那抹蓝色的颀长身影出现在厅堂外。
一时间,满堂鸦雀无声。
展昭一眼就望见了坐在太师椅上,跷着二郎腿正欲饮茶的白色身影。
他说他的名字是展昭,而他是白玉堂。白玉堂与展昭,是旧识。
那么自己与他,应该是认得的吧?抑或,自己和这一屋子的人,都应该是认得的?不然为何他们都这么怔怔地瞧着自己,神情各异?
思量了片刻,他拱手作揖,「白兄……」又向卢大娘子见礼,「卢夫人。」
其它的人他还不识得,于是只是目光扫过了去。
「展小猫……」见展昭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徐庆叫了声,急着想倒一肚子的闷豆子出来。
「大哥,我和展兄有事商议,先走了。」白玉堂快了一步抢上去,扯了展昭的袖子便往外走。
这般突兀倒弄的展昭有些尴尬,只好点头当作示意,被扯出了厅堂去。
四鼠看着那一蓝一白两色身影往外头去,「唉……」不约而同叹了一声。
这叹声,比起先前却又不同,多了些烦恼,少了些悲戚。
「大哥,老五背上的那是啥玩意?」蒋平瞧着那个蓝布包的长包袱,心下度量着尺寸,不意得出个结论来。
当真胡闹……
前去听涛居的路上,两人一路无语,只听见四月里头风过路边垂柳的响动,突然白玉堂停下脚步来,后头展昭收步不及,险些撞上。
只见白玉堂解下了背上的包袱,往他那边丢去,「你的。」
双手自然而然的伸去一接,细细长长的物事入手甚是沉重,展昭解开蓝布,一柄兵刃露了出来。
黑色的剑鞘,手柄上以金丝缠了古拙的花纹,鞘上更是有篆书的「巨阙」二字。
是剑……展昭抬眼看向白衣人,「白兄?」
白玉堂却好似没听见他的话,只是怔怔地瞧着眼前的情景。
蓝衣如昔,巨阙依然,还有俊朗眉目与谁人也学不来的清明眼神,可不就是他最最初时在汴京城熙熙攘攘的街头,一眼就瞧见的那个人?
如今,也只当是初相逢的时刻就是了。
不错,只当是初相逢的时刻。
这般想着,他嘴角竟不经意地露出笑容来。那厢里,展昭见了这笑容,微微一愣。
垂柳清风,蓝衣白影。
十一年前的开封,十一年后的此地。
竟就这般重迭了起来。
十一年,或许,也不过是弹指的空隙罢了。
听涛居的西厢房,窗外的桃枝上的红色花瓣早就落尽,如今枝枒长了满满的碧绿细软叶子,一只天牛正趴在叶子上头。
而窗内,白玉堂看着案上的那只袖子,半晌未曾说话。
袖子?不错,正是十数日前的那个雨夜里,他从那黑衣人身上扯下来的那只。
黑色面料,白色里子。
「白兄……」展昭见他不言不语只是盯着那袖子猛瞧,眉目中不禁蒙上迷惑之色。
「黑锦白绡,这小子倒真是有钱的紧。」白玉堂哼了一声,丢出这么一句话来,伸手捏起那只袖子,拿在手里晃着,「不知道展兄何时得罪了这般硬后台的人物?」
呸!展兄,说起来真是难受的发苦了。
「硬后台的人物?」展昭的疑惑越加深重起来。
「这夜行衣分了两层,黑色的那层是四川的蜀锦,白色里子是江南的冰绡,都是质地上乘、足够进得了大内的事物,能用得起的人家,非富即贵……」他勾起嘴角来,话到这里已经再明白不过。
那晚的刺客,来历非同寻常。
展昭闻言沉吟下来,末了给的回答却是句问话:「白兄说这些是何意?」
「呃?你不想追查凶徒来历么?」
又是一阵沉吟。
「多谢白兄盛情,只是这凶徒之事……」他摇了摇头,「还望白兄莫要插手。」
这话自然叫白玉堂挑了挑眉。
「为何?」
白玉堂知道,他说着这两个字是带了些热切的。自己又在盼什么呢?难道盼望从面前这人的口中再吐出一句「展某不希望连累了白兄」么?
展昭自是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一味地顺着自己所思地说下去,「那日展某也曾说过,这刺杀一事,恐怕关系到廖大叔父女的过往,展某随同他们多年也未曾得知,想来是不想为人知晓,既然如此……
「如今眼前的紧要之事,是如何替画眉诊治,其它的事,展某不想横生枝节……」他又是抱拳一揖,「白兄拳拳之意,展某再次谢过了。」
依旧还是一般样呢,无论什么事,你都死占着个「理」字来说开去。
瞇起那对凤目,白玉堂道:「若不查出幕后人,你与画眉又能有什么安稳日子过?」
「那也是将来的事,如今展某已是分身乏术。」展昭仍是坚持着。
「那我呢?我可以替你……」他几乎是叫了起来。
「不必。」急急阻止了他的话语听来竟有些寒意,「展某不想拖累了白兄,萍水相逢,白兄于危境中伸以援手,若说展某曾经为白兄效过微薄之力,如今也已两相抵销了……」
倒是真个与希冀里同样的话,他那样流利地说着,在白玉堂耳中听来却渐渐有些模糊,乃至连他最后究竟说了些什么也没听见,只是深吸了口气。
「随你吧。」白玉堂淡定地吐出这三个字,随即踱出西厢房去。
兴许是关门时的响动太大,桃枝上的天牛也掉落到地上,被只喜鹊衔走了。
待心神宁静了些,白玉堂便觉察出四下里有人,正想大吼是哪个不要命的跑来偷听,响起的是卢大娘子的声音。
「五弟,与那人事儿说完了么?大嫂可找你有事。」卢大娘子在假山那边笑着向他问,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怎么了,大嫂?」突然他也想起一事来,如此正好相询。
「我是想说你带回来的……」
「关于展昭的事我不想说。」
「不是展昭。」卢大娘子摇了摇头,这小子,怎么心眼里头就那么只猫呢,好也是他、歹也是他的。「我是说那个小姑娘。」
「画眉?她怎么了?她醒了么?」
「还没醒,不过我替那小丫头诊治时,觉得有些不对劲……」卢大娘子附到自家五弟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当真?」
卢大娘子瞇了瞇略见些岁月余稍的眼。
这事先姑且放着,反正那臭猫也不让自己来管,再说说别的事,「大嫂,那天我接了信鸽,开封府怎么了?」
「什么开封府?」起初卢大娘子还迷茫着,随即就恍然大悟,「哦,那事儿啊……其实也没什么事,只是公孙先生捎了封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