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则山曲野调,却也情致婉转,叫人唏嘘。
「小妮子瞎唱,妳又懂得什么?」白玉堂摇着头苦笑道。
那笛音突然断了。
画眉站起身来,「都是你乱说……白大哥又忘了曲子了……」说着,她移步出屋,轻巧的如同画眉鸟儿一般。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被无故编排了不是,白玉堂只有苦笑一下,随即留意起画眉言词间的讯息。
她说是那「白大哥」从河边救了自己,那这吹草笛之人,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了?那应当去见礼才好。
白玉堂翻身下了床榻,一眼扫过案上,抓过玉佩系回腰间。
温润如脂,莹白似雪,圆形的玉盘面上雕着只憨态可掬的睡猫,指尖摩挲之处,只感到一阵阵的清凉柔和。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而今,又有何人可比这八个字?
你留我一个,岂不好孤凄?
「白大哥,你可回来了。」外头传来画眉雀跃的声音。
「大叔呢?」依稀是年轻男子的声音。
「我爹出诊去了。你下山去,可带了什么好玩的事物给我?」
「还好玩的事物……我大老远的就听妳编排我吹的难听。」
「胡扯,你哪那么好耳力!」
「这么说妳果然编排我了?」
「哪有啊!对了,你救回来的那个人醒了。」
「醒了么?他可说了来历?」
「呀,我还没问……」
画眉想是跑出了些路去迎接那人,初时对话有些隐约,渐渐的,句句入耳清晰起来。
只不过短短的几句,却震的屋中的白玉堂心神大乱,刚拿起的画影复又脱手落到地上─
这声音,好熟悉!
好像……是那个人……
画影落地,金石之声唤回他的神志,猛的掠去了屋门口,那正向屋里来的两人见他如鬼魅般突然出现,不免吓了一跳。
「你怎么下床了?才喝了药,要好好躺着药才行的稳。」画眉叉腰指责道。
只是她说了些什么,白玉堂全然充耳不闻,手扶着门,想要再迈前一步,脚下却好像有千万斤的重,怎么也迈不开去。
这一道木门,只如同隔了碧落黄泉,天上人间,几世里的念想。
昔人蓝影,巨阙寒光。
他不是去了么?他不是任凭自己喊破了喉咙、痛断了肝肠,也不肯回一回头么?他不是纵使他不眠不休三日三夜十指染血的,也不再透露蓝衣哪怕一片消息么?
如何他又在这里了?
依旧清明俊朗,依旧温文儒雅,甚至那笑容,也是一般模样的清浅。
本以为是再也瞧不见那笑了,如何老天又开了恩情,让他再见着了呢?
「猫……猫儿……」从牙缝里挤出的字是压下了几许哽咽,几许狂喜?
只见那蓝衣的青年渐渐去了惊讶的神色,对着他淡淡一笑,「这位兄台可好些了?可要在下去通知你的家人?」
寥寥数语,白玉堂却又是一震。
有些不对劲……那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纵是温文有礼,却有着三分陌生,三分防备。
他是陌生人么?他们两人之间,竟然会陌生么?
他是展昭,他明明就是展昭!可为何展昭看着他白玉堂,竟会用如此生疏的目光?
思绪大乱之下,白玉堂只觉得气血上涌,腹内一阵剧痛,适才饮下的药汁便混着些酸水反了上来,火烧般涌过喉头,眼前亦是一黑,再也站立不住,扶着门便倒了下来。
「兄台!兄台!」
恍惚里,听到的是蓝衣人惊慌的声音。
我不是什么兄台,我想听你唤我玉堂。
他好想这么对那个人说。
第二章
劈柴声……
断断续续的草笛声……
白玉堂瞅着那横梁上的一只壁虎,翻了个身,引动气血,腹中不觉又有些难受。只是他此刻的心里头,比药汁翻腾更要难受上百倍。
那人不是展昭,不是!
他若是展昭,怎会那般瞧着他?倒像是瞧着个隔了万水千山从不曾相见的陌生人!
他若是展昭,怎么会左一个「兄台」右一个「兄台」的?至不济的也得叫一声「白兄」!
他若是……
总之,白玉堂能说上千百个理由,各个都能铁证屋子外头的那小子,不过是命好,生了副与猫儿一般样的皮囊罢了!
他不是展昭……展昭已经死了,他要是还活着,断不会不认得自己。
白玉堂就这么认定了。
「你怎么侧身睡了?小心药又反上来,吐了一身的,我家可再没衣裳给你换……再说你这身好行头,洗多了就不光鲜了。」
画眉清脆的声音响起,他又翻了个身,结果干脆坐了起来。
「不睡了?」画眉眨眨杏眼。
「不睡了!」恶声恶气的出口,自己却也哑然失笑,与一个小姑娘家较的什么劲儿?
「不睡了也好,药这会儿也行的差不多了,要不是你刚才那么乱跑的,也不会一下子就晕了过去。」画眉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教训道,在床榻边坐下,左顾右盼了一阵,目光又摸索上了他的腰间。
知道她又在看自己的玉佩,白玉堂笑道:「果真这么喜欢?」
她扁了扁嘴,「都说了不是喜欢,只是觉得和白大哥的那一块玉好像呢。」
「什么?」他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你这玉佩,和白大哥的那一块好─像!」画眉干脆抓起了玉佩瞧个仔细,「真的好像呢,大小质地,连花纹都一般样的。」
「真的?」白玉堂心下一沉。
「当然是真的。」看到玉盘面上的睡猫,她先是皱了皱眉,随即又展颜笑起来,「不过白大哥的那块上头是个挺神气的小耗子,不是猫儿……」
之后画眉絮絮叨叨的又说了些什么,白玉堂全没听见,眼前所见的全是八年以前在汴京时过的那个上元佳节,那天他好说歹说将那块玉佩塞给了那人,过后又觉得自己怎么连送个东西也得这么死乞白赖的,实在窝囊的很。
可是……幸好那时硬塞给了他,幸好……
「喂,你怎么了?」画眉见他一时失了神,不禁有些慌张。
「姑娘家别『喂』啊『喂』的……」他扬了扬唇角。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我也姓白。」
「呃?」
「和妳『白大哥』是一个祖宗的……」白玉堂笑了笑,「妳白大哥叫什么?」
「你也姓白,这可巧了。」画眉也露出笑来,但随即又皱了皱眉,「白大哥就是白大哥,他没名字。」
「怎么会没名字呢?是人都有个名字的。」
「唉……」画眉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哦?」话长了,话自然长了。
已经七年了不是?
「其实也不知他是不是真的姓白,七年前……那会儿我才这么点高……」她伸手比了比,「那时候我和爹爹也住在这里,有一天爹爹出诊去,回来时就带着他回来了。他才来那会儿才叫吓人呢,全─身─是─血!活像血水里头泡过似的,把我吓的哇哇大哭。」
说着画眉哆嗦了一下,彷佛又看到那天那个令人胆寒的场面。
全身是血,活像血水里头泡过似的?
白玉堂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绞了起来,有只手正捏着心头,一下一下的掐的他生痛。
虽然那时的苦楚他也料想了,但听得别人亲口说出来,这痛还是免不了。
「我爹爹照顾了白大哥三天两夜,才把他的命从鬼门关那里给拽了回来,又过了十几天,他才第一回睁了眼,可那时他就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问他什么他都只是摇头,每回想就会闹头痛,一疼就容易厥过去,非得好几日醒不过来的。」
画眉又叹了口气,「爹爹说这是因为重伤加上溺水,伤了元神……于是我们就再也不问什么。
「爹爹救回他的时候他身上就剩下那块玉佩,后来有一天,他摸着玉佩说:『我就只有它了,它是白色的,那我就以白为姓。』就这么着,我叫他白大哥了。」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他不过是忘了,不过是─忘了。
白玉堂胸口气闷的只想向天长啸三声。
「可是白大哥也着实有些奇怪呢。」边上画眉没发觉他的异样,依旧自顾自地说着:「你说都给自己起了姓了,那干脆连名字也一并取了吧,他却说,名字反正要了也没用,没来由要个名字又做什么……你说这道理可不可笑?」
她问,没人回答,这才发现白玉堂不知什么时候又神游物外了。
要了名字没用?猫儿,几时你也这般偷懒了?
「你饿了吧?我去瞧瞧有什么吃的。」画眉见他不答,自己一个人说着无趣,便自去找点事做。
看着她身形消失在门口,白玉堂突然发现屋外的草笛声已停了。
下了床榻走出去,细细看了四周的风景,他才知道这屋子原来建在谷里,三面环山,山体翠绿绿的很是扎眼,而院落里,那个穿着蓝衣的人显然是刚做完了活计,正坐在柴桩那儿休息。
有只绿色的蚂蚱跳到他的衣襟上头,他笑了笑,小心翼翼地取下来,放去一旁草丛里。
那笑容,和煦清风般让白玉堂看了心头直起无名火。
猫儿……
「兄台?」熟悉的声音让他回神,只见眼前人正看向自己,一副关切模样,「兄台可觉得无妨了?」
「无─妨─了。」
此时只怕任谁都看的出来白玉堂白五爷正强压怒火。
那人露出有些莫名的神情来,「虽然时下已近端午,但河水尚冷,兄台还是……」
「够了!」白玉堂厉声喝断了他的话。
两人俱是一愣。
「我是说……不妨事,我习武之人,小小溺水不用放在心上。」他急找了些话来搪塞,心底下却已经暗自咒骂了百十来遍,只是他也知道事到如今,咒骂什么也无济于事。
看着眼前不知多少次梦里见过的面容……往日他想过无数次的,若再相见,他当有很多的话要对这个人说,可现在这人就在眼前,他却什么都说不上来。
说什么呢?
与他说襄阳决战么?他忘记了。
与他说开封府么?他忘记了。
与他说猫鼠之争么?他也忘记了。
就连自己的名姓─所有的一切,全都忘的一乾二净的,好比那奈何桥上已经喝了孟婆汤的人。
可是,他如何能将他白玉堂也忘记了?
如何能就这般什么也不知不晓地过了七年?他可知道这七年他是怎么过的!
「臭猫儿……」
白玉堂暗暗的咬牙切齿,那模样引的蓝衣人既是疑惑又是担忧─担忧,对伤者的那种担忧。
可他不要!他应当从他展昭那里得到的,可不是这人人都能得到的关切!
正要发作,冷不防听得脑后飞禽扑翅的响动,头也不回伸臂而去,恰好抓住那只往他肩头飞来的鸽子。
信鸽?
白玉堂看着鸽子腿上的竹筒,忍不住挑了挑眉─陷空岛的信鸽。
「事关开封府,速回陷空岛。」
卢大娘子的笔迹只有这十个字,却透着不祥。自从辞去护卫之职,他就不再过问开封府的事,而那边也只有每逢佳节时公孙先生托人捎来的问候,绝口不提其它的。
但看大嫂这口气,似乎有什么要紧的事一般。
会是什么事?这么思索着,白玉堂不觉皱眉。
「兄台家养的好信鸽……」
蓝衣人的话打断了他,说着这话,那人的脸上依旧是微笑着,彷佛真心夸赞一般,但白玉堂却瞧出他眼里那抹戒备的神色来。
你……你好,展昭……你很好,不认得也就罢了,竟然还用这看贼的眼看你白爷爷!
无名火又上了来,直想揪住眼前人的衣襟好好揍他一顿。
可真要那么做了,又有什么用?
嘴里头咒骂了一声,他回屋里去了。
「咦,他怎么又进去了?」外面传来画眉的声音,「白大哥,刚才我问了,巧的很,里头那人也姓白呢。」
「是么,五百年前是一家了。」虽是掩了门,但那人的声音还是清清楚楚的钻进耳朵里来。
死猫,谁和你是一家……
「说不定真是一家,」外头画眉噗嗤笑出了声,「他和白大哥你生的一般俊俏……比白大哥你还俊俏些呢。」
「画眉,女孩子家的,别这么口没遮拦的……」
只是听着这话语,白玉堂已经可以想见外头那人脸上的红云。
没出息的猫儿,七年了脸皮也没长个半分。
「白大哥你说那人是什么来历?带着剑……爹爹说他腿上的伤也是什么……什么横练功夫造成的瘀血……」画眉有心压低了声音。
「别管这些。」
「怎么了?」
「他只怕不是寻常人,画眉妳还是少理会的好。」
「怎么见得不是寻常人了?」
「寻常人家哪用得着养信鸽?」
「啪!」
竹扎的门被猛的踢开,屋外头两个正议论的人都被吓了一跳,只见白玉堂站在屋门口,脸上煞气有些浓重。
画眉自知在背后说人长短不好,心虚吐了吐舌头。
蓝衣人却是皱了皱眉,缓缓站起身来,往前走了几步,「兄台有事?」他这么一走,不着痕迹地便将画眉挡在了身后。
「敢问这里离襄阳城多远?」白玉堂脸上强作出笑容,咬牙切齿的声音只有自己听的见。
「往东走山路五里,到水边有船家,再往东过六、七里水路,就能看见襄阳城。」那人浅笑着,「怎么,兄台要走了么?」
「正是。」
这两字他说了就有些后悔─可悔过了又立刻觉得不值。
如今这人已将他抛去了九霄云外,纵使赖着不走又有什么意趣?
他念了这人七年,本来是上穷碧落下至黄泉的想再见他的,可真的见了,这人却已将他忘了,忘的一乾二净。看着他全然陌生的眼神,白玉堂心里好像被人生生地扯去了什么,空了,然后空了的地方被恼怒给填的满满的。
他本是心高气傲的人,这七年里性子无人来收敛,早就疯长成了野地里头的蔓草,自己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本来大叔关照,兄台应该再休养几日,可刚才信鸽来到……想来兄台还有要事……」
逐客就逐客,哪来那么多的废话,死猫!
蓝衣人这几句话出口,白玉堂顿时满脑子的就一个字─走!
不见了不见了!这辈子再不见他了!只当这人已经死了!
反正痛七年也是痛,痛一辈子也是痛!
反正他再怎么着,眼前人也是不痛不痒的不是么?那他又何苦……何苦将他那么当回事?
自暴自弃─这词给此刻的白五爷当是正合适,只是他自己不知道,好比喝醉了的人总嚷着自己没醉。
「如此在下就告辞了……」白玉堂咬着牙说了这么一句,抬腿就往院子外头走,突然又想到什么,回过头来,「救命之恩,只好来日再报答了,白─兄─多─保─重─」
那人只是笑笑,拱了拱手算做别礼。
再咬了咬牙,白玉堂即刻头也不回的走了。
「就这么让他走了?」画眉看向身边的「白大哥」,眨了眨眼,「我去送送他,免得他迷路。」
蓝衣人一笑,并未阻拦。
一直看到女孩儿的追上那抹白影,他才低下头,转身回屋里去了。
「妳怎么来了?」听到身后脚步声,白玉堂刻意放慢了脚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