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偏偏,心里头就是有着个隐约的声音告诉自己,眼前这人所做的这些,都是为了一个目的─叫他记起些什么,记起些要紧的事。
只是,他仍是什么都记不起来。
于是那负疚,那焦躁,那面对理应无比熟悉却着实陌生的人时那种尴尬,都化成了对眼前人的淡淡怒气。
「我且告诉你,别以为你白爷爷盼着你想起什么来,你记得也好不记得也好,与我又有什么相干?我不过是看不过……」白玉堂正恼道,忽的一顿。
看不过什么?又没了下文,实是情急之下乱说的话,自己也未曾编的圆了。
俗语里说此地无银的情景,大约正是如此吧。
「如此甚好……」他不语,展昭却出了声。
「什么?」
「既然白兄不是存了那样的心思,那甚好。」蓝衣人低低地说了,眉目平和着,心下却不如脸上模样。
原来,他是不在意的……原来如此,是自己多心了。
这么想着,涌上心头的不知是什么滋味。
抬眼却猛见白玉堂凑近的脸,「你说什么甚好?」俊美的脸上有些阴鸷之气。
微微扬了扬唇角,「白兄当知道溺水的滋味吧?」
闻言锦毛鼠脸上立时一阵红一阵白─须知那日展昭救他处不正是在河边?臭猫儿,明知故问!
「怎么?」
又是微哂,「展某这七年来,便恍如溺水之人。」
白玉堂心中一震,本抓着展昭肩头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
「溺水之人,伸手无所依,踏脚无所凭,身如在虚空之中,却又被水重重地压了,透不过气来。自从被刘家父女所救,展某便对前情分毫不知所以。自己是何人,做过何事,全然不知晓,只是一味地行尸走肉……
「我只怕自己曾是杀人如麻的江洋大盗,只怕自己是身负了什么血仇,却不自知地逍遥度日。正如溺水之人,想抓而抓不住任何事物,却又有无穷尽的事物铺天盖地地压了来……
「如今,有幸得遇白兄,往日身世也有了眉目,可展某自身仍是半分印象也无,所以每每见所谓故人,都是忧惧交加,只怕是白兄有心安排,唯恐辜负了白兄的拳拳之意。现在既然听闻白兄并不在意,于展某而言,自然是甚好……」
他是难得说这许多话的─此刻漫漫地道了来,语气是闲散已极了,可那里头的怅然,却是不足为外人所道。
白玉堂怔怔地听着,眼直了且不用说,嘴也虚张忘了合拢。
这边展昭已然说完,见他形状,只是摇了摇头。
「赶了一天二夜的路,展某实已累极,这就去歇息了,白兄若有闲情对月,还请自便吧。」
说完,展昭挣开白玉堂的手,转身向厢房走去了。
直到南厢房的门掩上了许久,那锦毛鼠才被夜风吹得一个哆嗦,醒过了神来,抬头看了看夜,只见中天上初缺的月仍是直直的落下光来,映了庭院里他单人孤影。
第六章
清晨微曦从窗外透进来,这日已入了五月,日头上的早,床榻上本就未眠的人眼见就一骨碌坐起身来。
洗漱时听见外头传来隐隐的喝声,于是擦了脸,顺手捞了外衣披上,径直往吵闹声来的东院去。
步出屋外,目光禁不住往边上那厢房一扫,想过去,又硬生生收了脚步。
还是往东院里去。
还未走过拱门,就听得刀剑交鸣的声响,众人的呼喝声也清晰起来,心念一转,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到了拱门,白玉堂懒懒地靠着门,瞇眼看向东院里那一干人。
展昭,还有开封府四校尉都在。
正和展昭相斗的是赵虎,经年不见,出名的愣头青倒也练出一手堪称绵密的刀法来,一把朴刀将上下左右四路封的死紧,时不时还露出些杀机。
反观展昭,手中没拿巨阙,只是舞着柄寻常铁剑,虽是每次都将赵虎的刀挡了回去,可叫旁人看了总有些左支右绌的感觉。
王朝三人起先还不时喝着彩,渐渐的,却面面相觑起来,声音也低下去。
白玉堂却看着那场中两人,嘴角勾起些迷惑的弧度。
将东边角落上那几盆杜鹃移走,南边的那道里栽上梅花─这季节虽然没开花,但枝条定是疏朗优美的,还有北边那扇小门边应该再有个水缸,齐腰高的样子。这时候,公孙先生也该来浇花了。
这样,可不就是那会儿,开封府里某个最寻常不过的清晨?
那时他也是这样懒懒地起来,看那猫儿名为切磋实为教练地与四校尉一同习武,看着看着,瞌睡虫走干净了,手也痒起来,一同加入战局里,直把个院子闹的天翻地覆,公孙先生来了哭天抢地般把他们都赶出去,然后去救护那些倒霉的花草……
突然王朝一声惊呼,惊了白玉堂昨夜没来得及梦的情景。
那边展昭正挡下了赵虎迎头的一刀,却一连退后了好几步,像是有些力气不济的样子。
赵虎却是不依不挠,朴刀收势后又转了向,自右下向上削来。
愣头青就还是愣头青吧,一大早练武就练的收不住手了。一边王朝他们也是愣住,竟没人出声喝止。
这刀削去,只见展昭轻轻一跃,整个人后翻了去,险险与朴刀擦过,倒彷佛被刀锋逼开了一般。
在空中翻了个身,双脚眼看将落地,却见白影一晃,展昭只觉落脚处沉了沉,随即生出托力来。
「上去吧。」那声音这般说道。
藉了这一托之力,他一个纵跃,竟凌空窜上两丈许,旋即直落下来,剑势向下,直指了赵虎的门面。
赵虎想去格挡,抬头之际却被朝阳迷了眼,眼看那剑便直向他而去。
谁知展昭微曲了腰,硬生生改变了下坠之姿,长剑也收了回去,终是他一个鹞子翻落在离赵虎三尺开外处,持剑抱拳,「赵大哥,承让了。」
那四人惊魂甫定,赵虎面皮只见红一阵白一阵,「展……展兄弟你还是那好功夫,想来兄弟我一辈子是拍马也赶不上的。」这话听来有些酸,却是带着无限欢喜之情,这直肠人最是不会掺假。
王朝上前来,不由分说便给了赵虎一个老大栗爆,「说你是愣头青,可是冤枉了你?」
众人都笑起来。
展昭却未笑,回过身看向未笑的白玉堂,「方才多谢白兄助力。」
白玉堂瞇了瞇眼,「你不恼我了吧?」
展昭却是眨了眨眼,「我何时恼过你?」说罢,微微笑了笑。
「不恼就好。」看了他的笑容,心里的阴郁一扫而空,才要说上几句不着边际的话,却见展昭敛了笑容,怔怔看向他,白玉堂问道:「怎么了?」
「这里脏了。」展昭看着他肩头,方才自己落脚在那上头,白色的锦缎上此刻多了个黑忽忽脏兮兮的脚印子,这几番与眼前这人同行,多少知道他爱干净的劲头,慢说是他,就是自己看着那脚印子,也觉得不舒服起来。
白玉堂却是扬了扬唇角,「衣裳脏了换一件就是了。」
「只是可惜……」展昭微微摇头。除了多少知道他白玉堂爱干净,也多少知道他嫌麻烦,这个「换」字却不是说换下了去浆洗,而是顺手就落在那成衣铺子里了。
听他这话,锦毛鼠嘴角却扬的益发往上了,「可惜什么,能再见这『燕子飞』,一件衣服又值得什么。」
如此说话,展昭便不再说什么,只回过身,慢慢走去兵器架子那里将剑放回去,心下,却是清明又摇曳着。
燕子飞,原来这功夫还有个这样的名字……他就料的出,这人一定是知道的。
虽然自己这一手轻身功夫七年里从来也未曾在人前显过,虽然这是连那刘家父女也不知道的秘密。但之前纵跃躲过那一刀,电光石火的一瞬里,自己就是那样料着─
那个拱门处的白影,定是知道他要做什么的。
细想来没有任何理由,只是这么相信罢了。
插好了剑,心里还在五味陈杂着,展昭回过头去,望向那个交抱了双手,一脸聊赖样态的人。
他,究竟是什么人呢……
一边王朝见他若有所思的样子,正心想上去攀谈,才要开口,冷不防那边白玉堂一声大喝:「什么人?」
众人顿时都随着他凌厉目光,看向北边那扇小门。
「这位兄台何必如此,在下只是信步到此罢了。」
说话人从小门后转出身来,来人身形高大,留着络腮胡,剑眉虎目的,说话亦是气息充沛,显出内力不弱,看来倒像是个粗豪的江湖人;只是身着了锦袍,戴了官帽,一身护卫打扮,比起院子里几个只着了便装的人,更显得格格不入。
「方大人。」王朝上前向他一抱拳,「这么早便来了?」
「王爷有命,叫小的保护包大人周全,自然不敢怠慢。」那人也抱拳回礼,目光却扫向展、白二人,「这两位……这位穿白的我且猜猜,可是陷空岛白五爷?」
如白玉堂这般的人物,只怕走到哪里,都有被人一眼认出的危险。
论理别人既然说到了自家的姓名,总该应一声,做一记礼,白玉堂却只是哼了一声,心下有些疑惑。
这人是谁?
见他如此,那人倒也不气恼,又一径看向展昭,「这位……」
「他是五爷我的朋友。」白玉堂先发了话。
「哦,」那人挑了挑眉,仍是对着展昭,「敢问这位兄台高姓……」
「王朝!」白玉堂突然大叫,旋即对那人扬了扬下巴,「他是谁?」
王朝还未作答,那人已笑了,「小人方洪,乃是庐江王府里的护卫,今奉王爷之命,前来保护包大人安全,因此对这包府出入人等不敢怠慢。」
原来如此……
难怪公孙先生致函陷空岛。
个中古怪,白玉堂多少有了些眉目,「我再说一遍,他是我的朋友,叫……」
「在下与白兄是同宗,双名日明。」一边展昭先他一步说了。
倒叫白玉堂一怔。
那方洪还是笑笑,「日明兄,幸会。」
「幸会。」
幸会个什么劲,你这兔崽子刚才还不是想立在那儿听墙根!白玉堂又瞇起眼来,突然拉了展昭就走,「饿了,吃饭去。」
展昭被他扯了袖子,挣不开,只得苦笑着向四校尉致了意,一路被他拽着走出了东院。
四校尉各自心照不宣。
那方洪脸上一派官笑,看不出半点破绽来。
「啊嚏!」白玉堂狠狠地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瞇起眼看向正朝两人走来的公孙策。
「白少侠,」公孙策捧着一大把艾叶,向二人致意,「展兄弟。」
「先生捧那么一大堆艾叶做……」白玉堂才想问做什么,猛省得再过几日就是端午,这艾叶自是少不了。
他皱了眉退了几步,顺带拉着展昭一同后退。
公孙策看他动作,恍然想起昔年在开封府时,白玉堂也极厌艾叶的味道,于是笑了笑,将手中之物交到一边的包府家人手里,甩了甩袖子,「白少侠来的正好,学生有事与你商议。」
闻言白玉堂看了看展昭,展昭却不看他,只是拉回被他扯住的袖子,向那包府家人言道:「请问饭厅在哪里,劳烦大叔带我去。」
那人引着展昭去了,白玉堂看着他身影在廊末拐了个弯不见,才看向公孙策,「先生?」
公孙策却不急着说话,而是拂须看向他。
「先生?」
「白少侠眼下有黑气,不知是否昨夜独立中宵以致夜寒入体?」公孙策似笑非笑言道。
「先生当真好兴致,此时还有余力来拿白某说笑。」说话间,那「入体夜寒之气」彷佛弥漫了白玉堂整脸。
公孙策干咳了一声,随即敛了笑容,又走近几步,虽知道锦毛鼠武艺过人,他仍是用目光扫了扫四周,末了压下声音,「方才白少侠可见那方洪……」
言之窃窃,如此这般。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前因后果,已大致叙清。
「原来如此……」白玉堂挑眉,「先生将此事告之于我,还是将我白玉堂看作开封府的人么?」
「学生并非将白少侠看作开封府的人,」公孙策仍是微笑,「只将白少侠视作友人。」
白玉堂冷哼了一声,「先生当真会支使人,只是此刻……」
「学生知道。」不消他说,公孙策已会意。
如今,只怕这锦毛鼠心心念念,多在那人身上……而开封府众又何尝不是?只是他们身在庙堂,只是他们身在开封府,就此注定了纵使有私情,也须在诸事之后。
「先生知道?那先生就不怕我拉着他一走了之,对这事甩手不管么?」又是挑了眉,白玉堂半真半假地说。
「若白少侠真要如此,开封府又能挟制你不成。」公孙策答道。
白玉堂看着那副外人称做清风道骨的面相,心下言道:庞太师屡屡挫于开封府,只怕多是因为他竟傻的将这公孙策认作了「开封府最后一个老实人」。
莫忘了,他亦是「开封府第一智囊」。智囊又如何会是老实人?好比无奸不商,十赌九骗。
无可奈何地摇着头,白玉堂迈步向长廊尽头处走去。还有什么说头,分明咬的他死死的,算定他会管了这闲事……呃,委实是闲事吧。
「白少侠,」公孙策在后头唤了一声,见他回过头,便微笑着道:「今日府里的酱菜开封,佐粥是极好的。」
白玉堂翻了个白眼。
「白少侠……」公孙策轻缓了语气,「此去寿州,你二人还望珍重。」
白衣人略怔了,终是抱拳行礼,一揖而去。
公孙策看那一人背影,眼中略露出些清远神色来,这目光,直穿透了七年的时光。
终是今日,又看到他二人,虽不再是鲜衣少年,虽还是各行其路,但自己与自家大人心中那痛惜,也就此稍去。
聊以安慰了。
滞立了片刻,公孙策往长廊的另一头去了。
眼前的米粥熬的厚薄适中,稻米香气阵阵扑来。
展昭却是不想动筷,冷不防有个声音在一旁响起。
「怎么不动?你和赵虎动了这半天手,难道不饿么?」白玉堂说着,随手拉过椅子,大剌剌便在展昭身边坐下。
展昭拿了筷子,还是未动,只是淡淡看了看身边的人。
看他这意思,是不想说了……
也罢,公孙先生寻他什么事,他又何以定要告诉自己呢?
这么想着,竟叹了口气,举箸夹了一口酱菜,细细嚼了,唇齿间的香味却半点也没觉出来。
「猫儿。」
「呃?」想了想才反应过来身边人叫的是自己。
呃,他为什么总要叫自己猫儿?展昭皱了皱眉。
那边白玉堂已举起粥碗,似是打算来个兜底,只是动作前低声说了句:「去寿州,你我明日启程。」说完,灌下一大口粥。
「烫!」
这日,端午佳节。
说起这报恩寺的端午庙会,向来是寿州仲夏的盛事之一。报恩寺自前朝年间修建,至此时规模已甚为可观,不仅寿州当地百姓,连远在外乡的,也多有来赶这趟热闹的。
本来今日寿安王府的太君要来寺中进香祈福,先下众人还惴惴今年这庙会是否开的成,后来寿安王府放出话来,只祈福不扰民,庙会照旧开去,且与众人同乐。
这寿安王统辖寿州当地之忠正军,治军向来严明,在寿州百姓中极有口碑,这与众人同乐的消息传出,更是人所称道。
既是王府的太君要来,许是为沾些贵气,今日来赶庙会的人倒比往年更多了两成。
此时报恩寺外人山人海,摩肩擦踵的,无论公子脚夫、淑女村妇,多是乐和着脸笑语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