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小产失子,伤心过度郁结成病的因头,「王妃」又闭门休养了几个月。
而那刘君画也回到京城,只是一路上总是忐忑,又听闻那寿安王府中不明不白的死了几个人,都是王妃的贴身人,心下更是惊惧,因此一回到京城便上书请辞,却不想终是晚了一步,以致灭门之祸。
却是天幸叫他与么女从火场中逃出,从此流落江湖东躲西藏,也因此写下这幅白绫。
「老夫自知罪孽深重,无意自辩,可怜幼女无辜,若不幸惨遭屠戮,于心何忍?因而留此书,只望天幸,此冤非永沉海底,待一日可明天日,须知这一念之差,可招灭门之祸,伤天害理之事,万不可行。」
及至这一番表白看毕,几人不觉头上都出了冷汗。
虽则案情走向与之前白玉堂所料相差无几,但此时细细看来,当年往事点点昭然,仍不禁为其间之详情心生寒意。
「奇了怪了,那寿安王爷与王妃是夫妻,难道瞧不出破绽?」白玉堂言道。
「寿安王爷当年镇守边关,在一场与战役中被毒箭所伤,再未回到寿州。」公孙策接口道。「彼时王府中只有先王妃留下的六岁幼子,便是今日的寿安王,想他当日小小年纪,如何辨别的来?更何况那两人本是孪生姐妹,至亲之人,若有心装扮,旁人也不易看出破绽。」
不错,至亲之人……
展昭不禁摇了摇头。
「这刘君画倒也想的周到,大人,如此这刘家一案可算有了定论?」白玉堂看向包拯,一边蒋平却是皱了皱眉,不置可否的模样。
包拯与公孙策交换了眼色,「本府请三位前来,正是想商议此事。」
「商议?」白玉堂微拧了眉。
「本府今日向三位说实话,此案若要有结果,乃是极难。」
白玉堂冷笑了一声,「大人,人证物证俱在,如何是极难了?」
「白少侠也曾在开封府供职,当知我大宋律法,」公孙策接下了话头,「人命大案,尸、伤、病、物、踪,五件俱全才能问得。如今刘君画已死,这白绫上虽然言之凿凿,却没有任何旁的左证,只能算一面之词。」
「那依先生的意思,这证物、我等的供词,都算不得数,那刘君画也只当他是白死了。」白玉堂冷笑了一声。「就算这白绫只是一面之词,那寿安王府的太君也有极大的嫌疑,更别说她王府中的那个什么护卫几次三番的见了我们便下杀手,难道这样还不够?」
听他一番质问,公孙策却是丝毫不乱,心下微微感叹─多年未见,这人仍是性如烈火,半点掺杂不得,「白少侠莫急,且听学生说,这案子虽然难,但也非全无希望,只是当今时节,却不能惊动寿安王府。」
「怎么?」白玉堂看了看身边的展昭,心道这猫儿如何这半天一言不发?
「白少侠只往学生上次给陷空岛的寄书上想。」
「可是与今次庐江王的案子有所关联?」突然展昭冒出了一句。
白玉堂却是一惊,「你怎么知道这事?」
展昭不答,只是向着公孙策,「展某斗胆猜测,大人、公孙先生今日请我等前来,所说要商议的事,乃是引蛇出洞的计策。」
蒋平在一边不知就里,只是瞇着眼不言不语,白玉堂却是脑子猛转了几个弯。
引蛇出洞?用什么引蛇出洞?
「展兄弟猜的正是……」包拯开了口,一向肃然的脸上,竟异样的有些歉意。「这委实是条下下之策,可是眼前,本府也只能想到如此了。」
「白少侠,可想起那书信的内容了么?」公孙策问道。
「当然。」
回想那日公孙策寄往陷空岛的书信,白玉堂不由得皱了眉,那信里头除了说到包大人奉旨回乡祭奠祖墓,还谈及了一件极要紧的事。
却原来这次回乡祭祖是假,实则近日庐州甚不安宁,短短数月内死了两名监当官,一是自杀,一是家中遭了火灾。除此之外,治内又有一名局务无故挂印失踪,举家一夜之间不知所踪。
因这两路的官员俱是监管盐茶供给、生铁铸造的,因此也算大事,偏此时又有些隐约的风声传到京城,说道庐江王暗自积蓄刀兵,意图不轨。
自七年前襄阳事发后,官家对各路藩王便甚为忌惮,因而这风声一起,便不敢怠慢,却也不能明着派下钦差去,于是便让包拯藉祭祖之名,来庐州探察究竟。
不想沿路上竟有刺客来袭,虽则被退,庐江王却借口保护包拯,安插了那方洪等一队人在包府周围,宛如监视一般。
因此公孙策才致信陷空岛,望白玉堂相助一臂之力,至少,可保护包拯的安危。却不想,就此生出这许多的意外来。
「那庐江王极是狡猾,我等又几乎是困在府中,行动都有人监视……」公孙策摇着头说道。
白玉堂想起那日前往寿州时,自己与展昭才出得包府,便察觉身后有人跟踪,那两小子一人吃了他一记飞蝗石,额角俱破了个洞才乖乖的滚了,想来公孙策等人受到的监视更是严密。
「来了庐州许多时日,却全然抓不到线索,因此想出计策,只放出消息,说我等是有了庐江王意图谋反的证据,此次前来是奉了密令而来,只盼能引他们出手,也好顺藤摸瓜……」
公孙策苦笑了一记,这虚虚实实的招数,看来是巧妙的,但用起来却全是险招,「只是没想到那方洪倒是个极杀伐果断的人物,不留活口。」
展昭想起前夜里那个黑衣人被当胸一刀的情形,对那方洪不由的添了几分厌恶之情。
「如此说来……」白玉堂瞇了瞇眼,「这引蛇出洞的计策莫非是想将这刘君画的案子作饵,引那庐江王出来?」
「正是。」公孙策点了点头。
「寿州离庐州最近,庐江王若真存了谋反之心,寿安王爷手下的忠正军便是第一大障碍。寿安王爷侍亲至孝,朝野闻名,这案子偏又和太君有关,若放出风声去,叫庐江王得知如今有个机会,能叫他得了心腹大患极大一个把柄,想来他不会不动心。」
也正因那寿安王是庐江王一大牵制,这案子如今才问不得─这一层公孙策虽然没有说出来,展、白二人却是了然于胸。
这计策说来简单,却是字字透着凶险血腥,庐江王也好,寿安王也罢,一处收放稍有差池,便可能是弥天的大祸。
够了够了够了!白玉堂心里闷的只想大叫,当真是受够了,如何万事过了这七载时光,竟好似没有半点好转?
想他变的不变,不想他变的却全变了。
又是这等事,又是这等往往复复不穷不尽的事!
白玉堂才要发作,却又极力隐忍了下来,转过头去看向展昭,见他沉吟不语,火气不觉又有些上来,刚想说话,却听蒋平一声大喝:「什么人!」旋即猛的踹开了门。
蒋平因不明前因后果,也不上心,渐渐就站到门边去了,因此展、白二人都未发现门外有人,却叫他听见了呼吸声。
待看见了门外人,众人都是一愣。
「画眉?」展昭不由得有些无措,「妳怎么……」
画眉先前被吓的呆了,待听了他的话又回过神来,一脸的委屈,咬了唇,眼里漫上些雾气来,「哼!」狠狠跺了脚,转身飞奔而去了。
「只怕这丫头都听见了。」
白玉堂一语倒惊醒了展昭,他向包拯和公孙策一揖,即刻追了出去。
白玉堂却是转过身来,想了想,拱手言道:「大人,先生……」
问过几个家人,展昭才在北厢一个偏僻的园子里找到了画眉。
小妮子见他来了,也不说话,扭着脸,使劲瞪他。
「画眉。」展昭不知接下去该说什么,只得干笑了笑。
「展大哥,你不用说了,我都听见了。」画眉没好气地说道。
他待要说什么,她又抢在了前头,「我爹爹的命就不是命么,只给人拿来当饵使的?人家都说包大人是青天,呸,什么青天!还报我全家的仇,我爹的仇便第一个报不了!」
一番话说的极快极清楚,这丫头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方才在书房外虽未将事听的完全,却也猜了七七八八,再自行加油添醋了些,倒是火上浇油了,更兼她天生伶俐,复又学了一身的古怪刁钻,此刻虽是气话说的刻薄,却也叫人反驳不来。
沉默了半晌,展昭只得在她身边坐了,温言轻道:「这是家国天下的事,妳年纪小,不会明白的。」
不想这话更惹恼了这鬼灵精。心里一横,无所顾忌的就说了出口,只见她挑了柳叶眉,紧抿了嘴,字一个一个的倒似是硬挤出来的:「展、大、哥,你早没家了!」
展昭一惊。
「如今我也没家了!还和谁说什么家国天下的?」
看她小脸那样拧着,分明极委屈的却硬要撑着,原本明若秋水的眸子里也透出怨毒来,展昭不由得心神一乱,一时里耳边只响着那句话─
展大哥,你早没家了。
园子里头两人僵持着,俱是心事满腹,哪一个都不说话。
冷不防身后突然传来一记喝彩:「说的好!」
两人都回过头去,却见是白玉堂。
「画眉丫头,妳这话五爷喜欢,那些个官府总是靠不住的。」白玉堂瞇着眼走到她跟前,微俯了身看她,小丫头也不怯气,仰头瞪着他。
「只是那『无家』的话却说的不对。」白玉堂扬了扬唇角,「听四哥说我大嫂偏疼妳的紧,难道我陷空岛偌大的地方还收留不下妳?」他这般对画眉说着,目光却微微挑了,扫了扫一边的展昭。
「妳说,妳方才那般说,可对得起我大嫂?」
画眉闻言,瞪还是瞪,目光里头那怨毒却渐渐的隐了去,嘴里却接着道:「谁……谁稀罕呢,我只想替爹爹报仇。」
「拿什么报仇?」
这话正是戳了小妮子的痛处,只见她柳眉又微竖起来。
见她嗔了,白玉堂却哈哈大笑起来,待笑完了又依旧低头轻道:「倒不如这么着,咱们立刻就离了这里,五爷替妳报仇如何?」
只见画眉先是惊愕地张了口,复又眼睛一亮,才要说话,却听一边沉默了半晌的展昭一声呵斥:「不行!」
其势之厉,她与白玉堂都是吓了一跳。
展昭却未觉出自家的异样,只是心道这事如何能拿来玩笑,偏又知道眼前这人不是玩笑,若是画眉一时应了他,只怕他当真立时便奔寿州去了。
「展大哥……」画眉才想说为什么不行,却又想到自己刚才气极了说的话,心里头惴惴的,少不得将话咽了,低下头去。
倒是白玉堂依旧笑了,「为什么不行?这是我与画眉的事,猫儿你少掺和。」
展昭却不理他,只是看向画眉,「我知道妳心里的事,大叔死的凄凉,最难过的是妳……只是刚才那些话妳在外头也听了,包大人想这计策也是无计可施了。妳向来是伶俐的,且告诉展大哥,这事若是不管不顾,可要死多少人?」
「如今哪有死人。」画眉抢着说。
「若是待到死了人……画眉可忍心么?」展昭淡淡说道。
听了这话,小妮子不语了,又是微微低了头。所谓利害关系一事,她年纪虽小,却向来是看的极清楚的,只是纵使看的清,心下却还是执拗。「可是……」
「大叔的仇,定然要报的。」展昭低声道,字字有力,「展大哥用性命给妳担保。」
「展大哥……」她哪有说要他用性命担保了呢。
「不过,妳也须应我一件事。」
「嗯……」
「再不许向别人求报仇的事。」那温温和和的声音有了丝淡淡的冷然,虽则说的是「别人」,所指却再明显不过。
一边白玉堂未料到话题突然到了自己身上,倒有些措手不及,「你说谁呢?」
展昭仍是不答,「话都说了,画眉可答应么?」
画眉想了想,点了点头。心下却有些不以为然,偷偷看向白玉堂,心想反正今日是有这替她报仇的话了,若是不行,往后再作计较。
白玉堂见她的样子,也是心下暗笑,小丫头想什么他如何不知道。她虽是伶俐的,可哪里伶俐的过这七窍玲珑的锦毛鼠?
展昭看他两个人,多少知道他们心思,也不说破,暗暗叹口气,微笑道:「既然如此,就再不许闹了,都只听我的?」
「嗯。」画眉又用力点了点头。
「那便听我第一件事,好生洗把脸去,都成花脸了。」
画眉往脸上一抹,啊了一声便往院子外头跑了。
直见她跑的没了踪影,白玉堂才交抱了手臂,不咸不淡地说道:「你倒有耐性会哄人,那丫头刚才气成那样,才几句话便说的她服服贴贴。」那般没深思的话都说了,他才听见便火了,只是展昭在旁不好发作。
什么叫做早没家了……可恶!这小妮子,年纪小,说话倒毒。
展昭看了看他,没理会这话,却是说了别的,「也望五弟答应我一件事。」
「说。」
「无论将来画眉如何求你,你都不可独自去与她报仇。」
没料到是这样一件事,白玉堂不由得瞇了眼,撩了嘴角,「怎么,怕五爷我不济事,『出师未捷身先死』?」
他是故意这样说了,只想作弄他,叫他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
「五弟的本事我尽信的过,只是怕若有万一,展某又如何向五弟的义兄们交代?」展昭却是极认真严整的回答了。
原来,只是怕无法向陷空岛交代……
「还有……」
「什么?」心复又一跳起来。
「画眉如今虽是恨的狠,万事不管不顾,但若真五弟因此有了闪失,只怕她……」
只怕小妮子悔的连撞墙也是不够。
原来,只是担心画眉。
嘴角的笑成了苦笑,白玉堂不禁有些涩涩道:「你倒是事事想的周全。」
「画眉生性本是有些古怪刁钻,她又是自小在外流落,谨慎提防,行事总有几分阴鸷。她年纪尚小,我只怕她做出什么叫自己后悔一生的事来。」展昭似乎想到什么,轻叹了一声。
听他这般说,不知如何的白玉堂却想起自身来,想起少年时也是任性胡闹惯的,行事但凭心意,手段做尽做绝了才好的,亏的众家哥哥一味尽力护了,长兄卢方又是稳重大义之人,才未曾进了什么歧路。
饶是如此,他还做了不少惊天动地的事,惹下过极棘手的祸事,而再及至后来,遇了眼前这人……
「好,我答应你。」想到这里,白玉堂便一口答应下来,复又轻道:「那丫头有你顾着,当真是她造化。」
想来有这人在彼,绝不致成什么阴毒狠绝的人吧。
「五弟说笑了。」展昭失笑,「她父女是我恩人,如今大叔去了,我自然要顾着她。」
「若她父女未救过你,难道你便不顾了?」白玉堂挑眉。
展昭一怔,「自然……还是要顾的。」
就知道他会这样答了,万事压顶也好,无事俱轻也好,也不管有缘故没缘故,这人总是要想着别人,顾着别人的。哪个弱了他便去护着,哪边占了义理了,他便帮着哪边。
他又岂会不是展昭呢?
想起初重逢时一时气极了,只对着自己念这人是假的,如今却只觉得自己那时可笑。
他怎么不是展昭呢?此时若还有哪个跑来对他说面前这人不是展昭,他白玉堂第一个先踹他出去了。
「五弟笑什么?」
被眼前人这么一问,他不由得摸了摸脸,「我笑了么?」
呃,好像是笑了吧。
怎么,失而复得,他连笑一笑,也不许么?
心里这么想,他口里却嚷:「五爷笑没笑,与你什么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