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雪衣露出悲哀的神色,“你不要这样想,你是一个……”
你是一个极高贵极纯洁的人。
慕容雪衣没有办法说出他心里路萧的模样,因为尽管这是他最真实的想法,可绝对会刺伤路萧。
路萧是一个出生就被人捧在天上的人,他的身世,生长的环境,天生的异能,使得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孤高自傲。
这种气质完全渗透进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
他自己却浑然不知,以为天然。
即便是在经历了那么多的折辱之后,他的性子虽缓和了些,但仍从骨子里散发出一种被叫做清傲的东西。
这一点,路萧的确是很让人讨厌的。
慕容雪衣在一开始也不是没有对此皱过眉。但不知道为什么,通过那么长时间的相处,他渐渐的接受了他,甚至觉得他这样是很正常的。
慕容雪衣也不是不知道路萧这几年都干过些什么。
可他如果不是家中变故,时运不佳,遇人不淑,怎会落至今日这般境地。
和他在一起的路萧,时常会露出一种孩子气的,格外纯洁可爱的性情,让慕容雪衣是爱其天真而又怜其不幸。
他甚至觉得路萧比他自己都要干净纯洁的多,这种深入骨子里的对路萧纯洁的认为,是丁冼之无论怎样用什么手段也改变不了的。
路萧看着慕容雪衣,他不知道慕容雪衣为何越来越多的在他面前欲言又止。
“雪衣?”他好奇地问。
慕容雪衣用自然的目光看着他说,“你不要拿这种念头伤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呢?”
路萧想想便说,“那你也不准像昨天那样想。”
慕容雪衣笑了,路萧这种命令式的说话常让他觉得可爱。
“已经太晚了,”他温柔的对路萧说,“睡罢?”
路萧点点头。
第二日,路萧醒的很晚,慕容雪衣已不在房里。
他推开临水那边的窗子,发现外面在飘着微微的细雨。
烟雨中的江南格外温柔,让他想起慕容雪衣。
雪衣果然是在这种地方出生的,他想。
他看那淡漠的天色,眼光随雨势往下,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雨的关系,街面上行人极少,不远处有一条狭窄的小巷,被雨淋过的石面上映着微微的光,有一个人撑伞从那头走过来,步伐轻灵,衣袂翩翩,他无意间一抬伞,露出他俊秀的脸来,巷子对面往窗外看的女孩子便红了脸,一边往屋里躲,一边偷偷的看。
他也在抬头看。
看得却是一个凭窗而立的少年。
路萧看着慕容雪衣微微一笑。
慕容雪衣撑着伞停在那里,影子很模糊的映在石面上。
他看着路萧,也微微一笑。
烟雨江南。
中篇·锦瑟.十四
“你去做什么?”路萧问。
“绿箩她们喜欢甜食,我买点带回去。”
“你怎么突然想开了,不蒙着脸了?”路萧有些好笑的问。
慕容雪衣无奈的笑一声,“一下雨,便闷得慌,我想这里也没人认得我,我换身衣服他们就不知道了。”
路萧也笑,“我还以为你是想临走之前,勾引好人家的女孩子。”
慕容雪衣真是无辜,“你为什么总这样想我?”
路萧不理他了。
他也想知道为什么慕容雪衣总在他面前扮君子。
回宫的路上,他们走走停停,大概又耽了半个多月。
丁冼之似乎从不在意慕容雪衣在带路萧出宫的时候在外滞留过长。
那日他们抵达时天色尚早,路萧在走进缥缈宫的那一刻起,脸色便恢复成冷漠之色。慕容雪衣依例先去向丁冼之汇报,路萧跟着他去丁冼之的房间。
两人走进回廊,慕容雪衣一边走一边把蒙面拆下来,突然一红衣女子从廊上飘下,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路萧没有在意,瞟了她一眼便继续往前走,他心想这女子怎么看来如此面生,难道他不在的这一段时间丁冼之又收了一个新妾,那倒挺好,至少可以保证一段时间丁冼之不会再碰他。他正想着,突然发现慕容雪衣没有跟上来,一回头,看见慕容雪衣正看着那个落在庭院中的红衣女子,眼睛眨都没眨一下。
那红衣女子本来是想点一下地再行飘走,一回头看见慕容雪衣之后便像忘了似的,一双桃花般美好的眼睛直勾勾的瞧着他。
这女子看年纪不会大过慕容雪衣,眉目间风情万种,眼波脉脉如秋水,她悄无声息的抿嘴笑了一笑,垂下眼,红色的衣裙在风中飘起来,走了。
慕容雪衣还在看。
路萧火冒三丈,你装什么装,他生气的想,然后猛地一扯慕容雪衣,“人都走了还看什么看!”
慕容雪衣才仿佛惊醒,“那是谁?”他很快的说。
“你要不要追上去问问是哪家的姑娘。”路萧冷冷的说。
慕容雪衣说:“你生什么气?我担心有人闯宫。”
路萧冷笑一声。
丁冼之在看一卷书。
路萧好生意外。他知道丁冼之这个人素来很无聊,经常要花大量心思琢磨怎么打发时间,但竟选择看书……看来实在是无聊到了极点,他这样想,正要走去内里,丁冼之突然抬起头来看他一眼,说:“你先留着。”
路萧一怔,然后丁冼之对已单膝跪下的慕容雪衣说:“雪衣,你起来说话。”
慕容雪衣站起来,汇报事宜才只说了一句,丁冼之就冷淡的打断他,“这没什么可说的。”
慕容雪衣便垂手站着。
丁冼之看着他问:“你怎会与慕容家的人交手?”
路萧一惊。
他想起来慕容雪衣是对他说过丁冼之的眼线遍布大江南北,纵是天上的苍鹰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慕容雪衣将那日之事简短说了一遍,略去了江家那一段隐情。
“哦,”丁冼之沉吟般的说,“你认为慕容一族现今如何?”
慕容雪衣平静地说:“平平,不值得挂心。”
丁冼之笑了笑,“也罢,那你为何会与连星痕这等货色动手?”
路萧正觉得这个问题非常难回答,便听着慕容雪衣说:“一桩误会。”
丁冼之冷哼了一声,“那王胤光呢?”
路萧猛地抬头,如同见鬼般的看着丁冼之。
慕容雪衣沉默了片刻,道:“他出言不逊,属下一时冲动。”
丁冼之盯着慕容雪衣,说:“你跪下。”
慕容雪衣跪下。
丁冼之冰冷的目光盯着路萧,“雪衣这孩子颇老实,怎么和你待了段日子,就变得这么会说话,已懂得避重就轻,隐约其辞?”
路萧挡在慕容雪衣的面前,“我不知我做错了什么。你若觉得我错了,便罚我好了。”
丁冼之收回目光,对慕容雪衣道:“那王胤光是中原武林人士,做事颇有些邪气,不过和我们倒没甚干系。再说,你也不是他的对手。”
慕容雪衣低着头一言不发。
丁冼之冷冷道:“到正殿外门去跪个对时。”
路萧冲到丁冼之面前大声说:“这件事是我惹起来的,和雪衣没有关系,你要罚就罚我!”
丁冼之笑了。
他的脸在笑,话里却一点笑都没有。
“你以为我就不罚你吗?”
丁冼之看书看到四更过,外面有人来报,说慕容雪衣倒下去了,他放下书,叫人把慕容雪衣抬回去,“明儿接着”,他冰冷说。
然后唤人把路萧带来。
路萧已昏过去三次,连路也没法走,那些人把他架到丁冼之面前,他只能趴在地上,脸色惨白,嘴唇青紫,牙齿相撞,腰部以下全是湿的。
丁冼之冰冷的盯了他片刻,道:“知道我为什么罚慕容雪衣吗?”
路萧的面色就像个将死之人,他哆嗦着,艰难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因……为……王……胤……光……”
丁冼之冷笑一声,“他在外面杀多少人,和什么人结怨,我不会管!”
路萧痛苦而艰难的看着他,露出困惑的表情。
丁冼之盯着他冷冷的说:“因为他今天对我说话的那种态度!”
路萧瞪大眼看着他。
丁冼之说,“知道我为什么要罚你吗?”
路萧没有说话,他已不用再说。
丁冼之扳起他的脸,恶狠狠的说:“全宫的人都在说你勾引他,我本没放在心上,可他今天的表现太让我伤心了,你到底怎么教唆了他?”
路萧看着丁冼之,露出悲哀的神色,他想了片刻,艰难地说:“是……我……的错……你……放过……雪……衣……他的处……罚……算在……我……身上……”
丁冼之脸色变了,他冷笑一声,“你既求情,我便让他再加一个对时。”
路萧浑身哆嗦着看丁冼之,目露痛苦之色,已说不出话来。
丁冼之叫来人,“还有冰吗?”他冰冷的问。
那人头抵着地说:“还有许多。”
丁冼之笑一声,“把他拖回去继续,昏了便弄醒,撑不住了便拿绳子吊着,三天之内不准给他水喝!”
那人低低的应着:“是”。
天微亮的时候,那人又来了,“时辰够了”,他说。
丁冼之看了一宿的书,却一点困意也没有,大抵是平日里睡得太多了。
“有好好暖着吗?”他漫不经心地说。
“正暖着,”那人答。
丁冼之嗯一声,又说,“仔细别落下根,不然我要你们两条腿赔他。”
“是,”那人跪着退了出去。
丁冼之默默地坐了一会,命人传话出去,说他要休息,任何人不得打扰。
中篇·锦瑟.十五
慕容雪衣第二日撑着过来继续时,被告知又加了一个对时。
他心中苦笑,知道定是路萧求过情。
他从小跟着丁冼之,已深知他的本性。
丁冼之在治人方面从来只用最有效的法子。
他想知道丁冼之究竟把路萧怎么了,问那人,得到的回答是,“跪冰砾子。”
慕容雪衣的心当时就抽了一下。
他小时候也被罚跪过那东西,所以知道滋味。路萧从小娇生惯养,他哪里受得了那个罪。
那人好像还安慰他似的说:“夜里就够了时辰,已扶回去休息了。”
慕容雪衣第一个念头是简直匪夷所思,然后很快明白过来一定是丁冼之想了法子让路萧一次性跪完。
他跪在正殿门前的大道上,心里直哆嗦。
话说回来,正殿是什么地方。
是每天宫里绝大多数人都会经过的地方。
他跪在这里,就等于要全宫的人,不管想不想看,都要看看他。
路过的各色仆从都低着头悄悄走过,绿箩只能远远的瞧着,慕容雪衣半夜过后被抬回来的时候,她哭得不成样子,待他醒来,见着她,第一句话竟是
“我给你们买了东西,可好吃?”
绿箩想到这里,又忍不住偷偷的抹了抹眼泪。然后瞧见二公子江心燕悠悠闲闲的打这里经过。
他好像已经预先知道了慕容雪衣被罚跪在这里的事,可亲眼看到时仿佛还是十二分的惊讶。
“哎呀!”他一拍大腿,“老七呀!这真作孽!你到底怎么得罪宫主了?我听人说你从昨儿就开始跪了,到半夜里还昏了,我琢磨着今儿怎么都要休养一下吧,怎么还让你跪啊?”
慕容雪衣已有些摇晃,但他总不能在江心燕的面前倒下去,只能死命撑着。
绿箩虽听不到江心燕在说什么,但她知道定然不是好话。
慕容雪衣与其他几位公子从来都处不好,宫主又最宠他,所以其他几位公子对他一直颇有腹诽。如今见他这样,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绿箩咬着牙恨不得冲上去骂江心燕几句,可以她的身份,若敢冲撞公子,只能是死罪一条。
绿箩流着泪想了又想,知道自己即便守在这里也没有任何用处,捂住脸哭着跑开了。
江心燕又调侃了几句,见慕容雪衣默不作声,觉得无趣,只能走开。
他离开之后,慕容雪衣又撑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毕竟人不是铁做的,受罚时又不能用内力抵御,就在他快要晕过去的时候,一团红光突然落至他的眼前。
慕容雪衣倒了下去。
这就是昨天的那个红衣女子,她好奇的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慕容雪衣,甚至走了过去把他的脸抬起来仔细地看。
丁冼之毫无声息的出现在她身旁。
“想知道他为什么跪在这儿吗?”
红衣女子吓了一大跳,马上跳开伏在地面上。
丁冼之笑了笑,这红衣女子想了想,大着胆子说:“因为他不听话?”
丁冼之仿佛很满意,道:“那你呢?”
红衣女子面色肃穆,“我花想容对宫主赤胆忠心,苍天可鉴,宫主让我上刀山我就上刀山,让我下火海我就下火海,若多眨一眨眼宫主便将我剁成花肥我也毫无怨言。”
丁冼之笑出声,他摸了摸花想容的头,“六姑娘,你倒挺会说话的,可我最不喜欢有人在我面前能言善辩……”
花想容马上伏下头去,一声不吭。
丁冼之微笑着点点头,“看来你果然很听话。”
花想容仍然伏在地上沉默不语。
“起来吧,”丁冼之温和地说。
花想容站起来,模样非常乖巧。
“知道他是谁吗?”丁冼之问。
“不认识。”
“他叫慕容雪衣,是这宫里的七公子。”
花想容没有说话。
“你觉得他怎样?”丁冼之笑问。
花想容老实的说:“他长得挺讨女人喜欢的。”
丁冼之笑了,“那你喜欢吗?”
花想容很快说:“我是女人。”
丁冼之看着她仍然很温和的说:“那我若要你杀了他呢?”
花想容仍然很快地说:“那我便杀了他。”
丁冼之笑笑,摇摇头,走至慕容雪衣跟前,问道:“还剩多少?”
看守的人看了看计时的水斗,跪下说:“有一多半了。”
丁冼之望着远处夕阳的余晖,漫不经心地说:“抬回去吧。”
慕容雪衣在那正殿外,在夏季最毒辣的日光下,跪了三天。
除了苏慕白,每位公子都轮着次的去问候他。当然也有花想容。
她和慕容雪衣本来就不熟,站在一旁就只盯着他的脸看。
慕容雪衣已经身心俱疲,当然没有心情再去理她。
那人刚宣布了时辰已够,丁冼之便出现在慕容雪衣的面前,真真分秒不差。
慕容雪衣只能继续跪着。
丁冼之默默地看他半日,道:“知错了吗?”
慕容雪衣说:“属下知错。”
丁冼之说:“那便回去吧。”
那人正要让人来抬,丁冼之冷笑一声,“他清醒着呢!抬什么抬!”
慕容雪衣勉强撑起来,走一步,停一步,艰难而缓慢的离开了。
从这里到路萧的居所,就是小姑娘,几步路也就到了,那日慕容雪衣竟花了一盏茶多的功夫。
他每日被盯着罚跪,只能让绿箩代他去看望路萧,可绿箩见了路萧的样子,也不大好在他面前直言,只含含糊糊说有人照顾,已经在恢复了。慕容雪衣知道绿箩这样定是有什么隐情,所以自己这边一结束,便急着赶去路萧那里。
他去到那里的时候,发现门口有人守着。
他的心立刻沉了下来。
“宫主……不让探望吗?”他问。
那人对他行了礼,说:“宫主没有这样吩咐。”
慕容雪衣皱起眉,“那你守这里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