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熟悉他的要挟手腕不过,冷哼道:"你不放,难道仙界就不会找你麻烦。你看得清楚,我现在一丝本事也无,就算你打破界石封印,惹得天庭千万兵将齐压魔境,魔界又有多少胜算。"
他孜孜不倦劝道:"陛下,臣等又何尝愿意劳兵黩武,但没有陛下这样的扛鼎之基,臣下等怎能安稳过日子?若陛下愿意跟臣回魔境,一切都好说好说......"
你拍个球的马屁!一看就知道是要想方设法把老子抓回去泄愤,跟他回去,说不定会钉在木架给万魔瞻仰,他脑子里那些那些层出不穷的变态招数我想都不愿意想。
我正意志坚定地准备摇头,脑中又传来了陆霞以秘术对我说的话:"此方游神有了消息,似乎天庭有人正在赶来。我不知你的身份有否被泄露,但闹了这麽大动静,你这样留在在人间很是危险。倘这些人不至於对你不利,你还不如回魔界去较好,若你回去出力周旋阻止骚动战事,就算是为苍生造福,我也会在天庭这边与你一同尽力为此游说。"
我惊讶向他回头,他目光莹莹,笃定注视我,带一丝笑意。
仿佛数百年前我也对谁讲过类似的话,但不是此情此景。那时我尚年轻,尚有胆量豪情万丈,尚有本钱拿来倾尽。只是那时我能为一人倾尽所有,却从得不到半分回应。我本以为这在人间磨砺数百年的枯枝再载不起当年那样年少义气,却不知枯木逢春犹发生,我一个激灵。身体中似乎有什麽被压抑久的东西慢慢蹿升而起,我故意不去在意。
我缓缓转向葛兰道:"可也,只要你信守诺言,我也会尽力助你。"
我注视陆霞驭剑离去,他受得伤不知重不重,不知还能支撑得住否。葛兰在旁边讥诮道:"陛下,想不到您居然能从那魔障中脱身,真是可喜可贺之事。"
我看他一眼,却没心情再和他对掐,只说道:"走吧。"
剩下那几个魔族,跟在身後,扭扭捏捏,表情促狭。我回头望他们一眼,道:"你们几个速去通知此城的全部魔族速回魔境,天界大军不知何时就要来,你们抵挡不住。"
那几个魔族齐齐看向葛兰。葛兰道:"按陛下所说的办。"又向我恭敬地道:"陛下,那我们先走吧。"
原来东海海底那块界石,在海底地动之时被毁坏,葛兰趁隙施了後门之术,此後灵力高强的魔族凭借葛兰的法器指引便可自由来去,青韶的修补是为时已晚。至於那附身之术,据说是葛兰由我的脱走而受到的启发,不过只是控制寄主的肉身,而不是像我一样融入宿主神魂并将魔性封得神不知鬼不觉。
第二十七章
魔境只有两个季节,白夜过後就是漫长的永夜。在永夜中只有很少的植物能够生长,魔境唯一的花只在白夜到来之时短暂开放。我们来到距离人间边界最近的白旄山上,这里只有硝瘠的土地与贫乏的山岩,在峭壁的顶端,长著一株正要开放的冰雪螺,那稀少的花种在魔境冷冽的风中轻轻颤抖。
葛兰停下来,我看著他低身摘下那朵花,放在鼻端。然後他摇摇头,语气遗憾:"没有香气。"
我说:"但凡间任何花的美丽都不能与之相比。"
"哦?"他回过头来,笑容中隐匿的刻薄似乎又显出一些:"那若让你对著这朵三界中最美丽的孤花,终生享受这无止无境的冰天雪地,你愿不愿意?"
我摇摇头。
"哦?"我过於连贯却又前後矛盾的回答似乎令他诧异,他轻笑了一声,又摇摇头。"所以你现在在凡间,过得一定很好。"
记忆像黑海的潮汐拍打砂岸。那时我年纪还小,也没当上魔王,葛兰和我结伴爬上白旄山,眺望远方看不见的海岸。
"你去过人间吗?据说那里一年有四时八节,太阳每日升落,夜晚月梭星移,开很多种类的花,跟我们这里大不一样。"
我说:"但我觉得这里也挺好。"
葛兰低头看我的眼角满是鄙视:"你不懂,反正凡间比我们这里好上千百倍。"
其实我当然也知道。自天地混沌开辟以来分为三界,天界牢牢罩在上头,人没什麽本事,魔族凶残蛮厉。人族仗著有天界撑腰,却瞧不起我们这些强大得多的魔族,仗著人多三天两头聚众剿杀魔物。若不是人间比魔境好上许多,食物丰富,销金醉骨,就不会有那麽多的魔族三天两头跑去人间打秋风,甚至一辈子匿在人间不回来了。
魔境的自然环境太过恶劣,没有食物的时候就自相残杀,稍软弱一点的物种都活不下来,能活下来并活在顶端的魔族都是最强横的,所以我也很瞧不起风一刮就倒水一淹就跑的人类。
少年的葛兰目光灼热地望著远方,将名为豪情壮志的风纳入袖底:"终有一日,我要让那人间万里山河俱成为魔土,软弱渺小的人类只配做我们的牲畜。天如何?离山不过三尺三,我要将那天也翻上一翻!"
我佩服地仰视著他,擤了擤鼻涕,认真地抓住他的衣角。
"葛兰葛格你说的真好,将来我也要帮你。"
後来,我和葛兰迅速地从不停互相鲸吞蚕食领地的贵族战争中崭露头角,开始时我年纪还小,总跟在葛兰身後,不过如果他给我布置任务,我就会迅速地一人搞定他让我杀的所有敌方头领或者士兵。
再後来那些魔族的士兵都奉我为战神,有我参加的战争渐渐变得毫无悬念。葛兰有一次甚至无奈地说:"跟你这样连战术都不需要的人一起打仗,我连做军师都觉得做得很没出息。"
自然而然地,我被万众一心地推举坐上新一任的魔族圣王宝座,我登基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操纵内阁让他们选葛兰做宰相。他和我不一样,对自己要做的事有极强的责任心,所以有他在我可以安枕无忧地偷懒溜号,反正葛兰看不惯了总会气哼哼地把本来属於我的工作做完。
我经常溜去人间,葛兰说的一点没错,人间确实比魔境美好得多,我在那时候遇上了在凡间历劫的廉贞星君,从此想要征服人界的动力又多了一阕。又过了一些年,我们准备好发兵的条件,葛兰坐阵後方,我将浩浩大军开入人界。
那时我一路攻城略池像是毫无阻滞一般,眼看就要一剑插入天庭,却在离约定的目标最近的地方被当头一击,一泻千里。
战场失败,情场失意,我夹著尾巴灰溜溜地回到魔境。虽然葛兰成为我的下属很久,只要有人在的时候都对我无比恭敬,可是我心里还是有些怕他,躲在魔宫里不敢见他。他负责刑典罚律,变著法子玩弄那些有一点过错的贵族的手段我可是见过的,我这次为了一己私事输掉整场战争,大大地丢人。如果他跟议会投票给我搞个"战场叛国罪"把我弹劾下台,我还不知要受怎样可怕的惩处。
我心如死灰,把自己关在宫里借著养伤之名谁也不见,绞尽脑汁想了又想。三十六策走为上,葛兰那麽有本事,其实我这魔王在不在也都无关紧要,若要保得我後半生平安,逃走是唯一上策,因为就凭我这点出息,就算下次被赶去打仗,半途见到廉贞星君还是照样稀里哗啦败下阵来。廉贞星君不是讨厌我是个魔族麽?如果不是魔族,我是不是就有机会待在他身边。这麽想著,我破罐子破摔地想到一条策略。
我把自己封了七八十层封印,人不知鬼不觉地偷偷投到人界,让自己只记得要修道成仙。人不都说做神仙好麽?我想体验体验做人,也想做神仙,这样就可以抛弃做魔族时的一切烦恼。
但是葛兰刚刚说,你现在做人,过的一定很好,他却说错了。
我做了这麽多年人,才知道做人的烦恼一点也不比做魔的时候少。做魔的时候,我是最强的魔,从来只站在顶端,何曾畏惧过什麽。到凡间做人投胎,我却遍尝繁华富贵与辛酸苦辣,学会见人说三分话,不全抛一片心,活得畏缩还有些窝囊,而居然还甘之如饴。其实凡人寿命短,除了情字放不断,对我而言一切都只是转眼云烟。
我走神走得久了,才发现葛兰一直玩味地看著我。
"你知不知道,现在套著一层人壳子的你在我眼中,像什麽?"
我盯著他,摇摇头。
他金色的眼眸陡然尖锐,亚麻色的长发在寒风中扬起。"像废物。彻头彻尾的废物!"
他的呼吸变得散乱,揪住我的领子急促地问道:"你是谁?你配不上梵替这个名字,告诉我你究竟是谁?梵替到底去了哪里?你为什麽要装作认识我,装作曾经是我们的魔界圣王?你看看你自己!从头到脚,你算是个什麽东西?"
我嘴角抽了抽,沈默片刻,道:"对不起。"
他哈哈大笑,眼中的怒意更盛。"对不起?你跟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有什麽用?除了让我更恶心。"
他的笑变得有几分狰狞。"你让我恶心,这样烂得要命一无是处的你让我觉得恶心,你知不知道。"我皱了皱眉,想要移开他让我不舒服的手:"我知道,你手拿开,你要掐死我,呃......"
他的手蓦地收紧,空气从我的喉管被挤压出去。"你知道你喊我的那时候,我想了些什麽?我希望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你,我希望能一掌杀死你,斩成肉泥,埋到地底去。你是梵替?你配吗?"
我开始意识到他也许并不是在开玩笑。我艰难地鼓动声带,盯著他的眼睛,想要发出一些声音,却只能感到视觉和其他五感都离我越来越遥远。
突然,胸腔间感到一阵凉意。我困难地低下头去,发现自己的胸口已经被开了一个血洞,我的那颗凡人的心脏被掏出来,攥在葛兰鲜血淋漓的手里,他哈哈大笑,举起那颗心脏,一把捏碎,飞散的血浆和碎屑溅在我们的脸上。
我木木地看著这一切,仍然不敢相信这些事已经发生了。葛兰,杀了我?
──"你知不知道,我多久以前开始,就想这样杀了你。"他的声音,在我耳边清晰无比。
肉体被撕裂的感觉变得真实起来。是的,他杀了我。他嫌恶地放开手,我的身躯软弱无力地倾倒在冰冷的地上,风从开了洞的胸腔不断灌入。
我直直望著白茫茫的天空,对抗著体内迟钝地澎湃卷起的疼痛。
他回头俯视我,也许是因为刚刚完成了多年梦想,他的笑容满足且美丽无比。"不好意思,我来不及等你慢慢咽气,凡间还有许多事等著我处理,我刚刚答应你的那些话全都是狗屁,请千万别放在心上。"
"哦,"他提起脚,又回过头来说:"你应该很庆幸,在最後一刻还能跟我说上话,,所以这个东西送给你,不,应该是你的尸体。"
那朵冰雪螺,悠悠飘飘落在我的躯体上,顷刻间被染得鲜红欲滴。
番外 女官日记
纳栗之年七月十八,日时子正
今日本该是一年中难得放晴的日子,却不知为什麽下起暴雨,令人十分恹恹,连带我的心情也同这天气一样阴雨连绵。进宫出仕已有一段日子,却感觉当初在学宫时的雄心壮志与我渐行渐远,当初与学友在作为稷下标志的七针晶下一起发下的要追随我们魔界二万年来最伟大圣王做出一番实业的誓言,现在看来也如同凡间秋季风中吹下的一片落叶般不值一提。
因为此刻那位古往今来最最伟大的君王,此刻既没有如我们在学中时对所有明君的幻想一般,日理万机地伏案工作,亦没有繁忙地梭巡於枢密院或议院之间与群臣共议国家大事......与此相对地,这位陛下正抱著一壶绕过了对君王膳食要求严格的检事司与对主君行常要求严格的宰辅大人的双重夹袭的来自凡间的二锅头,倒在卧榻上自酌自醉。
而我刚在离君主不到三丈远的办公桌上,整理因为上司的懈怠而显得乏善可陈的文本,当寥寥无几的工作被处理完毕之後,我提起笔,开始继续今天的日记。反正以陛下的和蔼可亲,在他自身怠工的同时,就算我拉上明川与招骐在工作时间打三人马吊他也不会稍抬一下眼皮......所以我乐得自己找些闲趣。话说记录君王起居注这类冠冕的差事,本不应由没有资历的区区书记官如我来担任,但本届的君王由於某些不方便与人知的原因,强硬地将这样重大的任务指派给在下。──但陛下若果以为时常的小小贿赂能让我将其美化为勤政的明君,他就大错而特错了。不仅如此,我还会在私人日记中最大可能地还原这位万民羡仰的伟大君王的一些虚伪真相,以备後世之人明鉴。
譬如此时,在灌完一壶少许有些上头的二锅头之後,陛下像终於放弃了尘世间一切烦恼一般满足地呼呼大睡,口角还流下失仪的涎液。诚然,以陛下足以欺骗魔境万万民众的充满威仪的英俊感,此刻的景象若是映在普通魔族眼中,也必定是一副玉醉山颓的美姿,只可惜由於亲眼目睹过这位陛下的诸多甚至令下属不忍出口的可笑形状,区区在下如我实在难以对他再产生任何一般的敬仰感。
要说他今日为何怠工偷醉,其实原因我也有些清楚,因为其处境触动了我少许的同情心,所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
......
刚刚宰辅大人果然过来查岗了,吓得我掉了一身冷汗,幸好宰辅大人只顾得上修理陛下,并未注意到同样消极怠工的小小书记官。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我坐了许久,有些内急,於是从便门出去解个手。没想到推开门叶,一掀起帘子,便瞧见了坐在门外茶厅的宰辅大人。宰辅大人见到我,笑得分外和善,他站起来道:"晾福,我在此地等了半刻了,招骐说陛下正在练功的关键时刻,万不可有人打扰。我怎麽见你出来了?想是现在行功到了不紧要的时候,你可否进去通报陛下一声,说我有要事求见。"我当时一个激灵,瞥一眼旁边抖得筛糠似的招骐,脑子里瞬间闪过赤橙黄绿青蓝紫白光。最终我稳了稳神来,回以镇定微笑道:"回禀宰辅大人,陛下刚才行功确实到了最後一层,如今已经快完了,待我进去为宰辅大人通报则是。"
然後我在宰辅大人巨大的精神威压之下,强忍著尿意,不卑不亢转身步入内厅。一掩紧门扇,我立刻飞速地捡起地上的酒壶,用力拉开厚厚的隔寒窗,将之远远扔出,让罪恶的痕迹被掩盖在雪里。然後我刷地拉开壁橱,拖出一大包熏香香料之物,将其堆放在陛下床榻之侧,最後,我运起玄魔功第三重一掌劈在尚在沈睡的陛下之後颈......
陛下惺忪地睁开眼来,问我有什麽事。我沈著地告诉了他宰辅大人已经到了门口并即将进入这样一个沈痛的消息。与我的沈著冷静形成鲜明的对比,陛下再次威仪扫地地急跳而起,手忙脚乱地布置著与我们的口供相似的场景,并使用法术试图掩盖自己曾经酗酒的真相。
......最後的结果我实在不愿提起。陛下那与宰辅大人尚存一线距离的幻术被惨痛地识破,并被在此後三个月内禁止踏出宫门。
纳栗之年十二月二十七,长夜
这些日子都什麽兴致写日记,不过今天忙得腰酸背疼之後还是忍不住来愤懑地随便写些什麽。自从上次陛下在宫内酗酒被宰辅撞破而被禁足之後,我们的日子过得凄惨了许多,因为作为贴身的手下而失察的缘故,我和招骐也被停了三个月的俸银。虽然陛下想方设法地补偿了我们,但这份郁结仍然是难以抹消的。不过想一想其他得罪了宰辅大人的人的凄惨情形,我们能够只是受到罚银这样的处罚,显然已经是十分地借了陛下的面子了。
话说昨天,陛下又一次偷偷跑去凡间,还带上了我。他之前偶尔也有几次会顺便带我去凡间观光,虽然其主要目的是以堵区区在下的悠悠之口,但对於常年处在暗无天日的魔境没什麽机会出差的我来说,跟著陛下去凡间开小差还是十分有吸引力的。
其实陛下去凡间的目的很单纯,既不是考察凡间风物,也不是调查卧底凡间的魔族们的生活情趣,而只是为了去见一个人。
有一次陛下去踩点的时候正好我在边上,因此我也有幸睹了睹那人的风采。那人是西川予州一家大户的二公子,祖父曾是兵部尚书,父亲是璩州知府,叔父在京城做官,算得是家世显赫。只可惜这位二公子身体荏弱,不能习武,而且幼时三天两头生病,被夫人疼得不知如何是好,不让他读书应试,只让他承著家荫悠闲度日。陛下也不知是看上这位公子哪一点,一有空就跑到凡间偷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