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与陛下一起在那位公子家後花园内做了个结界蹲著,看那位气质清冷的公子抚琴。美人抚琴,遥望一轮明月,在凡间人看来是多麽风雅,不过对於我这个魔族来说,那月亮并不比凡间三文钱一个的烧饼更值得一看。正当我遐思著芝仙居的极品芝麻烧饼时,陛下的口水已经先我一步"啪"地一声掉在地下。
我厌恶地递过手巾,小声地问道:"陛下,这人到底是哪里好,我看这人虽然长得好看,但只是凡人而且伶仃仃风一吹就倒,反倒我们魔界比他美又健全的美人也很多,犯得上翻山越海巴巴地跑来看吗。"
陛下目光直直盯著前面,只含蓄地说:"你......不懂。"
我叹了口气。又听他悠悠然道:"所以说你也是俗人。你看起首一曲‘红月',如金戈铁马交响,揭起万丈豪卷,无边气势,然後一曲‘白骨',玉鸣石脆转伏低,金沙散尽浮华去,红颜皆只是执著,白骨也将化尘土......一曲琴声,包含深意,他岂是你说的百无一用之人。而且我爱的哪里是他的美貌?我爱的是他的灵魂......"
我恶寒,默默闭嘴。凉风丝丝,那位公子的琴调突然由阵阵悲鸣转为清越,刚柔并济,又开一番局面。我听到陛下兀自陶醉地说:"好调好调。清羽发浊商,一扫沧桑悲凉,只在第七弦清羽之上,做出如此迤逦变化,实在神仙中人亦难及......此调名既为‘清羽',实在是好曲啊......"
我实在不行了,捏著鼻子嗡嗡地问:"......陛下,你这一身酸气是哪里涌上来的,你明明丝毫不通音律,少在臣下面前伪装道行高深,你你你这一通大话到底是在哪个酒馆的说书人那里抄来的?"
那位笨蛋陛下被我捅穿,脸红地分辨道:"我可没瞎说,这是以前......他亲口讲给我听的。"
我大惊,陛下的情商之低下已经到了我等难以推测的地步。陛下,你是说你俩本来就认识吗,那你还在这偷窥搞个毛?你不会直接上去追啊!
据陛下和盘托出的来龙去脉,是他在一次游逛凡间之时偶然撞到这位公子在弹琴,听得太入神一不小心在藏身的树上摔下来。因为为了不被凡间的道士游神识破假装成了凡人,所以他那一下摔得十分惨,没想到这位看上去应该很冷淡的公子不仅不以为唐突,还好心地将他带回家请医问药悉心照料,一来二去,这位过去数百年的人生几乎都是在严酷的战场与血火中度过的,事实上爱情经验为一片空白的陛下自然被这一点小小的温柔感化,轻易地拜倒在了那位公子的襦裙之下。
於是,昨天,虽然我并不觉得那位除了长得好看些比常人看来气质高傲些外没什麽特别的公子能配得上我们家陛下,也极力地鼓动了做了很长时间心理建设的陛下抓住机会好好表白。每个人,不,每个魔族都有追逐爱情的权力,哪怕懒惰又不思进取的魔王陛下也并不例外。
晚间,当在省府快乐地独自游逛了一天的我看到如约前来与我会和的陛下时,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副可怕的情景。
陛下早起出门时特意修饰过的连我都认可为英俊与华丽的外表彻底败在了散乱的衣鬓,脸上的道道血痕与可怕的尘土之下,就连他颓唐的发髻之中也被插进了一柄形状诡异的可称为剑的东西,质地乃是桃木。我在想要爆发大笑的情绪中忍耐了片刻,想到了陛下初次的求爱竟然是以被对方召唤神棍道士来驱赶作为结局的悲哀可能性。同样身为魔族,自然我的同情心大大地战胜了看热闹的心理,陛下颓丧地向我吐露了他失败的求爱经历。
我推断的丝毫不错,陛下起初与那位公子相认时明明相谈甚欢,可一旦当他直白地表露出爱意和自己的真实身份,情况就急转而下,那位公子先是口吐白沫而晕厥,当陛下紧张地用内力将他救醒之後,他受惊地撕抓和殴打著面前的陛下。陛下无奈地将其放开,他蹒跚地冲入室内,而陛下难过地站在屋外等候著情况是否能有转机。等待了一些时候之後,陛下毫无准备地等来了几拨可笑的道士神棍,虽然无伤大雅,但确实败兴。
陛下一腔真心,亦没得罪过那位公子什麽,却得到这样结局。我不由想问,难道种族之别真的是一切的壁垒吗?魔族不过是身体上比凡人强壮一些,又或者我们的生存环境极其恶劣,所以我们的民族性被凡人称为贪婪和自私。事实上这些次人间的旅途,使我知道凡人也根本不能完全遵循他们所提倡的德行,很多时候魔族只是他们用以自我安慰的一个远且低的标称。他们任性地将魔族定性为较为低等的生物,将世间的一切犯罪和邪恶归结在异族身上,并筑以围墙阻隔起来,就可自欺欺人地继续他们的箫歌弦舞,在这样的情形下夸大我们的恶,又有什麽实际的好处吗。
第二十九章
魔都白玉京。时隔数百年,我重踏故土,胸中感慨良多。
白玉京是魔族的财富和菁华的聚集地,为贵族和地位较高的魔族所占据,甚至比人间的都城更繁荣奢华。因为不见阳光的缘故,一年中此季的白玉京内各处必已点起数十里街灯,与红甍冰瓦金碧相射,火树银花终日终月不熄。
其实魔族本来就拥有在黑暗中视物的目力,所以数十里灯山只不过是一种奢靡浪费和财富的炫耀手段罢了。魔境之内虽然不利於生物生活,但却有著富余到无处可用的煤炭和矿藏,与人间的情况相反。但我眼前的白玉京,灯盏却比以前大约少了一半,路人也少了一多半。
我踱到街边,捡了个裹著一身毛裘悠闲叼著水烟管的老头,拍拍他的肩,和蔼地问道:"老伯,我从乡下来,好久没上京了,不知这京城最近是怎麽了,怎麽跟以前看来大不一样。"
住在白玉京的魔族不拘平民还是贵族都有些瞧不起乡下来的低等魔族,这老伯看来也不例外。他吐出烟嘴,略斜了我一眼,悠悠转过头来。我正竖耳要听他说些什麽,却没想到他立刻目光发直,一只食指颤巍巍地指向我:"你你你......"
我十分惆怅。原来过了四五百年,这些人还是没能将我稍忘。我拎起他的裘皮领子,带他跳到一处较隐蔽又干爽的屋檐下。那老头缓过神来,坍在地下,双目直愣愣盯著我,又:"圣圣圣圣......"
我安抚了他半日,他好容易才能吐出个完整的句子。也难怪,要让他们接受以往只出现在壁挂雕塑中的前代魔王陛下突然现身面前此种情况实在是殊不易。
这位老伯战战兢兢地道:"当,当今圣上好像有令,除了如小民这样的老弱之辈外,其余有些法术或武力的魔族,皆要赶往与人界边境处,据说并不是打仗,所以并不拘妇女或少年,只要能去的都需去,是以空城了。"
我和颜悦色地继续问道:"那京内的大官还剩下谁?现在的宰辅与大将军还在京城吗?"
那老伯透亮的汗珠从额上滴落,嗫嚅著动了动嘴皮:"这......小民如何能知啊......"
唉。我叹口气,把他放在一边。本来直接进宫城瞧瞧是最为方便的,不过目前我功体大为受损,贸然前去若是再碰上个像葛兰一样想要我命的故交可怎麽好。死而复生这种事,我可不想再来一次了。
其实那封印究竟是怎麽解的,我到现在也还有些稀里糊涂。不过自从陆霞离开之後,我就知道自己体内开始有了些变化。君子承诺以践之,我虽不是君子,但也求不负於人。成魔还是做人,难道就只在我一念之间麽?我若一直是个稀烂的半吊子道士,一早就给葛兰掐死,有何面目去再见陆霞。
沧海葛兰若知道他不小心让我死去又活来,会不会十分懊悔?被人活生生挖出心脏,这经历也太过凄凉,值得列入我生涯三大惨事之一。他让我痛得要命,我就要让他看到我卷土重来而後悔得要命,我们才能两清。
那老伯突然开口道:"对了,圣......,那个,我听说,宰辅林大人似乎明日要带著後备军资起程前往边境,也不知......"
我赶紧问道:"哪个林大人?"
"哪个林大人?我们只有一个女的林大人,林晾福......"
我顿时神清气爽,和气地拍拍老伯,亮牙一笑:"您忙您的去吧,我不打扰了。"
我对栽培心腹这类事情,很不精通,一向都把讨厌的事情扔给葛兰做。但如果说我在宫内想找出个把能相信的人,那头一个想起的就该是晾福了。
想当年,她替我在葛兰面前打掩护,我不时分给她许多好处,我们主仆情深,默契非凡。
沧海葛兰,你马上就要後院失火,完蛋蛋了。
我直奔宰辅府。晾福看到突然在空气中出现的我,呆了一呆,手腕凝在半空,笔杆掉下来。
"哇~"她手忙脚乱地抢救著桌上一堆被墨点染坏的公文,我也赶紧上去帮手。
"你你你......"为何每个人见我都是这样的话?不过晾福毕竟不同於他人,此刻她一边愤怒地指著我,一边还能想起来去念回复咒,实乃女中豪杰也。
我帮她拢好公文,谄媚地笑笑,道:"我回来了。"
她脸上赤白青紫,煞是好看。这几种颜色闪过,她长出一口气,绷著面孔看我:"你现在跑出来做什麽?"
原来我并不怎麽受欢迎。小心斟酌词句,我道:"这个,这次魔族倾巢出动,我也是很担心,如果这一次有什麽失误,恐怕......"
晾福面色无甚变化地道:"此次陛......此次今上已有万全准备,不会空手而归。"她把陛下两个字半途咬进嘴里,想来是对著我还有些不习惯。我赶紧道:"今时不同以往,天庭亦早就预料会发生事端,再是怎麽样的万全之策,我都有些担心。毕竟......"
晾福眉尖动了动。"毕竟?毕竟没有先皇陛下您我们就打不了仗是吧?"
其实我并不是这个意思,被这麽说,我有些难过。我想了想,那边不日就要战火喧天,葛兰不知是否已找到法子运大军越境,我究竟要怎样才能改写此局?其实就算魔界在这几百年磨刀霍霍,天庭何尝不是秣马厉兵。如果不是势均力敌,也必然是两败皆伤。当日我挥旌拥旄一路攻到天河,凭的是一股不破琼台誓不还的豪情,可是近来也许是年岁苍老,顾虑增多,竟思前想後忧虑不已。
"喂,"晾福打破我二人间的冷寂,发话道:"不要一副这种脸,你要真想帮忙,就去黑海之滨找葛兰啊,他也许还在那里,也许是在另侧的东海。我明日也要去与他会和,你比较快,可以先去,也许正好能干掉几只天兵。"
我默然点点头,转身离开。又回头问:"到底是什麽万全之策,难道就真不能让我知道麽?"
晾福望向我的目光有一丝犹疑的阴影。片刻後她道:"其实也没什麽,只是今上研究出入神附身的法子,万千魔众,只要会念咒语,皆可以附在凡人身上。这样一来,天庭就算要杀魔族,也会担心误伤了凡人而投鼠忌器,魔族也可以顺理成章地占了人界,这样难道不是最好的法子?"
我点点头。又忍不住问:"那他到底要怎样打开结界?"
晾福叹口气,说:"其实告诉你也无妨,此刻他大约已快要法成了。只要用七百二十童男之神魂,加上今上自身之魔血做引,再辅以咒术,就可以坏掉界石。"又望著我,"你该不会做久了人,也开始可怜起那些人命吧?"
我再次默然。
正在此时,我脚下有些微的晃动,并阵阵加剧。魔京的许多建筑地基皆是花岗岩汉白玉所筑,牢固非常。晾福一手撑著桌子,一手扶著额角,道:"你瞧,地动了,此刻陛下多半已经功成了。"
我疾步向外奔去。整个白玉京都在轻微地摇晃,我掠过微颤的塔尖和高耸的碧瓦飞檐,冷风拍打著我的脸面,所有景物渐渐在我眼前缩成一道道光线。
我的脚下是翻涌的黑海,浮冰被挤碎又被抛起,在海面猛烈地相击。临近东海的边缘,那里射进来一道强烈的光线。
我刹住脚步。他已经成功了,其实我一开头也并没想过要阻止什麽。沈暗的天空好像被撕裂一般,从临界的地方渐渐向内扯开,激烈的光线与魔界上空万年的阴霾僵持著。
他打碎了所有的结界,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彻底。他终於做到了数百年前我们便开始梦想的事情,我听到风声中送来的些微的欢呼。
我变成常人的样子,降在宁州城内。街上来来往往的都是人,似乎根本不为刚刚的地动所扰。路边摆摊的绿豆糕大爷看到我的脸,微微一笑,远处蓝布衫裙挎著竹篮的少妇看到我,漾起笑意。还有前面的屠夫,旁边的买主......这座城内已完全是魔族的气息,他们并不认识我,但知道彼此是同类。
我感受到地底的扰动,从脚边揪出一个土地神。那小神在气势上压不过我,仍很有气节地怒目仰视。
我阴森森开口道:"公公你怎麽还不寻个地方去躲避,在此乱跑若一不小心被人伤到您老人家,岂不是罪过大矣。"
土地公伸出他小小的食指恶狠狠对著我,声音却如响炮般震耳欲聋:"你们这些魔物败类,小心嚣张,天庭立刻就会派下天兵天将,将你们消灭干净。"
我揉揉耳朵,道:"哦,是吗。"松手放开他,下了个禁制将他固在那里,望向天空。"不用等他们来,我自己先去看看。"
我隐去身形,跃上太霄天,决定先看看情况再做打算。
远远感到熟悉的气息,我看到贪狼星君与几位武将带著数千兵马列阵向东海方向而去。我本想跟上,突然想起一事,於是回转。
另外几个熟悉的气息越来越近,果然我看见数百千的兵马停兵列阵在天门之前,为首是廉贞星君,还有几位我眼熟的大罗金仙,陆霞跟随在廉贞星君身後。
他们面前,站著一人。
陆清羽横剑立在他的师尊和师兄面前,正高声道:"清羽以性命担保,秦又决不是坏人,决不是魔族,恳请师尊和玉帝撤回拘魂令!"
陆霞不发一言,廉贞开口道:"清羽,阻杀入侵魔族之事,刻不容缓,天下苍生,唯此一系。你若不愿跟随为师,也可先跟著贪狼星君前往东海,略尽绵力。"
陆清羽身形愈坚,声音却似乎微颤:"秦又已经无故枉死,若是打灭其魂魄,就会烟消云散,连托生也不能,还望师尊......三思。"他最後一个音咬得尤其用力,我甚担心地悄悄转到前面去望了一眼,果然这孩子憋得都快哭出来了。
我颜面愧赧,觉得自己无比造孽,可惜了这麽个娃儿全心全意为我,奈何他将一片丹心照明月,明月却本是个大烧饼。再看看陆霞,他站在众人之後,毫不动声色,仿佛一切与己无关。
廉贞微叹一口气,开口道:"清羽,你若还不让路,休怪为师不客气。"
陆清羽握起剑,横在身前,剑尖微颤。
第三十章
我十分奇怪,按陆霞以前说的,廉贞星君和陆清羽私底下恐怕还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旁人见著长相如此相似的两人,为什麽毫不大惊小怪?
不过关键时刻,陆清羽那与廉贞星君十分相似的倔脾气就上来了。在廉贞星君一旁,太清天尊座下玄都真人看著以下犯上的半个小仙陆清羽已面露不豫之色。廉贞星君起先是端著袖子,面色岿然不动地盯著陆清羽,突然,陆霞"咦"了一声,廉贞星君诧异地回过头去,陆霞顿了顿,却上前一步,俯在他耳边说了些什麽。这以後,廉贞星君复又看回僵在那里的陆清羽,却只是叹了口气,便拂袖绕过他,仿佛站在那里的不过是空气一般,身後的仙者和天兵纷纷跟上,只是陆霞没动。陆清羽怔然地望著离去的廉贞星君,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唉,我懂得。凡间的孩童向爹娘耍赖却不被人放在眼里,定然就是陆清羽现在的心态。陆清羽回过神来,疾步要跟上去。他莫非还想在这数百神仙面前动兵戈麽?实在不智。好在陆霞已快步过来,牵住他的袖子,我听见他道:"清羽,别缠著师父,听话,我带你去找秦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