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吗?」陈轩霖有些吃惊,很难想象大象和鸵鸟要如何表现出性感的一面。
「会。」风诚皓非常肯定地说,「就像人物摄影一样,常常有人说自己不上相,其实不是不上相,而是没有遇上一个好的摄影师。每个人都会有美丽的一面,捕捉美丽的一面就是摄影师的责任。动物也是这样,它们不是没有喜怒哀乐,而是看摄影师有没有捕捉到它们那一瞬间微妙感觉和情绪变换的能力。」
陈轩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他不懂摄影,但他却喜欢听风诚皓谈论摄影,喜欢看他谈到摄影时两眼放光的表情。当他用那种表情对陈轩霖说自己要去非洲时,陈轩霖相信,他一定能去。
陈轩霖的人生在他随母亲来到日本後仿佛已被注定,所以风诚皓的追求和梦想对他来说充满诱惑。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但对方却像一只鹰。一旦羽翼丰满,就可以自由!翔在阳光之下更广阔的蓝天。只要是心想飞去的地方,就一定可以飞去。
当风诚皓偶尔静静抬头望著蓝天时,陈轩霖会静静望著他。
一开始,这只是一种隐约的羡慕。但渐渐,变成一种奇怪的追随。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搜索风诚皓的身影,只要看到他就觉得安心高兴,看不到就感到失望焦虑。无论和谁谈话都喜欢用风诚皓来当话题,只要谈到他就抑制不住兴奋和憧憬的表情。
懵懂之中,他不知道这种感情是什麽。
他以为这种微妙的幸福会永远持续下去,以为自己和风诚皓之间这种平淡的日子可以无限继续。但是──他母亲知道,知道从陈轩霖口中频繁提及的风诚皓,已经不仅仅是个老师这麽简单的时候,她提出──为陈轩霖更换日语老师。
冬东京05
前一天下课时,陈轩霖还和风诚皓相互告别说明天见,但是第二天出现在陈轩霖眼前的日语老师,却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陈轩霖的震惊和气愤可想而知,但母亲却没有任何解释,只说以後的日语课都由这位新老师担任,风诚皓将不会再出现在小野寺家。
陈轩霖无论如何也不接受母亲这种专制的做法,他拒绝上课,将自己锁在房间中,任谁敲门都不理,而且不吃不喝。
这样的抵抗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傍晚,房间的门锁被人由外强制撬开。
出现在门口的是他的生母和继父两个人。
这时陈轩霖已经饿得没有说话的力气,只是恨恨瞪著他的母亲。
母亲只是担心地望著他,但他这种充满敌意的视线却激起继父的极大不悦。继父二话不说,冲上前揪起床上的陈轩霖,向地上摔去。
陈轩霖被狠狠摔倒在地,两眼直冒金星。还没有反应过来,脸上又重重挨了一记耳光。顿时只觉眼前一片漆黑,两耳轰鸣不止,胃中迅猛漾起一股微甜,几乎快吐出血来。
这是他来小野寺家半年以来,继父第一次出手打他。
一时之间,他无法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扭头向继父站立的方向望去,但他视野全黑,什麽也看不见。双耳的鸣响之中,他仿佛听见母亲的哭声和阻拦声,也听见了母亲被推开跌倒在地的声音。
「妈妈!」陈轩霖大喊,忍住骨头快要散架的剧痛,扶著墙壁勉强站起。
黑暗慢慢退去,他的视觉渐渐恢复。
他看见继父指著他的鼻子,对他吼著一大堆他半懂不懂的话。
对方的盛怒反倒令陈轩霖冷静下来,他用手背擦了擦脸颊肿胀的地方和嘴角渗出的淡淡血迹,深深吸气,然後用缓慢的声音清楚说道:「如果你想骂我,就用我能听懂的话骂。」
简单清晰的一句话,对方完全听懂,面对陈轩霖僵硬地站立著。
陈轩霖从对方的脸上清楚看到了惊讶和愤怒,当对方再次抬起右手向陈轩霖掴来时,陈轩霖不但不躲,反而从容地闭上眼睛,等待著第二记耳光的到来。
但就在陈轩霖即将被继父打翻的瞬间,他的母亲突然冲过来,抱住他。
只听『啪』的一声,那记响亮的耳光掴到母亲头上。
陈轩霖还被母亲抱在怀中,身体随著母亲向墙壁偏斜。他听见一声沈重的钝响,母亲的头撞在墙上。那一瞬间强烈的冲击,就连被紧紧抱在怀中的陈轩霖也感到一阵麻木。
「妈妈......」陈轩霖双目呆滞地望著前方,下意识抬手,想抱住她。
但刚刚碰到她的後背,她就被继父抢去抱入怀中。
继父紧紧抱住他母亲的身体,又焦急又後悔地嚷著一大堆陈轩霖似懂非懂的话。
陈轩霖靠著墙壁慢慢站起,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母亲脸上。他看见母亲闭紧的双眼,看见母亲额头渗出的血,看见凝结在她苍白脸庞上的那抹痛苦。
「妈妈......」
低低唤了一声,但却换来男人双目凶狠的瞪视。
陈轩霖胸口顿时一阵紧窒,那一瞬间无法呼吸。
他看见男人一手紧紧搂住他的母亲,一手蓦然抬起,指著他,用极快的语速吼出一大堆他似懂非懂的话。他在男人的怒骂中缓缓站起,腿越来越硬,背越来越直。他用尽全力去听对方的话。终於,他听懂了一句。
「 你不是我儿子!」
那个男人这样说。
──没错,我不是你儿子。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当你儿子。
陈轩霖捏紧双拳,蓦然转身,向门外跑去。
他已经听不见身後人嘶哑的呼喊,他耳边只不停重复响著那一句话:你不是我儿子......你不是我儿子。
对,我不是你儿子,我根本......
就不是你儿子!
冲出门口的瞬间,屋外雪风扑面而来。
那威猛的风势,几乎快把两天没有吃饭的陈轩霖掀回屋去。
但陈轩霖却没有回头,没有反悔,紧紧捂住自己的口鼻,冲入大雪之中。
黄昏最後的光线已被黑夜取代,他单薄的身影很快被夜色吞噬,消失在茫茫大雪之中。
冬东京06
天色越来越暗,街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少。
陈轩霖独自走在飘雪的寒风之中,他不知道自己将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什麽时候应该停下。他只想不停地走,不停地走......一直走下去,走回中国,去找他的姐姐。只有那里,才是可以收留他的地方。
但是......
已经回不去了,当陈轩霖再次抬头,他看见的是用陌生文字写成的路标时,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回不去了。那麽......自己还能去哪里?
风越来越强,越来越冷,雪花在路面积了薄薄一层。
陈轩霖眨了眨眼,发现自己眼眶中已经有了泪光。耳边还不停回响著继父的那句话:『你不是我儿子。』没错,一句实话,一句自己也时常这样想的话,但不知道为什麽,在听到这句话从继父口中讲出之时,在目光触及继父那愤怒的脸孔之时,陈轩霖心中仿若拧绞般的痛。
他就这样恍惚著向前走去,脚步虚无,好像任何人碰他一下他就会立刻倒下一样。
突然身後一辆汽车呼啸而过,贴著陈轩霖的身体擦过,差点把他撞飞出去。
他明明可以站稳,但他却放任自己跌倒。
当他重重摔在雪地上时,膝盖传来的尖锐疼痛令他恍惚的意识忽然凝聚。在眼泪流下的瞬间,他不禁想起了风诚皓,想起好像以前,他也这样毫无目的地只身走在陌生的街道......但至少那个时候,他还有一个想回家的信念在支撑著他,他还有一个方向......但是现在,已经不能回家了,无论是在中国的家,还是日本的家,都已经回不去了......
自己能去哪里?
他没有力气从地上爬起来。
这时,一名路过的行人在他身边停下,问他怎麽了,问他需要什麽帮助。面对对方的好意,陈轩霖闭上眼睛,默默摇头。他不需要帮助,他只需要一个可以让他回去的地方,一个安稳的家,一段平静的生活。他不知道这些怎样用日语去表达,所以只好选择了摇头。
但突然,一句日语从他脑中跳出。
他拉住路人的袖子,几乎是脱口而出的问道:「你知道冬太郎的风诚皓吗?」
对方被他吓了一跳,愣了愣,摇头问了一大串话。
陈轩霖听不懂,但他只是不停地问:「你知道冬太郎的风诚皓吗?」
他慌乱的眼神中隐约闪烁著一些期待,他的语速越来越快,表情也越来越疯癫。无论对方说什麽他都听不懂,听不见了,他只是不停重复问著从风诚皓那里学来的第一句日文,也是他现在能想起来的唯一一句日文,唯一一个可以帮他,可以让他回去的地方。
「你知道冬太郎的风诚皓吗?」陈轩霖紧紧抓住路人的手,急迫地问道。
路人以为他疯了,推开他走开。
陈轩霖又转身抓住另外一名路人,用更急迫的声音问道:「你知道冬太郎的风诚皓吗?」
对方被他突然的举动吓得抽手就走。
陈轩霖不死心地又拉住第三个人问道:「你知道冬太郎的风诚皓吗?」
但是回答他的仍然只是摇头和一大堆听不明白的陌生语言。
他已经快要绝望了,即使已从地上爬起来,但双腿依然好像棉花棒似的,随时都有倒下去的可能。他双颊冰冷,但却感觉有两行滚烫的液体正源源不断地顺著他的脸颊流下。寒风仿佛刀刃似的割著他的皮肤,他每说一句话都好像用尽全力。他睁大眼睛,用呆滞又企盼的眼神盯著每一个被他拉住的行人,不停重复著那句:「冬太郎的风诚皓......冬太郎的风诚皓......」
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好像疯了。
陈轩霖来不及擦去脸上的泪水,拉住每一个从身边走过的行人问话。
也许有人回答了他,但是他不知道对方的回答是什麽。他只是不停地问,不停地问,因为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仿佛不这麽做,他就会像一个死人似的倒在雪地中。
也许,他并不是真的想见风诚皓,而是想让自己大疯一场。
他就这样一路问,一路走,他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漫无目的,不停向前。
终於,街边已经没有任何行人,就连路灯都好像已经抛弃他似的,只在他身後很远很远的地方闪烁。陈轩霖终於耗尽全身最後的力气,无力跌坐在灯光照射不到的黑色街角。他的头顶和肩膀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睫毛的眉毛也都变成白色,眼角很疼,好象是泪水被冻结在眼眶边,很疼......连眨也不能眨......
「你知道冬太郎的风诚皓吗?」陈轩霖低声重复著这一句话。
明明身边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回答他的人,但他却不停这样重复著同样的话。
「你知道冬太郎的风诚皓吗?......」
陈轩霖倒在雪地之中,脑中不停浮现出关於风诚皓的一幕幕画面。回忆著他的笑容和开玩笑时的表情,回忆他说话的语调,和那句已经无法从脑海中抹去的『冬太郎的风诚皓』......突然,意识到自己这麽想见他......已经不是想发疯,而是真的想见他......
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国度,只有他,可以令自己感到安心,可以令自己有所寄予。
在雪地中慢慢闭上眼睛,陈轩霖感到困倦。
如果就这样在雪地中睡著,会怎样?......会死吗?死了又怎样?......有人会伤心吗?
真的好累......
陈轩霖的视野渐渐变成一片漆黑,他拼命睁开眼睛,但看到的还是一片漆黑。他知道自己真的太累了,太冷了......但是突然,脸颊好像传来一阵热度,有掌心抚过他快要失去知觉的脸颊,随之而来就是一声焦急的呼喊:「轩霖!」
熟悉的声音......好像做梦一样。
陈轩霖拼命睁开眼睛,想看,但看到的还是一片漆黑。
突然,他被人从地上抱起,倒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已经不需要再睁眼,已经不需要再看清什麽了,仅仅凭感觉,仅仅凭气息和声音,就已经可以断定──他来了,终於来了。
本已干涸的眼眶再次变得湿润,陈轩霖浑身颤抖。
他清晰听见风诚皓的声音,终於感到被安全包围。放任自己虚弱地靠在他的胸膛,享受著他的担心和焦急。
原来,还会有人担心自己?还会有人......关心自己?
如果自己死在这里......至少还有风诚皓,会为自己难过吧?
这样想著,全身神经不禁放松下来。
「轩霖!......轩霖!」
陈轩霖在风诚皓焦急的呼喊中,再次闭上双眼,把头靠在风诚皓肩头,仿佛再也感受不到雪风的冰寒。就这样,安心地沈沈昏睡过去。
◆◇◆◇◆◇◆◇◆◇
「还好没发烧。」
刚刚恢复意识,就听见风诚皓的声音。
陈轩霖慢慢睁开眼睛,从眼缝中看见风诚皓的身影。他正蹲在自己身边,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看见自己睁眼,就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惊呼起来:「天啊!轩霖,你终於醒了!」
陈轩霖还发不出声音,只轻轻点了点头。慢慢从床上坐起,这才回忆起自己和继父吵架冲出家门,然後徘徊在街道上,拉住路人不停问他们知不知道风诚皓,最後体力不支地倒在大雪之中。但就在那个时候,风诚皓却救星一般及时出现,抱起自己。
那麽这里......应该就是风诚皓的家了吧?
陈轩霖向四周望去,只见一间六叠榻榻米大的狭小房间里,满满堆著各种各样的摄影器材以及众多影集杂志。看来风诚皓真的是个不折不扣的摄影OTAKU。
「轩霖,我刚才给你家打电话,可以没人接。如果你现在感觉好点了,我就送你回去吧。」风诚皓一边说,一边飞快穿衣服,好像立刻就要把陈轩霖送出门去似的。
陈轩霖没有作声,他不知道怎麽告诉风诚皓自己和继父吵架的事情。
不经意间抬头,正好瞥见时间是凌晨两点半。原来自己经睡了两三个锺头了?这个时候,继父和母亲都睡了吧?没人想看到他回去......
突然想起母亲为了保护他而被继父失手打伤,好像撞伤了头,流了很多血,不知道伤势如何?虽然担心,但陈轩霖却不想回去。
「轩霖?」发现陈轩霖在发呆,风诚皓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陈轩霖抬头,不友善地问道:「你这麽想赶我走吗?」
风诚皓一愣,急忙解释说:「不,我只怕伯母和伯父担心。」
「我不想回去,」陈轩霖低下了头,低低说道,「我再也不想回去了......让我留在这里好吗?至少今晚,让我留在这里......因为除了你,我不知道还有谁会收留我......」
「到底怎麽了?」从陈轩霖的表情中看出事情并不简单,风诚皓在陈轩霖床边蹲下,关心地问道,「我听说你一直在找我,一直问路人知不知道冬太郎的风诚皓......轩霖,到底发生什麽事了?」
「什麽也没有......」嘴上虽然这样倔强地回答,但眼泪却很不争气地先流下来。陈轩霖急忙擦去脸上的泪水,不想被任何人看见他的难过和懦弱。
「轩霖。」风诚皓坐在床边,轻轻抱住陈轩霖的头,低声问道,「到底怎麽了?吵架了吗?」
陈轩霖咬紧下唇,点了点头。
「那今天晚上你就先睡我这里吧。」风诚皓不再多问,从壁橱中取出几床被褥,铺了一个简单的地铺,关灯备睡下,闭眼前还不忘说道,「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吧。做一个好梦,然後把不高兴的事情全部忘记。」
即使能在梦里忘掉不愉快的记忆,但是醒来之後,现实还是不会有任何改变。陈轩霖在黑暗之中睁著眼睛,不知为何,他此时竟没有一点睡意。他可以非常清楚地听见地板上风诚皓均匀的呼吸,他就那样近,近得只要自己稍稍伸手,就能够碰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