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轩霖很想时间就这样停止,自己不用睡著,也不用醒,就这样静静和他躺在一个房间,知道他在自己身边,就够了。
「喂。」陈轩霖在黑暗中发出一声低呼,吸了吸气,问道,「风诚皓,你有喜欢的人吗?」
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风诚皓轻轻的回应:「什麽?」
陈轩霖平躺在床,盯著漆黑的天花板,自言自语般说:「没什麽,只是突然不知道什麽是爱。比如像我妈,她好像爱过很多男人,但又好像谁都没有爱过。她好像寻找了一辈子,也没有找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人。还有我姐,她居然嫁给一个只见过一次面的男人。我不知道我妈到底在寻找怎样的人爱,也不知道我姐是怎样整天面对一个她根本不爱的人......我觉得她们都很痛苦。如果爱一个人是这样一件麻烦而又痛苦的事情,为什麽不干脆一个人过呢?」
话音停歇,黑暗中又只剩下时间流逝的『嘀嗒』声。
过了好久,才传来风诚皓的一句:「也许爱人是种本能,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吧?」
「你爱过谁吗?」陈轩霖又问了一遍,非常执著地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也许爱过。」风诚皓漫不经心地说,「小学时,总是盯著隔壁班的一个女生看。视线总是追随著她,希望多看她一眼,希望和她说话。」
「这就是爱吗?」如果这就是爱,陈轩霖觉得自己对风诚皓也有同样的感觉。希望见到他,希望听他说话,哪怕是说那些自己根本听不懂的摄影,说要去非洲的梦想,就算说三天三夜,自己也愿意听下去。只要他说得开心,自己也就开心了。
「你有喜欢的人了吧?」风诚皓随口猜测,「而且还为了那个人和父母吵架?」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欢他,但今天的确是因为他才和继父吵架。」陈轩霖一边说,一边走下了床,来到风诚皓身边,跪在他枕边说道,「我的视线总是追随著某个人,难过的时候也总会想起他......」
不等陈轩霖把话说完,风诚皓就翻身坐起,一把抓住陈轩霖的肩膀,带著惊讶责备道:「你怎麽起来了?不怕著凉吗?」
「不怕。比起著凉,我更怕看不见你。」
风诚皓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突然意识到今晚的陈轩霖好像特别奇怪。
「风诚皓,你的视线总是看著我吗?」
「你到底怎麽了?」
「你喜欢我吗?」陈轩霖突然低吼起来,「如果只是我一直看著你,而你却对我视若无睹,太不公平了!为什麽我总是想起你,为什麽我总是想见你?为......」
声音戛然而止,因为陈轩霖看见了风诚皓惊讶瞪大眼睛的表情,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多麽愚蠢的话。深吸一口气,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陈轩霖急忙低下头,双颊传来火烧般的一股炙热。他不禁闭上眼睛,不敢想象风诚皓接下来会有什麽反应。
「轩霖......」只有这两个字而已,风诚皓已经惊讶得无法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他的惊讶似乎已经宣告了陈轩霖的出局。
陈轩霖长长吐出一口气,一直藏在心中的秘密一经不是秘密,突然感到一阵放松。把视线移向别处,陈轩霖没有期待得到任何回答地问:「我是不是......已经爱上你了?」
「......」果然没有回答,风诚皓沈默著。
「你喜欢我吗?」陈轩霖索性问个明白,死个痛快。
风诚皓没有作答,只是拿起地上的一件外套披在陈轩霖肩膀上,仿佛什麽也没有发生,他什麽也没听到似的说:「外面还在下雪,当心著凉。」
陈轩霖的表情非常难看,想哭又哭不出来,只是又气又恼,身体微微颤抖著说:「你说的话比雪还冷。」一掌推开风诚皓替他披外套的手,起身向门外冲去,「就当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以後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轩霖!」风诚皓急忙追过去,在陈轩霖把门打开之前,一把把他拉入怀中,「你今天到底怎麽了?」
「我疯了。」陈轩霖嘴角牵扯出一抹冰冷的笑。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风诚皓蹙眉。
「对不起,也惹得你很不开心。」陈轩霖依旧冷笑。
「你可以拿我出气。」风诚皓以为陈轩霖刚才的所做所作都只是一种发泄。
「可我不是在开玩笑!」陈轩霖在风诚皓怀中低吼,不停重复道,「如果是假的就好了......如果是假的就好了,我不想去爱任何人!也不想为了任何人痛苦......」
「好了,轩霖,别哭。」风诚皓也不知道该拿陈轩霖怎麽办,只替他擦了擦眼角的泪,「可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麽事了吗?」
「你喜欢我吗?」陈轩霖突然抬起了头,目光中似乎在期盼著什麽。
「什麽喜欢?」风诚皓依旧不明白他为什麽执著地问这个问题。
「喜欢看著我吗?」陈轩霖盯著风诚皓的双眼。
风诚皓下意识移开视线,他无法正视陈轩霖认真的目光,沈默了一会儿,才终於答道:「你的脸摄影师都会喜欢,因为无论从那个角度拍过去都很漂亮。」
「这是爱吗?」
「我不知道。」
「你想知道吗?」陈轩霖突然揪住风诚皓的领口,下巴向上抬起,微微开启的双唇眼看就要贴到风诚皓唇上,伴随著略显急促的呼吸,陈轩霖半命令半乞求地说道,「吻我。」
不等风诚皓反应过来,他就已经抬头吻住对方因惊讶而张开的双唇。
陈轩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也许今天晚上的自己的确太疯狂。
风诚皓下意识向後躲去,但因太慌乱而没能站稳,跌坐在地。陈轩霖依旧没有放过他,双手仍紧紧揪住风诚皓的衣服,把他压在地上,用炽热的双唇夺走对方的所有惊讶和呼吸。
「轩霖......」在热烈的攻势中,风诚皓好不容易找到开口的机会,他推开陈轩霖的脸说,「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吗?」
「我知道,」陈轩霖抓住风诚皓推开自己的手,双眼眨也不眨地盯著对方困惑惊慌的眼神,「我知道我喜欢你......所以,不要推开我。即使只是今天一晚,请你......不要推开我,抱住我好吗?......我已经连家都没有了,所以诚皓......我求你,不要推开我......」
哽咽著说出最後一个字,陈轩霖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在失去所有的夜晚,在从家中任性逃出,无论可走的时候,也许在内心深处,他希望找到一件可以属於自己的东西,一个可以让自己知道自己还没有被全世界抛弃的怀抱。
而能让自己感到拥有归属的人,就只有风诚皓而已。
虽然他不知道对方会怎样想,也知道自己的要求太疯狂,但只在今夜,他纵容了自己的任性,任由自己继续疯狂下去。手从风诚皓的脖子慢慢向胸膛摸去,最後撕开风诚皓的衣服,把脸贴在他的心脏,低声说道:「即使只是同情也好,诚皓,抱我好吗?」
「你开什麽玩笑?」风诚皓很想推开他,但却在看见对方认真的目光後,无法下手。
「我是认真的。」陈轩霖解开自己的衣服。
「不......」风诚皓摇头,猛地从陈轩霖身下挣扎坐起,「你今天到底怎麽了,轩霖?」
「只是做我想做的事,说我想说的话而已。」陈轩霖向风诚皓爬去,双手撑在对方脚边,仰头望著近在咫尺,但表情却已完全僵硬的风诚皓说,「如果你讨厌我,就狠狠拒绝我,让我一辈子再也不敢对你有一点奢望。如果你什麽都不说,态度也不明确的话......我会以为,我还有机会......如果你现在不能一个耳光打醒我,也不能狠狠将我骂走的话,我会......纠缠你一辈子。」
也许陈轩霖现在期望可以被风诚皓狠狠拒绝,用瞬间的短痛来代替长痛一生。
无论表情还是声音,都显出此时的他无比认真。认真得就连一直试图说服自己这是玩笑的风诚皓,都不得不跟著认真起来。陈轩霖今晚荒唐的举动,令风诚皓不知如何应付。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结,两人谁都没有再动一下。
此起彼伏的心跳,伴随著时锺嘀嗒的声音,在寂静的黑暗之中,将气氛渲染得无比紧张。
陈轩霖一直等待著风诚皓的回答,但风诚皓却什麽回应也没有。终於,不知道过了多久,漫长的等待和寂静被陈轩霖平静的声音打破。开口时,他似乎轻轻舒了一口气,带著隐约的笑意,「也许很多年以後,你会後悔你今天的犹豫。是你让我爱上你,是你让我缠上你。」
「不,」风诚皓轻轻摇头,把陈轩霖从地上拉起来,「你不爱我,你只是太寂寞了。」
一边说,一边平静地为陈轩霖系上衣扣。
「不想孤单一人,才想将一个人绑在身边。而在东京,以你现在的交际范围,就只有我一个候选人而已。以後,等你真正遇上你爱的人......你会明白,你对我的感觉根本不是爱,而是一种对寂寞的畏惧。」
对寂寞的畏惧?
真的是这样吗?陈轩霖无法承认,但也无法反驳。
也许风诚皓的话的确切中了部分要害,但却不是全部。
陈轩霖一直低著头,不再出声。风诚皓每句话的吐息,都从他的头顶轻轻拂过。
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这个狭小的空间中蔓延,将陈轩霖紧紧包围。
似乎风诚皓还有话藏在心中,没有说出,但陈轩霖猜不出风诚皓究竟想向自己传达什麽,他也不敢去猜,认为那会令自己陷得更深,跌得更惨。
那一夜的疯狂,就只进行到这一步,就回到正轨。
随後,陈轩霖回到床上,风诚皓睡在地铺。
屋外似乎正下著大雪,呼啸的雪风从窗户缝隙灌入,令陈轩霖不禁打起寒战。
他彻夜未眠,听了整整一晚时锺走动的声音。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就像有人离去的脚步一样。
自己只能静静听著,知道他会走,越走越远,但却没有任何办法挽留。
◆◇◆◇◆◇◆◇◆◇
第二天,陈轩霖还没睡醒,就听见门口隐约传来人声。
其中一个声音是风诚皓的,另一个声音非常熟悉,熟悉得立刻引起陈轩霖不愉快的回忆。
想装睡,但对方声音越来越急促,最後竟破门而入,看见睡在床上背对自己的陈轩霖後,小野寺康平竟一时未能说出话来,只不断喘气,非常焦急的样子。
「轩霖,」紧随其後的风诚皓替他开口说,「你爸爸来了。」
静静的,很久没有回音。
「轩霖......」风诚皓有些尴尬,又有些著急。
这时,陈轩霖终於开口,「我不是他儿子。」
清晰的发音,冷漠的态度,把昨晚对方对自己说的话完整奉还。
「轩霖......」这次,是小野寺自己喊出了陈轩霖的名字,他在陈轩霖的床边蹲下,用他所能说出的最标准的中文道歉,「原谅我吧......你是爸爸最爱的孩子。」
虽然发音依然蹩脚,但陈轩霖的眼眶却不自觉地红了一圈。
他从未期待继父会对自己说出这句话,但却在听见这句话的瞬间,坚硬的心彻底软化。在这之前,他根本无法想象一个从来不懂卑屈的人,会在自己面前用这样卑微的态度道歉。
「轩霖,你是爸爸最爱的孩子......你是爸爸最爱的孩子,」好像害怕陈轩霖听不明白似的,他又把这句话不停重复了好多遍,最後才红著眼圈哽咽乞求,「和我回去吧,你妈妈......想见你。」
......妈妈?
陈轩霖这才想起他昨晚冲出家门时,母亲的前额血流不止。
回想起昨夜风诚皓说过,他家电话一直无人接听,再加上现在小野寺康平的这种憔悴和疲惫,令陈轩霖不禁产生了很坏的联想。
猛地翻身坐起,一把抓住继父肩膀,陈轩霖紧张无比地问道:「妈妈怎麽了?」
然而小野寺没有回答,只低头避开陈轩霖质问诘责的目光。他默默摇头,歉疚的表情证明了他的後悔和自责。
「到底怎麽了?」陈轩霖已经无法冷静,差点从床上跳起来,「我妈妈到底在哪里?」
出事了,果然出事了......
陈轩霖心跳骤然加快,恨不得撬开小野寺的嘴让他说话。
但对方依旧不发一语,似乎无法面对自己昨晚失手打伤妻子的错误,更无法在陈轩霖面前坦然承认。
就在陈轩霖已经做出最坏打算的时候,这才传来风诚皓稍稍令人安心的话。
「不用担心,轩霖,伯母没有生命危险,但却还在医院。好像因为头部受到剧烈撞击,失血过多,有些神志不清,你去看看她吧?」
检查结果表示,母亲只是有些轻微的脑震荡,但不知为什麽,却因此引起了严重的精神失常。说话做事都疯疯癫癫,和以前端庄淑惠的她简直判若两人。
住院一个礼拜,病情稍为稳之以後,她被接回家中疗养。
她的病情时好时坏,正常的时候非常正常,但发起疯来甚至会把院子里的花草都当成食物放在嘴里嚼。小野寺为她请了很多医生,但无论怎麽医治,病情始终不见好转。
陈轩霖一直以为母亲很快就会成为小野寺的第四位离异对象,但事实出乎他的意料,小野寺照顾了他们母子整整一年,并且没有放弃的打算。他不停为陈轩霖的母亲寻找新的医生,购买新的药物,打听新的治疗方法,尽心尽力到就连陈轩霖这个对他带有成见的人,都不禁认为,也许小野寺真的很爱他的母亲,所以才不肯放弃地坚持要治好她,令她恢复正常。
然而,当东京再次大雪纷飞的时候,负责照顾母亲的第五位看护,终於在被母亲咬碎指骨後而辞去这份工作。小野寺康平也因为工作的关系,很长一段时间都留在大阪新公司里处理事务。所以看护离开以後,在东京的家中,就只剩下陈轩霖和他精神失常的母亲。
家中一切大小事务都由陈轩霖安排,就在他为寻找新看护而焦头烂额的时候,小野寺通过电话传来一个非常意外,但却惊喜的消息──年长陈轩霖八岁的姐姐,陈雨晴已经联系到小野寺,并且决定辞去原本国内稳定的工作,前来东京,照顾他们精神失常的母亲。
听到这个消息後,有那麽短短几秒锺,陈轩霖的大脑陷入彻底停止状态。
这个消息实在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不敢相信这是事实,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但就在第二天,陈轩霖就接到了姐姐陈雨晴打来的电话。一番详谈之後,陈轩霖总算接受了这个事实──陈雨晴,也要来东京了。
那是2000年的冬天,陈轩霖16岁,风诚皓19,陈雨晴24。
东京的天空,正盛开著粉末状的雪花。
街道仿佛被裹进了冰里,一切都像玻璃一样,容易破碎。
◆◇◆◇◆◇◆◇◆◇
再次见到陈雨晴是在机场,那天的天空,是冬日罕见的晴朗。
陈雨晴穿著一件纯白外套,黑皮的高帮皮靴将她小腿的曲线包裹得非常漂亮。她亭亭玉立地站在积著薄雪的路边,立刻成为冬日里最轻爽的一幅画面。
陪陈轩霖一起来机场迎接陈雨晴的,还有风诚皓。
小野寺康平并不像陈轩霖母亲那样反对陈轩霖和风诚皓来往,所以即使现在风诚皓已经不是陈轩霖的日语老师,但他们之间依然保持著朋友意义上的来往。一年前陈轩霖离家出走那天晚上,他对风诚皓说过的话,两人谁都没有再次提及,但是......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对方讲出的每一个字,流露出的每一个表情,都已经深深刻入彼此心脏深处,再也抹拂不去。
那件事仿佛成为两人之间绝对不能提及的禁区,无论陈轩霖还是风诚皓,都想把那晚发生的一切深深埋入记忆深处,不再想起。两人都想以相遇之初,最单纯的方式来往,但是偶尔眼神交错的瞬间,那晚的记忆会不自觉地浮现,清晰得就像一场在脑中放映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