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东京————悠雨

　　陈轩霖一边向前奔跑，一边不停问著自己。终於，当他站在风诚皓门口的时候，才总算想明白──他的不安，因为他从风诚皓的那一组摄影作品中，感受到一种很浓的爱。即使是他这种外行人，也能够通过画面，感受到风诚皓在拍下那一张一张照片时的心情──那是一种很强烈的爱意。
　　即使风诚皓从未说明，但镜头记录下的画面却早已成为证据──陈轩霖一看就全明白。
　　风诚皓爱著他的姐姐，爱著陈雨晴，那个已经结婚三年，并且大他五岁的女人。
　　若非无爱，那组作品根本无法荣获大奖；若非无爱，风诚皓根本无法捕捉到陈雨晴最迷人的瞬间；若非无爱，陈轩霖根本不可能从画面中明白一切；若非无爱......若非无爱，不......根本不用再想下去，因为这种可能性不存在......事实已经非常清楚，风诚皓爱著陈雨晴。
　　陈轩霖站在风诚皓门口，但却没有按响门铃的勇气。他的头脑一片混乱，就像漫天飞舞的雪花一样，杂乱无章。下意识抚住自己心口，那种快要窒息的感觉几乎令他陷入昏迷。
　　「风诚皓......风诚皓......」
　　低声念著这个名字，但却突然发觉这三个字变得非常陌生。他虽然一直都在自己身边，但自己却一点也不了解他，甚至没有发现他心里爱的究竟是谁......
　　眼眶干涩，陈轩霖放在门铃上的手缓缓放下。
　　他本想把额头靠在门上让自己冷静，但就在前额碰到门扉的瞬间，门缝传来『吱......』的一声舒缓轻响，那扇虚掩的房门竟然开了。门没有上锁，静静站在门边，陈轩霖的心脏突然漏跳一拍，因为他好像听到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从房间中发出。
　　是女人的声音，亲昵的笑声。
　　以前，这笑声曾是他最喜欢听的声音；但现在，这声音听上去却格外刺耳。
　　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量和勇气，支持著陈轩霖走入房间。他走得很轻，没有发出半点声音，而且一直不敢抬头，害怕看见最不想看见的画面。但即使目光一直注视著地面，还是看见了最可怕的一幅画面──凌乱的衣物铺了满地，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
　　更具体来说，有风诚皓的，也有陈雨晴的。
　　仿佛被巨雷劈中，陈轩霖双腿骤然变软，失去支撑身体的力量，向墙边倒去。
　　他没有再向前走，也没有抬头去看，因为不用走，不用看，前方将会出现的画面，就已经非常清晰出现在他脑海之中。
　　「不......」
　　拒绝相信这一切，陈轩霖目光呆滞地靠住身後冰冷的墙壁。
　　「不......」
　　眼眶之中流不出泪水，只有心口在不停滴血。
　　「不......」
　　紧紧抱住自己的头，头疼欲裂。不想去看，不想去想......但身体本能的反应，却早已脱离意识的控制。最後只听『啊』的一声，陈轩霖发出一声仿佛可以把空气撕裂的刺耳尖叫！
　　不，这不是真的......

　　「轩霖？」
　　突然听见陈轩霖的尖叫，陈雨晴首先反应过来。下意识抓起地上的一件衣服裹在身上，向门口冲去，看见靠在墙边紧紧抱头的陈轩霖後，全身仿佛被霜冻住似的不能动弹。
　　「雨晴，怎麽了？」风诚皓紧跟著冲出来，搂住陈雨晴的肩膀。
　　陈雨晴仿佛虚脱似的，全身无力地滑坐到地板上。如果不是风诚皓紧紧搂住了她，她恐怕连坐都坐不起来。
　　「轩霖......」这时，风诚皓才把注意力集中在陈轩霖身上。
　　可惜只喊出一声名字，却再无无法说出下面的话。
　　冰冻般的沈默之中，陈轩霖缓缓抬起了头，他已经非常平静。从眼神，从表情，都可以看出他已经非常平静。平静得就算看见风诚皓赤裸的上身，就算看见陈雨晴的衣衫不整，就算看见他们两人紧紧相依相靠的样子，就算明白他们刚才正在做的事......
　　陈轩霖一点也不感到惊讶，苦涩地笑著，问道：「你们是什麽时候开始的？」
　　「轩霖......」陈雨晴心如绞痛，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用期望得到原谅和谅解的目光，紧紧望著面无表情的陈轩霖。
　　「为什麽我一点也不知道......」陈轩霖慢慢站起，靠在墙边问道，「为什麽你们不告诉我？为什麽你们瞒著我？......因为你们自己也知道，这是不可能得到原谅的事情......因为你麽自己也知道，没人能够谅解你们......没人可以，我也不行......」
　　「轩霖......」陈雨晴已经哭了起来，她泛出血丝的双瞳在泪光的映衬之下，竟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美。那这幅楚楚可怜的模样，让陈轩霖更感厌恶，捏紧双拳，竭尽全力控制身体传来的阵阵颤抖，陈轩霖已经伤心欲绝，但陈雨晴似乎比他还要伤心数十倍。
　　「轩霖，」风诚皓终於发话，他紧紧将陈雨晴僵硬的抱在怀中，仿佛正用这种动作宣告著他将不惜一切保护她一样，「我们是真心相爱的。」
　　「真心相爱？」想不到会从风诚皓口中听到这四个字，陈轩霖发出一阵疯颠的笑，指著地上的陈雨晴对风诚皓说，「你知不知道她已经结婚了？......早在三年前，她就已经嫁给一个医生......她是别人的老婆！你......」
　　「我爱她。」截断陈轩霖越发激动的话，风诚皓无比郑重地宣布，「可我爱她，我已经向她求婚了。」
　　「......求婚？」又是两个瞬间令陈轩霖陷入空白状态的字，「求婚？」
　　就像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陈轩霖大笑起来。但笑声之中却夹杂著清晰的哽咽，双眼痛得似乎可以流出血来。求婚......求婚......居然连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你要怎麽娶她？......你不是要去非洲吗？」
　　「我不去了。」风诚皓无比冷静地宣布。
　　陈轩霖顿时感到一阵晕眩，心口又莫名痛了起来，他用不断加快的语速，一句一句质问道：「不去了？......你不是说任何人都无法阻止你吗？你不是说......那时你的梦想吗？......风诚皓，难道你忘了你说过的话吗？难道你要为了她放弃一切吗？」
　　「我没有放弃一切。」风诚皓搂住陈雨晴，用无比认真的表情说，「她就是我的一切。」
　　「够了......不要说了......」陈轩霖的声音中有痛苦也有乞求，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仿佛在脸颊上割开了两道血痕，眼泪顺著下巴流上喉咙，带著刺痛般的热度，好像利刃般将陈轩霖硬生生剖成两半，「姐姐，你结过婚......你结过婚了呀！」
　　「可是......」陈雨晴擦去眼泪，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道，「我不爱他......轩霖，你应该知道，我一点也不爱他......」
　　「对。」陈轩霖点点头，他想起来了，「你说过......你嫁给他并不因为你有多爱他，而只希望有个安定的家，有段宁静的生活......但是现在，你要亲手毁了自己的宁静吗？」
　　「对不起......」紧紧捂住自己的脸，陈雨晴不停道歉，「对不起......轩霖，原谅我......原谅我......我爱的是风诚皓，我无法再回到过去......无法再回到过去的生活......」

　　「你要嫁给风诚皓吗？」陈轩霖的声音相当平稳。
　　而陈雨晴根本不敢抬头看陈轩霖的表情，只紧紧闭住双眼，豁出性命般点头。
　　「你已经放弃去非洲了吗？」陈轩霖转而又问风诚皓。
　　风诚皓坚定地回答：「我会去，不过不是现在。」
　　「为什麽现在不行？」
　　「因为......」
　　「不！」陈雨晴突然尖叫起来，紧张地拉住风诚皓阻止道，「不要说......什麽也不要说！」
　　风诚皓的声音就此停住。
　　陈轩霖冷笑一声，「什麽不要说？......你们还有事情瞒著我？」
　　「轩霖......」风诚皓欲言又止。
　　「不，我求你......不要说！」陈雨晴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瞒不住的，雨晴，他迟早会知道......」风诚皓叹了声气，不忍心看到陈雨晴这般痛苦的模样，温柔地将她扶起，低声安慰，「没事，还有我在。告诉他吧，他应该知道。」
　　望著风诚皓那不属於自己的温柔，陈轩霖倍感痛苦。
　　「轩霖，」风诚皓吸了一口气，和陈轩霖对视著，用最清晰的声音，平静说道，「我并未放弃去非洲的梦想，但我现在不能离开。因为......」
　　顿了顿，扶住陈雨晴肩膀的手突然收紧几分，仿佛正从对方身上吸取讲出真相的能量。
　　「雨晴已经有了我的孩子......」
　　「孩子？」这简直是个天大的讽刺，陈轩霖嘴角抽搐，连笑都笑不出来。
　　仿佛没看见陈轩霖快要发疯的表情，风诚皓平静地继续道：「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他们......虽然现在我还没有娶她的资格，但是几年之後，等我有了工作，我会娶她。」
　　比甜言蜜语更好听的海誓山盟，陈轩霖冷冷地望著不敢抬头的陈雨晴，说不出的嫉妒。
　　原来风诚皓和陈雨晴之间的关系早已不是一天两天，他们连孩子都有了。然而自己却始终被蒙在鼓里......什麽也不知道......傻傻爱著风诚皓，傻傻地让陈雨晴陪自己去见风诚皓......结果，却为他们两人制造了机会，成了他们的红娘，为姐姐做了一件新的嫁衣。
　　「原谅我，轩霖......原谅我......」陈雨晴抽泣著哀求。
　　但陈轩霖无动於衷，他对这个夺去他爱人的姐姐，态度已经接近残忍。
　　「轩霖......」
　　风诚皓似乎有话要说，但陈轩霖却冷冷将他打断，低沈说道：「我明白了。」
　　只留下这句话，就转身走出门去。
　　身後传来陈雨晴的放声大哭，还有风诚皓安慰她的声音。
　　陈轩霖独自走入雪中，任由大雪将他的身体覆盖。漫天飞舞的雪花突然变得狂乱，就像此时他的思绪。他觉得自己受伤更深，伤得更痛......
　　但却得不到任何安慰，没有人在乎他，没有人爱他。
　　他孤独而又单薄的身影，慢慢在茫茫大雪之中蹲下，把脸深深藏在臂弯，无声哭泣。
　　「我爱你呀，风诚皓......比任何人都爱......」
　　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一遍一遍低声重复。
　　「比任何人都爱......爱得深，爱得久......」
　　但是，为什麽自己付出的，却偏偏是无法从风诚皓那里得到的东西？
　　飞旋在头顶的雪花，悄然落下。他希望自己就这样被埋在雪中，不被任何人发现，静静和雪花融为一体，融化，消失......

　　仿佛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陈轩霖行走在雪花飞扬的街边。
　　狭窄的街道上，好几辆汽车都紧紧贴著他的肩膀擦过。有那麽一瞬间，他好想就这样被车撞死。这样，就不用这麽痛苦，就不用强迫自己去接受风诚皓陈雨晴之间的关系，也不用在悲痛欲绝之中挣扎。
　　死了......就能解脱......
　　脑海中不停闪烁著这句话，陈轩霖下意识向侧面跨出一步。
　　他听见汽车尖锐的呼啸在耳边响起，紧急刹车的声音在寂静的雪中显得震耳欲聋，车轮擦过地面的磨擦，清晰得就像电影院中音箱开到最大的效果。
　　他没有闭眼，甚至没有抬头，平静地等待著死神降临，用镰刀取下他的头。
　　「啊！」耳边响起了路人的尖叫。
　　陈轩霖嘴角浮出一丝微笑，对死亡的向往令他陷入一阵晕眩。
　　但遗憾的是死神只擦身而过，而不急著带走他。陈轩霖听见一阵尖锐的磨擦声在脚边响起，并没有感觉到想象中的痛，也没有被撞飞出去，只听到什麽东西撞上墙壁的巨响。
　　下意识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没死，而那辆车却撞上了路旁的墙壁。车头已经撞得稀烂，车窗也出现放射状的裂纹，但万幸的是司机并未受伤。发生自己没死，陈轩霖竟有些失望，叹了声气。这时司机已经惊魂甫定地跳下车来，不停道歉，查看陈轩霖的身体有无受伤。
　　对方是个虽然年近三十，但看上去非常干练的人。
　　高挺的鼻梁上架著一副宽边墨镜，总有一种非常偶像的感觉。头发稍显蓬乱，但却不会显得不合礼仪。满手都带著宽大的金属戒指，让人一眼很难看出他究竟结婚没有。
　　他如连珠炮般迸出的日文，陈轩霖连半句都听不懂，只轻轻对他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但对方却不由分手地把陈轩霖押上了车，无论如何要带他去医院检查。陈轩霖心情本就不好，又叫又吼，拳打脚踢地挣扎著。
　　但对方却更加强势，简直就像拐卖一样，用安全带把陈轩霖绑在副驾驶席上，一踩油门，开著那辆被撞至重伤的汽车火速向医院冲去。
　　「放我下去！」陈轩霖怒吼著，挣扎之中竟一拳向男人挥去。
　　男人避之不及，被打得头晕眼花，墨镜顺著鼻梁滑落在地，露出他完整的脸。
　　「你......」陈轩霖还想挣扎，但却在看清男人的长相後，什麽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见过这张脸......他一定在什麽地方见过这张脸！明明非常熟悉，但却怎麽也想不起来。
　　陈轩霖忘记挣扎，呆呆盯著驾驶席上的男人，倒抽一口凉气。他想起来了，终於想起来了！他曾在风诚皓房间中堆满的摄影杂志中，见过无数次这个男人的脸。
　　那个荣获过无数国际摄影大奖，是风诚皓最敬仰的老师和上司......
　　陈轩霖不敢相信这世上竟有这麽巧合的事，自己竟然和这样一个传说中的人物坐在同一辆车上。大脑仿佛停止运转，带著深深的怀疑，低声念出这个男人的名字：「上城......秀一？」
　　听见陈轩霖叫出自己的名字，男人似乎也有些吃惊，回头看著陈轩霖。但很快，那幅惊讶的表情转瞬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恍然大悟後的兴奋。上城秀一用不敢确定的声音问道：「你是小野寺？」
　　「什麽？」陈轩霖不是没有听懂，而是不敢相信上城秀一认识他。
　　「真的是你？不敢相信......我从你父亲那里看过你的照片。」男人一边驾车，一边友好地对陈轩霖说，「当初就是我推荐风诚皓去当你的日语家教的。听你父亲说，你一个人在东京非常寂寞，於是我立刻就想到风诚皓......你们还谈得来吧？」
　　不想听任何人提风诚皓这个名字，陈轩霖露出疲惫又痛苦的表情。
　　他感到非常累......
　　「怎麽了？」见陈轩霖半天没有回应，上城秀一显得有些不安，「他不好吗？」
　　「不，他很好......」就是因为太好了，自己才会不由自主爱上他，才会这麽痛苦。

　　没有注意到陈轩霖眼底的那抹悲伤，上城秀一自顾自地接著说道：「那家夥，我早就看出他才华横溢，但却没想到他可以这麽快就捧回一个大奖。」
　　谈起风诚皓，上城秀一显得非常开心，就像老师在谈论自己最得意的学生一样。风诚皓所取得的成功，仿佛也让上城秀一感到同等的荣誉。
　　陈轩霖面无表情地听著，当然知道上城秀一说的是什麽奖。
　　「你已经知道了？」见陈轩霖没有任何想追问的打算，上城秀一显得有些失望。
　　「我刚看了那本书。」陈轩霖淡淡回答。
　　「这样，」上城秀一点点头，仿佛已经习惯陈轩霖的冷淡，并不在意，接著说道，「现在风诚皓的名字就像一个传奇，不过，恐怕那家夥自己还什麽还不知道呢。」
　　「怎麽可能。」陈轩霖依然兴趣不大地应付道，「他既然参加了比赛，肯定非常关心结果。」
　　「呵呵。」上城秀一笑了起来，笑容看上去有种和他年龄不符的孩子般的狡猾，「但遗憾的是，他并不知道自己参加了这次的比赛。」
　　「什麽？」陈轩霖不懂。
　　「名是我帮他报的，照片是我帮他寄出的。那家夥，现在什麽都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