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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曲文公子入情网,赴楼会戏子惹麻烦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归帆去棹斜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说的正是古都金陵,天子脚下,繁华去处。且不提那石城霁雪、钟埠晴云、龙江夜雨,只说那东山秋月、北湖烟柳、秦淮渔唱,便已闻名天下。金陵四十八景,若能够逐一细细赏玩,堪称人生一大幸事。
本记到不说那些个宜人美景,单讲那金陵城里,有一处园子,名唤柳畅园,是个听戏唱曲的好去处,在金陵城里也算是赫赫有名。此园主人很有些手腕,不知从何处网络些戏班子,其间优伶戏子,容貌唱腔无一不美,引得些达官贵人连连捧场。
这夜,柳畅园里照例是灯火通明,人声喧嚣。只见那戏台上,忽儿喜笑颜开,忽儿悲声四起,真真是作尽人生百态,热闹到如此不堪之地。
台子后面的里间里,尚泉正端坐在菱花镜前,仔仔细细的描眉。镜子里映出一张浓墨重彩的脸,雪白的脸,微红的颊,乌黑的眉,樱唇瑶鼻无一不美。尚泉望着镜子里那张脸,斜斜的瞄了一眼,真个是媚眼如丝,水波横生。尚泉便在心里微叹一声,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琪官,该上场了。”容不得尚泉再做多想,那边班主已经喊上了。尚泉急忙起身往台子那边去了,若是误了上场的时辰便不好了。
今日唱的是荆钗记。尚泉唱小旦的,自然扮做那钱玉莲。这里正唱到投江那出戏,只见尚泉轻移莲步,虽是素装打扮,却也惊艳十分,一亮相,台下便一片叫好之声。他便唱道:“遭折挫,受禁持,不由人不泪垂。无由洗恨,无由远耻。事临危,拚死在黄泉作怨鬼。自古道“河狭水紧,人急计生。”来到江头了也。”尚泉一个转身,长袖一抛,又唱到“天那,夫承宠渥,九重仙阙拜龙颜;妾受凄凉,一纸诈书分凤侣。富室强谋娶妇,惑乱人伦;萱堂怒逼成亲,毁伤风化。妾岂肯从新而弃旧?焉能反正以从邪?”抬眼一瞧,恰正对上了台下的一双眼睛,目光灼灼。尚泉心里一惊,这种眼神他一路上来不知看过了多少,每一次俱是麻烦。那眼神跟着尚泉移动,叫他如同芒刺在背,步步惊心。
尚泉这里正唱道钱玉莲受逼迫要投江自尽,不觉想到自己的身世凄凉,也受那无端逼迫,形容更加哀怨,一双眼睛却是恨意难平,直视台下那人,一字一句唱到:“只得拚死在黄泉路,免得把清名来辱污。伤风化,乱纲常,萱亲逼嫁富家郎。若把身名辱污了,不如一命丧长江。”台下叫好之声不绝于耳。
睿桢坐在那戏台之下,一双眼睛却紧紧盯着台上的人。台上那优伶形容美,身段美,唱腔更美,尤其是那双眼睛,清亮亮的,宛如两丸白水银里裹着黑水银,不带一丝儿杂质。眼见戏唱完了,人下了场,睿桢的眼睛还跟着人走。坐在睿桢旁边的孙良辅看的一清二楚,便向后面的魏晋递了个眼色,那魏晋便会意的点了点头。
这里尚泉刚下了场,妆还未洗净,一张大红帖子便递了进来。帖子是班主亲自拿进来的,落款是京畿巡检魏晋,邀尚泉明日下午上得意楼雅座一聚。尚泉拿着那帖子,只是怔怔的看着,心道怎么来得这样快。班主见尚泉不说话,又知道他素日的性子,便急声道:“我的小爷,这里可不比外省,天子脚下,这京畿巡检魏晋魏大人正是管辖这里的官员。你若是再闹脾气使性子,不只是你遭殃,只怕是这一班子的人都要遭殃了。”尚泉叹了口气,淡淡应道:“我去便是了。”那班主一喜,笑道:“这才是正理。你只管去,与他们虚与委蛇一番便是了。”尚泉心道怎么可能如此轻松便了事?那些人如不得些便宜又怎会善罢甘休?嘴里也不说破,只是冷冷一笑。
班主又转身对做在一旁的芸官道:“明日下午你同琪官一起去。”那芸官正翘着兰花指坐在一旁喝茶,一听这话便将茶碗往桌上重重一搁,冷哼一声,道:“人家又没有请我,我去凑什么热闹?”班主便道:“你们两个一同去,相互间也好有个照应。”尚泉只是不作声,默默净了脸,便走了出去,依旧听得芸官在屋里说道:“自己惹下的麻烦自己收拾,装什么清高?即要清高,当初就别走这条道。”
尚泉站在那院子里槐树下,槐花散发出一阵阵清甜的香气,他却只觉得嘴里苦涩难忍。忽见一个人影走近身边,抬头一看,却是玲官。夜色里,一张白净小巧的脸,微微一笑道:“你别往心里去,他就是那脾气。”尚泉点头道:“我明白。”玲官又道:“你若是能学得他待人接物手段一两分,到是好了。”又微微蹙眉,道:“你可别做傻事,别又象上回那样,真真把人吓个半死。”尚泉也不答,只是笑,伸手拂去玲官肩头的几点落花,心道即使再会耍心计使手段,最终还是逃不过去,最多不过是拖延时间而已,又何必作践自己让人看轻了。这样想着,脸上只是笑,心里却渐渐冷了下来。
得意楼是金陵城里第一酒楼,倚着秦淮河岸,景色宜人。尚泉和芸官一到得意楼,便有堂倌引着他们直上了楼上的雅座包厢。尚泉抬头见到一身着蓝色五蝠捧寿纹大襟袍,留着一绺胡子的男子,认得他便是京畿巡检魏晋魏大人,便和芸官微微恭身行礼。那魏大人只略点了个头,指着身旁着青色实相花纹锦袍的男子道:“这位是礼部尚书孙大人的公子。”尚泉和芸官又行礼,那孙公子到是客气的还了礼,道了声:“幸会。”。魏大人又道:“那位是睿公子。”魏大人口里这位睿公子,身着朱红色的牡丹缠枝宝相花纹织锦袍,长身玉立,见到尚泉他们行礼,也不说话也不还礼,面无表情,只是把一双锐利的眼睛看着尚泉。魏大人又对那睿公子说道:“这两位就是柳畅园的琪官和芸官。”
尚泉心里一惊,此人正是昨晚在戏台下盯着他瞧之人,果真是宴无好宴。
此时,魏大人已招呼众人入座开席。尚泉恰好坐在这位睿公子与孙公子之间。尚泉为人冷淡,不善席间应酬,孙公子问一句他便答一句,若不问他便不说话。到是那芸官,翘起兰花指与魏大人相谈甚欢,只把他迷得三魂去了五魄。那位睿公子一言不发,只是握着手里的青瓷酒杯,看着尚泉,若有所思。尚泉知他看着自己,且目光极为放肆,顺着脸颊一路下滑到脖颈。看得尚泉只觉得那半边脸好似火烧火燎,只想起身便走,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席开过半,酒过三巡,尚泉推却不过,也喝了两三杯薄酒,只觉得面上发烧,知是上脸了。旁人看来,却觉得他色如春花,面如秋水,竟越发盯着他瞧。尚泉心中着实恼怒,只想寻个法子出去,正在这时忽觉得桌子下面有人碰了他的腿。开始也不甚在意,只往后挪了挪,谁知那人也跟着抵过来。尚泉心里正又惊又怒,却听见魏大人醉醺醺嚷着让他唱个曲听听,他便推辞说嗓子不好,魏大人却执意要听,言语间渐渐难听起来,此时桌底下那腿竟抵着尚泉摩挲起来。尚泉再无可忍,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满桌的人俱吃了一惊,都拿眼瞧着他。尚泉一时不好发作,只好道:“我有些不舒服。”眼看着魏大人面有怒色,正要开口说话,那睿公子突然也站了起来,淡淡说道:“我陪你出去散散。”魏大人瞬时变了脸,赶紧陪笑着道:“只怕是酒喝多了,出去散散就好了。”芸官此时也轻笑道:“魏大人若想听戏,我唱便是了。”
尚泉见此,也无法推却,只得离了席,随了那睿公子出来,两人便在那楼外廊檐下站定。睿桢便问道:“感觉可好些了?”尚泉微垂双眸,也不看他,客气道:“好多了,多谢担心。”便又不说话了。睿桢便又细细地打量尚泉,只觉得他脸颊微红,目光如水,着一身莲花缠枝花纹白色锦衣,衣袂飘飘,无一丝脂粉气,立在五月的熏风中,衬着秦淮河畔的桃红柳绿,竟又比刚才好看了十分。睿桢心中一动,来不及思索,竟伸出手抬起尚泉的下颚,另一只手揽住他的腰拖进自己怀里,低头在那唇上亲了一下。
尚泉大惊,反手推开睿桢,往后退了几步,冷冷道:“请睿公子自重。”便头也不回进屋里去了,心中却是愤恨难消,原来见他站起来为自己解围,便生出几分好感,想来在桌子底下轻薄自己的也未必是他,没想到却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
睿桢见他进去了,也不恼,只是有些好笑,自己几时变得这般莽撞,到象有些猴急似的,真真是失了身份。想到这里,睿桢又笑着摇摇头,也跟着进去了。
再重新开席,魏大人的态度便好多了,言语之间也有所注意,到让尚泉好生奇怪。那睿公子却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竟面带微笑,旁边的孙公子也跟着陪笑。尚泉只是恼怒,略坐了坐,便要告辞。魏晋本要挽留,却见孙良辅向他使眼色,自是会意,便应允了,又派人送他二人回去柳畅园。
睿桢见尚泉告辞回去了,略微有些不舍,却也不阻拦。孙良辅见他这般模样,便笑道:“王爷若是中意那琪官,下回还叫他出来便是了。”睿桢道:“我瞧他到不是很愿意的样子。”魏晋赶紧赔笑道:“怎么会?那琪官本是柳畅园当红的小官,众人宠着,自然有些使性子,请王爷见谅。”那魏晋早就想巴结巴结这位王爷,只是苦无门路,如今有这样一个好机会,他岂能放过,又道:“这些个优伶戏子,作惯了戏,这欲擒故纵套路他们本是极熟了,为的是自抬身价,王爷不必放在心上。”睿桢听了这话,不知怎么略微有些失望,道:“都是这样?”魏晋便笑道:“正是。那柳畅园私下也做些皮肉生意,众人皆知,竟没有个干净。王爷若是喜欢,我包管那琪官服服帖帖的过来伺候。”孙良辅见他说话越来越放肆,便咳嗽了一声,魏晋立刻噤声不语。
原来这睿桢正是位高权重的平安王,年纪不过二十五六,深得当今圣上重用,正是少年春风得意之时。那孙良辅是他儿时好友,深知这位青年王爷的喜好,时常寻些有趣的地方供他消遣。柳畅园听戏正是孙良辅引他来的,没承想王爷竟看上了唱小旦的琪官。
那日之后,孙良辅又牵线让琪官出来陪了两次酒,没想到这琪官很有些性子,每次都是淡淡的,冷得很,也不是很理会睿桢。看到这种情形,急坏了一个人,正是京畿巡检魏晋,他岂能白白放过这样一个好机会,若是能攀上平安王这棵大树,自然仕途通达。
那魏晋原本想让尚泉服软不过是件小事,便向柳畅园的打听他的身价,谁想到他竟是不做这个生意的。他原不是柳畅园的优伶,亦不在娼籍,性子又冷,魏晋一时半会竟没办法。但魏晋也不放弃,毕竟尚泉再使性子,也不过是个唱戏的小官而已,又能怎样。
是夜,尚泉下了戏,便看见自己的桌上放着一叠礼盒,心中顿生不快之意,打开一看俱是些扇子、珠串、玉佩等物件,价值不菲。玲官便问道:“又是魏大人送的?”尚泉点点头,又把东西一一收好,打算原样送回。玲官微叹道:“这位魏大人还真真不死心。这可真是麻烦了!”尚泉忽然开口道:“这那里是他的意思!”语气竟十分不屑。玲官听他的话,十分诧异,拿眼瞧着他。尚泉便把那日在得意楼,姓睿的轻薄他之事说了。玲官听了十分担忧,攥住他的手,摸着他手腕上系着的白绸子道:“能忍则忍,能让则让。此人既能使得动魏大人,可见很有些来头。”尚泉知道玲官担心自己,便点了点头。恰好芸官下了戏进来,看见他俩那样,刺道:“我到不知道了,原来你们俩竟是一对。”尚泉玲官也不与他计较,便各自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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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王爷上当强施暴,美优伶受辱寻短见
那魏晋使尽了手段,却怎么也不见尚泉服软就范,心中着实烦恼。这魏晋手下有一王姓幕僚,见主子如此烦恼,便询问原因。魏晋便把此事与他说了,恨恨道:“那琪官软硬不吃,着实可恨!”那人便笑道:“原来大人为这事烦恼,那又有何难?”魏晋奇道:“如此说来,你可有好办法?”那人原是坊间无赖泼皮,后投靠魏晋作了门下的幕僚,最会使那些个下三滥的手段。他便如此这般同魏晋说了一番,魏晋连连点头称妙。
第二日,魏晋便寻了个借口,说是要在府里办赏花会,向柳畅园发了张帖子叫了一班小戏,尚泉自是在其中。尚泉不知是计,只想得一班子人一起去,对方也无机会占便宜,料想无妨。
到了赏花那日,魏府热闹非常,桃李争艳,歌飞笑语。为了应景,点的戏便是牡丹亭,尚泉扮作那杜丽娘,一身艳装,比那凄苦的钱玉莲又自是另一番风情。尚泉这里正唱道:“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抬眼又看到那双眼睛,目光依然灼灼,果然又是那位睿公子,尚泉心中一恼,银牙一咬,接着唱道:“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娇滴滴的怀春小姐竟唱出几分恨意,听得台下玲官只皱眉头。
尚泉下了戏台,妆还未卸,便被班主叫到魏大人的席上。尚泉一身女装坐在那里,如坐针毡,那姓睿的总瞧着自己,又听得他们说些什么雌雄莫辩,人比花娇的浑话,越发觉得不堪。偏偏班主又不停的使眼色,尚泉不得离开,接连喝了几杯酒。那酒竟是极烈,入腹犹如火烧,尚泉渐觉头晕,不能支持。
睿桢瞧着尚泉,因听魏晋所说那般光景,知道这些俱是逢场作戏、虚情假意,但自己每次见着他,偏偏移不开眼睛,想着他也曾被人狎玩调笑,又隐隐生出一股恼意。自己同他喝过几次酒,却见他总是一副淡淡的样子,若是向魏晋所说的那般欲擒故纵,这也未免太过了,岂不是将客人都赶走了?如今瞧他略有醉态,便又生几分怜惜之意。
睿桢竟没有意识到自己不过转瞬间,便转了几番念头。
魏晋见时候到了,便假意关心,又叫人带尚泉下去净脸休息再来。此时尚泉已步履不稳,也不疑有它,便跟随小厮下去了。
玲官眼见尚泉跟着小厮往后院去了,心中暗道不好,想跟过去,却被人拦住了。玲官转身想去找班主,却听那厢有人喊自己上台,急得无法可想,便拉住芸官,央他去找班主帮忙。谁知那芸官见玲官上了台,只冷笑了一声便走开了。
尚泉跟着人到了院子里,进了一间上房。转眼就有婢女送水过来,尚泉便净了脸,把头上珠钗卸下。婢女又送上热茶,尚泉喝了几口,暂时把酒意压了压,便要出门,却被门口的小厮拦住了,只道大人吩咐不许他离开。尚泉心里一惊,知道自己大意着了道,拼命挣扎,只是那里挣脱的了?尚泉怒道:“原来京畿巡检大人也这样不守王法,竟然强掳了人来!天子脚下竟这样猖狂!”尚泉这里怒斥着,半晌来了个人,正是那王姓幕僚,道:“你不过是个唱戏的,有什么可清高的。从来就说戏子无情,婊子无义,本就是一路货色!那平安王爷看上你,原是你的造化,你却这样不时抬举,真个贱得很!”尚泉心里吃了一惊,原来那姓睿的竟是个王爷。那人又威胁道:“你也不想想,王爷只消动动手指,别说是你,就是柳畅园也没个好果子吃。”尚泉胸中一滞,又痛又怒,抬手指着他却说不出话来。那人却抓住尚泉的手,把他推到地上,返身又将门关了起来。
尚泉勉强站起来,走到了床前坐下,只闻得一阵阵的甜香熏人,浑身发软,又想着那人说的话,心里更是痛不可挡。他身世坎坷,自幼便被卖入戏班,因性子冷淡不知吃了多少苦,又因容貌甚美不知被人打了多少龌龊主意,一次又一次,心里渐生绝望,只觉得人世即苦,到不如死了干净。
且说睿桢坐在那席上等了半天也不见尚泉转回,却听见魏大人说道:“王爷,下官这里有一株罕见的奇葩,正想进给王爷瞧瞧。还请王爷赏光。”睿桢见他说的恳切,不好推辞,且也想看看是什么罕有的东西,遂点头答应。那魏晋大喜,陪着睿桢离了席,往后院去了。一路上,魏晋悄悄对睿桢道:“下官同那琪官说了,如今他正在那里等着王爷。”睿桢这才明白过来,赏得是什么花。说话间,俩人便到了后院。那幕僚见魏大人陪着王爷过来,赶紧将门打开,睿桢便进去了。
寻情记————绿光
作者:绿光 录入:1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