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几日,睿桢忽然接到宫里传来旨意,命他进宫面圣。睿桢心里略微有数,想必是为了他动用禁军之事。睿桢便匆匆进了宫,见了圣上,跪下道:“臣弟睿桢叩见陛下。”那皇帝见睿桢来了,面带微笑,道:“免礼,赐座。”早有内监搬过椅子。睿桢便坐下了,才看见睿祥也在,笑问道:“你怎么来了?”睿祥嘴一撇,道:“怎么?只许你来的,不许我来?”睿桢见他仍在负气,苦笑无语。皇帝却笑道:“你们两个成日里见面就斗嘴,真没办法。”说话间,就有内监送了茶过来,皇帝便对睿桢道:“我今日叫你来,你可知是为何事?”睿桢道:“臣弟明白,是为了臣弟动用禁军一事。”皇帝微微一笑,道:“你既然知道,就说说怎么回事吧。”睿桢就把当日之事详细说了一遍,皇帝问道:“为什么不找京畿巡检带人前去?”睿桢道:“当日事出突然,来不及找京畿巡检,就恐去晚了人命不保。”皇帝点点头:“既是为了救人,也情有可原。”话锋一转,又道:“但随意动用禁军,终究不好。”睿桢低头道:“臣弟明白,请圣上责罚。”睿祥一听说要责罚,不免急了,道:“既然无事,又何必要责罚。”皇帝一听,便笑了,向睿祥招招手。睿祥便过去,坐在皇帝身边。皇帝对这个小弟弟极为疼爱,摸着他的头发,笑道:“你担心哥哥了。”睿桢道:“这个自然。”原来这皇帝同睿桢、睿祥是一母所生,兄弟三人自幼亲厚,竟没有别朝兄弟阋墙之事。皇帝听闻睿桢动了禁军,恐朝中大臣非议他,便想略施薄惩,以堵众人之口。又担心这个弟弟心里不平,故先叫进宫来安抚一番。睿桢何等聪明的人,心里自然明白。君臣三人说了一番话,睿祥又在那里撒娇,把个皇帝哥哥哄得心花怒放,便又留下他二人在宫里用晚膳。
王妃凤仪见睿桢突然被召进宫里,也猜到必定是为动用禁军一事,心里焦急,不免越发怨恨起尚泉。等到晚上睿桢从宫里回来,听说无事,心里又高兴起来。谁知睿桢竟不往她这里来,又径直往尚泉那里去了,凤仪又惊又怒,真真把银牙咬碎,气愤难平。
睿桢正往尚泉那里去,却瞧见他在床上歇息。原来尚泉伤口未完全好,这几日天凉了,又略染了风寒,竟发起热来。睿桢忙坐到床前,道:“怎么回事?请了大夫吗?”尚泉起身笑道:“不碍事,大夫已经来看过了。”睿桢仍是皱眉,伸手摸了摸额头,确是不热了。睿桢看着桌上放着汤药,便端过来递与他。尚泉伸手接过,一口喝下,眉就皱了起来。睿桢见了,忙倒了杯茶,递与他漱口。尚泉一时喝急了,茶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睿桢见他那样竟呆了,等回过神来,已经把人抱在了怀里,不由自主伸出舌头添去那水滴。尚泉尚在茫然中还未反应过来,睿桢见他不动便大胆亲上那嘴唇。肖想了好久的人就在怀里,睿桢实在难以自制,只觉得嘴唇柔软,不由得把舌头渡进去吮吸一番,手也伸到衣裳下面抚摸起来。尚泉感觉他手伸了进来,心里猛然一惊,伸手便推开他。谁知睿桢原是侧坐在床沿,本就不稳,被尚泉这一推,竟跌坐到地上。两人四目相望,竟觉十分尴尬。尚泉刚想开口说话,却见睿桢忽然站起来,头也不回的出去。尚泉怔怔的坐在床榻之上,心中竟有些后悔,又怨睿桢太过突然了。
却说睿桢出了屋子,只管往前走,也不知要去那里。走了半晌,睿桢长叹一声,心道自己操之过急了,又不知尚泉到底如何想的,自己这满腔情意竟不知向谁诉。睿桢立在那里,思索了半天,与其这般犹犹豫豫,还不如去问个清楚明了,也好过如此不上不下。睿桢决心已定,就要转回去,却看见管家一路小跑过来,急声道:“王爷,有宫里内监来宣旨!”睿桢听了,也顾不了许多,急忙出去接旨。到了正厅,那内监宣旨,大意是因平安王睿桢不当动用禁军,罚俸一年,命其立刻启程前往秦淮河上游监察水坝修造工程。睿桢接了旨,不敢怠慢,立刻命管家打点行程,第二日一早便要出发。
8
遭无赖险入烟花巷,遇旧识幸脱风尘地
话说睿桢接了旨,因想一时半会也不能同尚泉说清楚,到不如等回来再说。其实是睿桢心里也没底,想留他一日算一日。谁知这些竟都被婢女小环看在了眼里,她便急忙回去同王妃凤仪说了。凤仪听了大怒,原来他俩竟是真的。小环便道:“娘娘息怒,这里正有个极好的机会。”凤仪道:“此话怎讲?”小环悄声道:“我见那人推开了王爷,想他也未必愿意。不如趁王爷出门的功夫,悄悄把那人送走。等王爷回来了,就说那人自己走了。王爷纵使生气,也无可奈何,也怪不到我们身上。”凤仪略想了想,道:“此法虽好,但恐王爷回来要寻人。”小环笑道:“这个好办。给他些盘缠,把他送远些。天下之大,王爷到哪里去寻人呢?”凤仪笑道:“果然好办法,就按你说的办。”两人又仔细商议了一番,只等睿桢出发就动手。
第二日一早,睿桢便出发了。凤仪见睿桢走了,立刻唤了管家前来,道:“你立刻去把那个什么戏子送出府去,就说是王爷话。再向账房支一百两银子,给他做盘缠。”管家吃了一惊,道:“娘娘这如何使得?王爷并未这样吩咐啊!”凤仪冷笑道:“如今王爷不在家,便是我做主。我的话你竟也不听?”管家立刻跪下,道:“小的不敢。只是王爷临走前嘱咐过,要照顾好尚公子。若是人没了,小的实在担当不起啊!”凤仪大怒,道:“没用的东西!”转身对小环道:“也罢。你就替他走一遭,须办得稳妥些。”小环点头,领命而去。管家自是着急害怕,却又无可奈何。
那小环带着几个小厮直往尚泉那里去了。尚泉却是一夜未眠,早早便起来,正想着要去找睿桢。还未出门,却看见一个女子带着几个小厮过来了。小环见了尚泉,也吃了一惊,心道怨不得王爷喜欢,这男子模样着实俊美,仿如潘安重生宋玉再世。因要事在身,不得不收敛心神,问道:“可是尚公子?”尚泉点头道:“正是在下。不知姑娘是?”小环道:“我本是平安王妃的婢女。”尚泉一听得平安王妃几个字,心神俱震,勉强笑道:“不知姑娘有何事?”小环道:“我是奉王爷的命令送公子出府的。”尚泉其实已猜出八九分她的来意,但听她说出来,一时间竟觉得痛不可当,道:“不知...不知王爷现在何处?”小环道:“王爷一早出门办事去了,吩咐我来送公子。”尚泉听她这话,也猜想这未必就真是睿桢的意思。但一听平安王妃,心里竟冷了半截,自嘲自己可是糊涂了,睿桢身为王爷自然是早已娶妻生子。可笑自己这段时日只想着感情之事,竟把这层忘了个干净。虽知睿桢对自己是真情实意,但难不成自己要做他的小官,将来同他的正妻争风吃醋?就算自己同意,人家也未必同意,这不是已经来撵人了吗?
小环见尚泉半晌不出声,不耐烦的催促道:“请尚公子快些收拾东西,马车已经在门外等着了。”尚泉面带微笑,心里却极其苦涩,道:“没什么可收拾的,就这样走吧。”说着,便朝门外走去。小环见了,也忙跟在后面。一行人出了王府大门,小环见尚泉上了马车,略松了口气,又对那车夫细细吩咐了一番。那车夫一一答应了。
小环见人走了,便往王妃那里回话。凤仪听了,十分满意,终于了了一桩忧心事。
到了第二日晚上,睿桢回了王府,径直往尚泉那里去了,竟没看见人,立刻将管家唤来,怒道:“人那里去了?”管家正支支吾吾不敢回答,却瞧见王妃过来了,道:“王爷回来了。”睿桢恩了一声,又厉声问管家。管家见王妃站在旁边,只得勉强说道:“尚公子已经走了。”睿桢怒道:“走了?哪里去了?我那日走时是如何交代你的?你倒是给我说说!”管家立刻跪下了,颤声道:“王爷息怒!尚公子是自己走的。去哪里了,小人实在不知道?”睿桢听了,心中又怒又痛,以为尚泉必定是回柳畅园去了,便即刻遣人去柳畅园寻人。凤仪见状,心里一惊,连忙劝阻道:“人走就走了,王爷又何必去追。人家既然不愿留在这里,王爷若要强留,又有什么意思?”这话却正说中睿桢的心事。他不由的在书桌旁坐下,见那夜写的笺子还放在上面,心中一阵抽痛,暗道看来竟不必再去问他了,他这样分明是要避开自己。可叹自己竟枉费了诸般心思,到头来却仍是一场空。思及此,睿桢微叹一声,道:“算了吧。”凤仪一听这话,知道睿桢放弃了,心中一喜,刚道了声王爷。睿桢摆摆手,道:“你们出去吧。让我一个人坐会子。”语气仿佛十分疲倦。凤仪见他黯然神伤,心中不悦,但转念一想,反正人已经走了,日后有的是安抚机会,也就出去了。
却说那日,尚泉出了王府,心里只觉得难过,虽说是缘来惜缘,缘尽随缘,这缘分也未免太浅了些?因一味地沉浸在思绪中,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等马车停了,车夫唤他下车,尚泉才发觉竟不是柳畅园,看起来却象是城外某处荒郊野地,因道:“怎么送到了这里?”车夫回答道:“王府里的人吩咐的,就送到这里。”说着,拿出个包裹递与尚泉,便要驾车回去。尚泉道:“麻烦再将我带回城里。”车夫道:“这我可不敢,你自己走吧。”又见尚泉一个孤零零,好心劝道:“公子,我不妨对你明讲。那平安王府分明是不想让你待在金陵城里,你还是走吧!”说罢,竟驾车决尘而去。尚泉苦笑半晌,那王府的人却不知自己的卖身契还留在班子里,倘若私自走了,班主是要报官的。
无奈之下,尚泉只有沿着马车离去方向步行回程。只因他伤势刚好,体力尚未完全恢复,又兼心中抑郁,一路上走走停停,到了傍晚也未走到。尚泉抬头见日头已经落下去,又觉着疲惫不堪,便想寻个客栈住一晚上,明日雇辆车再走。恰好瞧见前面有个驿站,就上前投宿。
尚泉要了间上房,又让小二送些吃的过来,然后随意梳洗了一番,就睡下了。但觉着身体极为疲惫,却睡不着,脑子反复想着同睿桢在一起的情形。那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现在回想起来,竟如此清晰。原来心里只是钝痛,现在却变得十分尖锐,渐觉难以忍受。这样胡思乱想了半天,到半夜才渐渐睡着。恍惚间,一时又梦见自己幼年同爹娘分离,一时间又梦见在戏台上唱戏,底下有无数人要来拉他。一会儿又看见芸官在他面前哭泣,正想上前安慰,忽然又变成睿桢,冷笑着道:“原来我看错了,你竟是个无情无义之人,枉费了我一番心意!”尚泉心里一急,才要辩解,却忽然醒了过来,才明白是发梦魇了。只觉得浑身冷汗淋漓,再也睡不着了。到了第二日早上,尚泉便觉着鼻塞声重,懒怠动弹,只得又休息一天再走。
谁知尚泉当日住店时,就引起了一个人注意。此人就是当日同京畿巡检魏晋出主意的王姓幕僚。那日他见闹出了人命,深知难脱干系,就急忙逃出了金陵,到郊外躲了一阵子。这几日,他见没有什么风声,就想潜回来瞧瞧,没曾想在这里遇见了尚泉。那人见尚泉生的俊美,又孤身一人,不免打起了歹毒主意。想把他卖进相公堂子,弄几两银子花花,也正好解了前阵子东躲西藏的怨气。那人主意已定,便留了下来。第二日见尚泉还未离开,心中一阵窃喜,趁无人之际,溜到他房门外。捅破了窗户纸,往里一瞧,只见人正在床上躺着。那人从怀里掏出迷香,瞅了瞅四周,将迷香吹进了房间。他在门外略等了一会子,估摸着迷香已经生效,便想法撬开房门进去了。那人走到床前,见尚泉闭眼沉睡,就在床头搜索了一番,竟从包裹里搜出了银子。他心中大喜,暗道运气来了,要发财了。那无赖得了银子,便出去对店家慌称尚泉得了急病,要送他去城里看病。店家也不怀疑,结了房钱,又替他雇了辆车。那人带着尚泉就直往金陵城里去了。
尚泉在昏昏沉沉中进了金陵城,全然不知情。等到傍晚时才转醒,睁眼一瞧,却不是驿站的那间房。驿站的房间布置的十分简单,这房间却装饰华丽,还弥漫着一股脂粉香气。尚泉方要起身,却觉得一阵晕眩,心里吃了一惊,怎么有点象上回被掳的感觉。便跌跌撞撞地走到脸盆前,洗了洗脸,顿时觉得清醒多了。尚泉走到门口,伸手去开门,却纹丝不动,心里就越发的不安。他刚想开口叫人,却听见门外有人说话。尚泉俯耳听了半晌,越听越心惊。原来门外是两个人正在商量他的卖身价,其中一人坚持要价,另一人却嫌贵,两人正在那里讨价还价。尚泉虽不知是如何到这里来的,但却明白此处是什么地方,心里焦急万分,要是落在了这里当真是生不如死。他环视四周,便冲到窗户前,伸手一拉,窗户竟开了。尚泉心中一喜,急忙探出头去。谁知这里竟是二楼,紧挨着一堵高墙。尚泉看了看下面,心里有些犹豫,却听见了开门的声音,心里一横,也管不了许多,翻身爬上了窗户。他站在窗户上,飞身一跃,攀上了高墙。这时就听见有人在屋里叫嚷起来,尚泉心中一急,手里一滑,竟然从墙上滑落下来,摔在了地上。抬头见两个人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尚泉忍着疼痛,站起来拔腿便跑。
因这一带俱是小巷子,尚泉跑了半天还未到正街上,耳听得后面追的人越来越近,他心里焦急万分。忽然看见前面有个骑马的人过来,尚泉便冲来上去,拦在前面,高声叫了声救命。那人停住了,尚泉再定睛细看,竟是韩千重。那韩千重见了尚泉,也十分吃惊,急忙跃下马,扶住他。这时,追的人已到了眼前,为首的无赖叫道:“这是我们堂子里的人,快放开!”韩千重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也明白那人在撒谎,一面向前挡在尚泉身前,一面冷笑道:“你说他是你们的人,请问可有卖身契?”那无赖听了这话,有些心虚,叫道:“少管闲事!卖身契我们自然有!”韩千重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到衙门里对质一番。京畿巡检魏大人我恰好认识。”那无赖听他认识魏晋,着实有些慌张,虽跑了人有些可惜,但总比抓回去吃官司要强些。因此只得骂骂咧咧地退了回去。
尚泉见人走了,长舒了一口气,十分感激的对韩千重道了声谢。韩千重见尚泉气喘吁吁,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便道:“我在金陵房子离此处不远,不如先去那里再说?”尚泉点了点头。
那韩千重带着尚泉回了他的宅子,才详细问起原由。尚泉知他为人,也不瞒他,便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同他说了。韩千重叹道:“我这段时日因忙于内务府采办事宜,到没去注意,谁知竟发生了这样多的事?”见尚泉脸色黯然,又试探道:“我看这也未必就是睿王爷的意思。豪门大宅里,这样欺上瞒下的事情多了。”尚泉道:“这个我自然明白。只不过是真是假...又有什么不同?”停顿了一下,勉强笑道:“又能如何?”韩千重明白他的意思,看这样子,他对睿桢应当也是有情的。又思及自己同那人也是困难重重,不免对尚泉生出几分怜惜之意,因道:“你先在我这里歇息一下,我马上派人去通知柳畅园。”尚泉拱手,十分诚恳道:“大恩不言谢!”韩千重摆手微笑道:“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说罢,便命小厮带尚泉下去休息。
小厮引着尚泉到了房间,稍坐片刻,就有婢女送上晚膳。之后就有小厮抬进沐浴的木桶,梳洗之物,替换衣裳一应俱全。仆人也都训练有素,说话进退间十分规矩,比起那王府来也毫不逊色。尚泉脱下衣裳,只见小腿上擦伤了一大片,红肿疼痛。尚泉只得忍痛梳洗了一番。只因他这几日神思耗损,又受了惊吓,已是疲惫不堪。如今到了这里,心里才松了口气,便更觉疲乏。只躺下一会子,就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尚泉在梦中蒙胧觉着有人抚摸他的脸。勉强睁开眼睛一看,却是睿桢坐在他面前,正用手抚摸他的脸。睿桢见他醒来,便要将手拿开,谁知尚泉竟一把握住他的手,低声道:“这是梦吧。”睿桢只觉一阵心疼,俯身下去,紧紧抱住了他。尚泉也伸手回抱住睿桢,两人紧紧拥在一起。一时间,心酸、委屈、欣喜等诸多感觉涌上尚泉的心头,竟流下泪来。从前不论遇上多难的事,尚泉也不曾流过眼泪,如今这一哭,却不知怎么也停不下来。睿桢见尚泉流泪不止,更觉得心疼,索性也上了床,把他搂在怀中,轻拍背后,细细安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