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泉出门雇了辆车到了平安王府,只见三间朱红大门,门口蹲着两个汉白玉石狮子,门上一匾“平安王府”,知是到了。尚泉下了车,却见门口并无一人。尚泉只有去扣那门上的铁环。扣了半晌,旁边的角门开了,一个小厮探出头来,喝道:“什么人?”尚泉急忙上前道:“我是柳畅园的琪官,特来见王爷。”那小厮上下打量了一番,傲慢道:“可有贴子?”尚泉一楞,道:“没有。”那小厮一听,要关门。尚泉道:“我真有急事求见王爷,烦请通报一声。”说着递上了一锭银子。那小厮接过银子,掂点了掂,说了句等着吧,就把门关上了。
尚泉在门口等了半晌,也不见有人开门,心里越发的着急。却听见吱呀一声响,中间的朱红大门缓缓开启,有一位蓝衣老者出里面出来,后面跟着两三个小厮。老者向尚泉行礼道:“尚公子久等了,请进!”尚泉匆匆还礼,便跟着他进去了。
那老者将尚泉引到府内花园一凉亭上,又命人上茶,这才道:“我家王爷外出未归,请尚公子稍等片刻。”尚泉闻言,虽然心急却也只有等着。又抬头望去,只见这平安王府红砖大瓦,雕梁画栋,十分的气派。等了半晌,尚泉远远见老者引着一个人来,以为是睿桢,便站了起来,到近处一看却不是。只见是一位少年公子,眉清目秀,头戴着双龙戏珠紫金冠,身着刻丝月牙白长袍,束着腰带。他略看了尚泉一眼,回头似说了什么,那老者急忙上前回话,样子十分恭敬,两人就往里面去了。
那戴冠少年正是平静王睿祥,睿桢的亲弟弟。那睿祥走到里面,见睿桢正立在窗前,呆呆地望着花园凉亭上人。睿祥便道:“既然在家,为什么又不出去?只在这里站着发呆。”睿桢转身见是他,竟十分勉强的一笑,道:“你怎么来了?”又问那管家道:“事情问清楚了吗?”管家答道:“问清楚了。原来是柳畅园的芸官被张府的关住了,不得出来。”睿桢略一皱眉,道:“你即刻带人去张府要人,然后送回柳畅园去。”管家一一答应着,下去了。
睿祥在一旁坐下,道:“我说你最近行事有些奇怪。却原来是为了这个人,柳畅园的琪官也算有名。只是值得你这般费心思吗?你身为王爷弄个人还不容易。”睿桢只叹了一声,道:“你却是不知道他的性子。”便把当日之事同睿祥说了一遍。睿祥道:“却真是个烈性子。”话锋一转,又道:“只是哥哥若真想要这个人,让人求生不成求死不能的法子多了。眼下就是个好机会,他上门来求你,若出去同他说了,不怕他不答应。”睿桢正色道:“我若只想要他的人,真是手到擒来。到也不知怎么,我看他难过,心里也难过,恨不得掏出所有,只换他一笑。”说着又看着窗外那人,低声道:“我何尝不想出去见他。他来这里找我,我自高兴得很。但一想到他来求我,勉强同我假笑周旋,更是难过,还不如不见。”睿祥听了这话,竟愣了半晌,才叫了声:“哥哥,你--”心里明白自己这个哥哥竟动了真情。
睿祥素日里除了皇帝哥哥,就同睿桢最为亲近。今见睿桢为情所困,如此消沉,窗外那人却什么也不知,心里竟升起一股恼意。这样想着,便走了过去,睿桢在后面叫他也不应。
却说那尚泉在凉亭上左等右等,茶都添了两次,也不见有人来,心里着实不安。正站起来想寻个人问问,却看见刚才那少年公子朝自己走来。尚泉刚想行礼,却听见睿祥问道:“你就是那柳畅园的琪官。”口气十分不善。尚泉略微皱眉,道:“正是。请问公子是?”睿祥道:“我是睿桢的弟弟,平静王睿祥。”尚泉心里颇为惊讶,道:“见过王爷。”
睿祥见尚泉表情平静不惊,态度不亢不卑,暗暗赞叹,到真不愧是哥哥看上的人,语气却仍是冷淡,道:“你今日先回去吧,我哥哥不会见你的。”尚泉吃了一惊,十分不解。那睿祥见他如此,又添油加醋道:“哥哥如今正在这王府,却是不会见你。”尚泉心里一窒,只听得他说睿桢不愿见自己,心里如同竟翻江倒海一般,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勉强笑道:“既然如此,在下便告辞了。”说罢,也不等睿祥回答,竟自走了出去。
睿桢在屋子里见尚泉竟走了,连忙追出来,问睿祥道:“你同他说了什么,他为什么就走了?”睿祥撇嘴道:“我没说什么。只不过说你不愿见他而已。”睿桢指着他,气道:“你胡说什么?”睿祥还是个小孩心性,见睿桢指责他,便生气起来,冷冷道:“我说得不是实话吗?看他那一脸无辜模样就恼得很!”说完,也扭头走了。睿祥知他性子有些古怪,也不好与他计较,只得苦笑不已。
再说尚泉回到柳畅园,玲官见了他急忙问道:“怎么样了?”尚泉苦笑道:“连人都未见到。”玲官急道:“怎么会这样?这可怎么办?”尚泉摇摇头,心里也没有主意,只是想着睿桢不愿见自己,竟觉得胸口十分沉重。玲官见尚泉呆呆的,似有什么心事,心里越发急。两个人,一个发呆,一个着急,都没了主意。
却听见外面一阵喧哗,竟是芸官回来。众人惊喜万分,围着他问长问短。芸官也十分不解,只道自己被强行留在张府里,正焦急时,却见平安王府的管家亲自来要人。那张府自然不敢反驳,只得把他放了出来。众人只是高兴,玲官却十分疑惑,对尚泉道:“不是没见着人吗?这却是怎么一回事?”尚泉只是摇头,也不明白。
众人见芸官平安回来,俱十分高兴。其中也有些势利小人,以为芸官同那平安王府有些关系,十分逢迎巴结。尚泉原本是不在意这些事情,但因那日在王府内听了睿祥说的话,总想睿桢为什么不愿见自己,却又派人去接了芸官回来?心中竟微微泛起一股酸味。玲官因从未见他这样神思恍惚过,却有些担心。
尚泉思量半天也没有答案,只得先暂时抛开这些,强打起十二分精神,唱那西厢记。尚泉唱腔婉转细腻,正合适扮做那崔莺莺。玲官活泼可爱,扮做红娘在合适不过了。他两人素日亲厚,配合起来也十分默契。这西厢记才上了台,众人皆赞不绝口。
尚泉在那戏台上,看见睿桢也坐在下面,一双眼睛依旧瞧着自己,只觉得心跳加快,竟不敢再看他,唱道:“恹恹瘦损,早是伤神,那值残春。罗衣宽褪,能消几度黄昏?风袅篆烟不卷帘,雨打梨花深闭门;无语凭阑干,目断行云。”双目含愁,情怀幽伤,霎时倾倒众人一片。看得睿桢心里竟如同水一般,恨不能自己就是那多愁多病身,他就是那倾国倾城貌。
却说这夜,尚泉正要去后台上妆换衣,经过园子中时,看见树下立着个人,走进一看却是芸官。尚泉见他眼眶微红,神情凄楚,好似哭过了,想要问却又不知道问什么。谁知那芸官一见他,神情更是难过,突然道:“可叹你竟什么也不知道。”尚泉听了这话更不知所以然,芸官又道:“为什么他偏偏喜欢你?枉费了诸多心思,你竟不领情。你素日里为人淡漠,却也当知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世间最难得真情二字。”尚泉听了这话,竟愣了,好似更不明白,又好似明白了什么。恍恍惚惚画了妆,又恍恍惚惚上了台,只管唱,唱什么却不知道,心里却好似有一团火烧。拿眼瞧台下,却没有看见睿桢,心中更觉失落。
尚泉在台上唱着,却叫台下的一个人看直了眼睛。此人名唤徐宝绅,刚到金陵不久。他在外省十分富有,家有良田千亩,在金陵又有亲戚在朝为官。徐宝绅为人愚钝,又刚愎自用,自以为财大气粗可以横行天下。他到金陵来不久,就结交了一帮酒肉朋友,俱是臭味相投。这些个泼皮无赖时常奉承他,其实是将他当成冤大头,成日里引他去秦楼楚馆花天酒地。
这徐宝绅一见到尚泉便惊为天人,又见他扮女装清丽动人,竟把他当成了相公堂子里卖笑的小官,心想一定要将他弄到手。那在戏台上的尚泉那里想到,因为此人,竟有一番祸事在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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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官绅发痴强掳人,睿王爷大怒动禁军
尚泉才下了戏台,就听见有人在那里高声叫道:“琪官!琪官!大爷这里来!”尚泉一看,竟是个大黑胖子在那里乱嚷嚷,众人都看着他,十分诧异。尚泉不理会,就要进去,那黑胖子却跑过来边嚷嚷边要去拉他。早有柳畅园的小厮过来把那人扯开,道:“大爷若是想拜会,就请先递帖子吧。别乱了规矩!”说着将他推了出去。那黑胖子正是徐宝绅。他出去后,跟着的人笑道:“大爷不知道这柳畅园的规矩,若想见人,得先递帖子。这琪官是柳畅园的红角,想见他更是难了。”
徐宝绅一听,道:“还有这些麻烦规矩?”无奈之下便命人写帖子,第二日就递进了园子。尚泉自然不会理会他,就连柳畅园也觉着此人粗俗不堪,便推说没有时间。徐宝绅见如此,隔了几日又递了张帖子,竟在其间夹了张银票,尚泉十分的气恼,自然又退了回去。徐宝绅也不气馁,又准备了大量礼品,再次递了帖子。谁知这次柳畅园连帖子也不收了,摆明了要让他死了这份心。
徐宝绅自到金陵之日,那里吃过这种亏,受过这种辱,顿时气得暴跳如雷,道:“小贱人!给脸不要脸!我定要让他吃些苦头,才知晓本大爷的厉害!”身边的泼皮无赖见他如此,也随声附和,出些个下三滥的馊主意。其中一人道:“这戏子忒拿大了些,是要教训一番才好。”另一人道:“明的不行,就来暗的。”徐宝绅听了这话,心中一动,问道:“如何来暗的?”那人贼笑道:“这好办。叫上几个兄弟,晚上翻进那柳畅园,一棍子把人打晕了带出来就完了。”徐宝绅喜道:“这个办法好。只是若要弄伤了脸就没意思了。”那人道:“既然如此,用迷药就成了。”徐宝绅大喜,道:“这件事就交于你办。办好了重重有赏!”那些个无赖听说有钱拿,连忙答应了。徐宝绅便冷笑道:“给钱你不要,大爷我就白玩!”
尚泉却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因来柳畅园听戏的不乏王公贵戚,豪门大户,象徐宝绅这种只是有几个钱小角色,柳畅园自然懒得理会。
玲官见尚泉这些日子竟有点神思恍惚,不唱戏时就坐着发愣,也不怎么说话,越发担心起来。这夜,玲官到尚泉房里取东西,见他呆呆的坐在窗前,便伸手拍了他一下,道:“发什么呆?”尚泉回头见是玲官,道:“没什么。”玲官见他手里还拿着扇子,便道:“都已经入秋了,还要这东西做什么?”尚泉低头看那扇子,抚弄着那白玉坠子,也不回答。玲官叹道:“最近也不知是怎么了?你是这般模样,芸官竟也是这般模样。”尚泉听了,抬起头问道:“芸官怎么了?”玲官耸耸肩,道:“也不笑话人了,也不说刻薄话了,竟十分的沉默,仿佛害了相思病一般。”尚泉听了这话,心中一动,便把那日芸官同他说的话告诉了玲官。玲官恍然大悟,拍拍额头道:“可不正是害了相思病!”又叹道:“可惜他喜欢的是王爷,竟没一点机会。”尚泉道:“此话怎讲?”玲官奇怪的瞧着他,道:“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连瞎子都看得出来王爷喜欢你!”尚泉轻声道:“这也未必。”又将那日去王府之事说了。玲官沉默了半晌,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又叹道:“这些王公贵戚心如海底针一般,朝三暮四也是有可能的。”尚泉长叹一声,道:“我正是担心这个。这个圈子里假凤虚凰、逢场作戏的事多了去了。再说两个男子,到底是不合世俗规矩。我若是当了真,他却只图一时快活,我该如何?到时候他仍做他的王爷,我却该何去何从?”玲官听了这话,呆了半晌,道:“我竟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尚泉见他那样子,站起来道:“ 这原是我自己胡思乱想,你不必往心里去。”见玲官沉思不语,心里后悔不该同他说这个。想他如今必定同孙良辅在一起,听了这话只是徒增他的烦恼而已。尚泉便有意岔开,笑道:“今夜月色正好,你和我出去散散,强过在这里呆坐着。”说罢,拉着玲官一起出去了。
此时夜已深了,园子里大半的人都歇下了,安静得很。尚泉和玲官先慢慢走了一段,然后在那槐树下站定了。月色到确实好,明晃晃的,好似一个大银盘,但两人各怀心事,根本无心赏月。
玲官沉思半晌,正抬头要同尚泉说话,却看见三个黑影朝尚泉扑过去。玲官大喊一声道:“什么人!”尚泉一回头,只闻到一股香气就晕了过去,其中两人抬起他就跑。玲官急忙高喊道:“住手!来人啊!快来人啊!”便冲了上去,却被第三个踹了一脚,推到地上。玲官眼见着尚泉被他们带走,急得高声乱嚷。一时间园子里就有灯亮起,陆续有人过来。玲官一看见班主,指着那些人逃走的方向,急叫道:“快!快追!尚泉被人掳走了!”众人听了,都大吃一惊。那班主急忙带着人,提着灯笼追了过去。玲官只觉得被踹的地方一阵阵疼痛,强忍着也跟着过去。
众人打着灯笼四处寻找了一番,又到园子外追了一段路,却都没有看见人。整个柳畅园一片闹哄哄的,园子里的红角被人掳了去,可不出了大事了。那管事的也赶了来,问玲官道:“可曾看清楚是什么人干得没有?”玲官几乎要哭出来,道:“天太黑,没看清楚。”管事的急道:“这可麻烦了!这要到哪里去找人!”说着便立刻打发人去报官。玲官拉住班主道:“必须得快点去找人,晚了就麻烦了。”班主急得直跳脚,道:“我也明白。但往那里去找?”
众人见一时找不到便慢慢散去,玲官只是急,却也无可奈何。那芸官悄悄拉住他,道:“快去找王爷!只有他有办法!”玲官想了想,无法可想,只有如此了,好歹一试。玲官出了园子,先去了孙府找孙良辅,想通过他去见睿桢。
却说那孙良辅听见玲官来找他,便觉着可能出了什么事,急忙出来。待看见玲官一脸惊慌失措的站在那里,衣裳也脏了,连忙过去一把抱住腰,一叠声问道:“出什么事了?”那玲官一看见孙良辅,眼泪就流了下来,弄得他更是心慌,急忙把人抱在怀里安抚。玲官哽咽道:“不好了!琪官被人掳走了!”孙良辅一听,眼珠都要瞪出来了,道:“这可真真出了大事了!”也来不及再细问,即刻命人备车,带着玲官直奔平安王府去了。
玲官坐在车上,有点犹豫的对孙良辅道:“王爷会帮忙吗?”孙良辅听了这话,吃惊道:“这是什么话?王爷的心意你还看不出来?”玲官嘴一撇,道:“我是真真看不出来。”接着把尚泉所言之事说了,孙良辅叹道:“这两个人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见玲官不解,便解释道:“王爷自然是知道琪官的性子,不会替别人说情。但又担心旁人怨恨他,所以索性做得绝些,让旁人断了寻他麻烦的念头。”玲官这才明白,皱眉道:“这考虑的也未免太细了,谁能想得到?”孙良辅道:“所以我才说,太过看重了反而犹豫不决,倒叫对方误会了。”玲官看着孙良辅道:“我看也未必是误会。谁知是真是假,倘若只图一时快活--”话还为说完,就被堵住了嘴。孙良辅把玲官搂进怀里,使劲亲他的嘴,只亲得他气喘吁吁说不出话来,才道:“我不是这样的人,王爷也不是。”语气竟是极重。玲官倚在他怀里,默然半晌,突然叫了声好痛。孙良辅忙问那里痛,玲官这才说自己被踹了一脚。两人撩起衣裳一看,只见玲官的胸腹上乌青了一大块。孙良辅一拳捶在车上,咬牙切齿道:“我要杀了那些人!”玲官却笑了。
说话间就到了平安王府,两人进去见了睿桢,把事情一说。睿桢立刻变了脸色,厉声道:“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玲官道:“大约一个时辰以前。”睿桢略一思索,道:“最近有那些人递过帖子,琪官却没有见的?”玲官说了几个人的名字,其中就有徐宝绅。孙良辅道:“除了这个姓徐的,其余的我都认得,他们却是不太可能这样做的。”睿桢铁青着脸点点头道:“多半就是这个姓徐的。”又问玲官道:“你可知道这个姓徐住哪里?”玲官便回忆拜贴上的地址说了。孙良辅道:“那我即刻去通知京畿巡检官带人过去。”睿桢一摆手,道:“来不及了,就用我的令符。”说着就往外走。孙良辅心里一惊,道:“王爷你要动用禁军?”睿桢点点头,孙良辅急道:“这恐怕不好--”睿桢打断他道:“出了事自然有我担着!”孙良辅见睿桢脸色已十分不好了,不敢在多言,心中暗求尚泉不要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