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神书by麦客

作者:麦客  录入:01-19

话未说完,看院道:“王府来的人,须得有王爷手谕。”
赵含光一听这话,便知来对了。顺势从怀中取出前番甘州的来信:“手谕没有,只有一封王爷的亲笔书信。不知可否为凭证?”
看院看过后归还,点点头,端着灯示意他们跟来。
就在院落里那株死槐旁,靠着一把早已准备好的铁锹。郑亭与赵含光对视一眼,起锹掘土,于树根下抛出一个深坑,继而郑亭感觉触碰到了某个硬物。那树根下竟然有座暗门,郑亭卖力挖掘,流了满头汗水总算将那暗门刨出来。
看院却并不说明此处树底暗室的来由,只是推门而入。
风灯微弱地照亮暗室轮廓,原来是处藏书室,中央摆放一只旧蒲团,空气里充满了潮湿的霉灰。看院点燃壁灯,将旧蒲团破开,从中取出一只方匣交给赵含光。
赵含光打开方匣,掀起层层绢帛、绒衬,匣中现出一枚玉璜,光泽莹润犹如双手掬起的清泉,明亮而通透,在这昏沉的暗室里熠熠生辉。郑亭在赵含光的示意下举起玉璜对着壁灯光晕一照——
“日、月、重、光”
壁灯透过玉璜,在地面青砖上落下四个字。
“传世玉璧……”郑亭喃喃。传说中皇家号令三军的信物玉璧,以天赐陨玉所造,神曜皇帝亲笔撰书“星辰垂耀日月重光”八字,在孝宗朝时下落不明。此物如今就在郑亭手中,郑亭两手不易察觉地发抖。
赵含光却很镇定,让郑亭将玉璜放回匣中收好,向角落里不出声的看院道谢。洞玄观为王爷密府,善见道人在世时,既为王爷修行之师,又能替他保藏传世玉璧,看来二人之间的信任非比寻常。
出得暗室,看院一言不发,又顶着狂风将土填回树根底下。郑亭心里总觉得违和,洞玄观里为何藏着这样一件密室?若只为藏书,何必以土埋之?不过,道观的诡秘之处实在太多了,当初善见住持暴毙,狄飞白从观中接回王爷,亦对此间发生的事讳莫如深,郑亭不敢多想。
他二人携了玉璜匣子告辞,将深山古观抛在身后。
大风稍歇,夜雨欲来。郑亭提着琉璃灯照亮脚下,赵含光护匣落后半步,抱着李裕留下的匣子像抱着定海神针。皇室中人认定此物为正统,玉璧在天命就在。此时名都无天子,若能凭传世玉璧重新召集群臣、号令王师,纵使李初班师回朝也有底气与之一搏。
郑亭只当万无一失,却见赵含光始终蹙着眉心。
“传世玉璧,”赵含光道,“星辰垂耀,日月重光,合之可定天下,王爷手里却是半块玉璜……另外一半在哪里?”
郑亭:“……”
赵含光思来想去:“玉璧当年在孝宗皇帝身后丢失,若是先帝将皇位传给了弟弟,却将玉璧留给了王爷,那么另一块玉璜今何在?总不至于孝宗皇帝手里便只有半块了吧?”
郑亭亦是不解:“王爷有留下什么话么?”
赵含光摇头道:“跟随王爷这些年,有些事王爷虽没有直说,我也大致上有所意料了。留下传世玉璧,亦是情理之中。只是没想到缺了半块……罢了,传世玉璧失踪几十年,朝中无一人知其下落,王爷手中的这半块,当足以验明正身。走罢,先下山。”
乌云漫过山头,细雨飘落,化作倾盆。
天泉倾泻,冲刷人间的污秽。星隐之夜,渊水关告破,战火烧到了岳州城外。城内百姓连夜收拾行囊,只待天明开城门后出走,离家暂避纷扰。城中霖宫,方外之地也不再清静,重华镇日里闭门不出,待她察觉时,宫观里能走的人都走完了,只剩下生因住持与几位年长的女观锁上霖宫大门,在雨师殿里点香祝祷。
“再继续下雨,就要水漫金山了,雨师若对苍生有情,合该收手。”重华在大殿外,看着众人脸上的隐忍神色,忍不住开口。
无人搭理她。
重华沉默地看着仪典,只觉得那些隐忍的表情里又似有一丝殉道的快意。
她转身回到客院山房,正见法言道人也离开房间,在墙根底下刨她养的小花,连根带土地拿一块方绢包着。
这朵花无论风吹雨打,都不曾消减半分,不知法言道人好端端将它挖出来做甚。
“你来了。”法言道人说,好像她在等她似的。
“外面都要变天了,”重华说,“道长你还在养花。”
法言道人淡然道:“天地不曾有一日停止变化。”
二人步入连廊躲雨。
重华道:“道长,这些日子以来,那首谶纬似乎应验了不少呀。”
“哦,怎么说?”
“七薮水漫谁止洪,八方血海日色彤,”重华说,“下雨啦,打仗啦,你之前说,并非远在百年外,而就在眼前。谁能想到,我才过了十几年好日子,就要面对这一天。”
她的语气与之前好似不一样了,法言道人看着这小姑娘。重华漫不经心道:“这首诗我还没解完,也许凭我的能力,并不能完全地理解康老先生。不过,最近我忽然觉得,人要是提前知道了自己的死期,也许活着也没意思了。”
她与法言道人并肩坐在栏靠上,晃着两条腿踩水,水花溅在鞋面上也不在乎,反倒觉得那些斑驳的痕迹里也有一些她无法解读的信息。世间万物都在表达,就像一本书,这本书她还没有读懂,但是看待世界的方式已然发生改变。
享受着这片刻的安静,法言道人忽然说:“我的日子差不多了,到了离开的时候。”
重华一愣,好一会儿,方才理解了话里的意思。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法言道人言行如常,令重华忘记了她是一个求死之人。
可她为什么会寻死?她看上去并没有放不下的悲伤之事,也没有身体上的顽疾。要让重华说,她甚至觉得法言道人是个石雕泥塑般的人,没有世俗的情感,任凭风吹雨打都不为所动,直到百十年后她仍在那里不会改变。
“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忙。”法言道人说。她掌心托着方绢包好的小花:“我走之后,请你将此物交由驿馆,送至沧州太和岛雷音阁。”
重华:“……”
法言道人神色太平静,重华斟酌再三,只说出一句:“前辈,人世间还是有很多美好的。”
她认识法言道人以来,就未见此人表露过丝毫情绪,此时却在她脸上看见悲悯之意:“饿殍遍野,人食雁矢,血海沉舟,天降神罚。这就是你说的好人间吗?”
雨声渐渐凄厉,重华听见墙外甲士穿巷而过的脚步。王征兵临城下,岳州为了备战闭门不开,城门口等待出城的百姓只得又负户返家,一时间风声鹤唳。她看着法言道人,意识到那些悲哀并不在法言道人脸上,而在她心中。
“这花的种子,原本什么也种不出来。”法言道人说。
“我知道,”重华说,“你说过,这花是你儿子送的,你用五行之术栽培,后来又得了机缘……”
法言道人:“这花的种子原本是死的,后来有人把生魂给了它,种子才活了过来。”
重华脸上茫然。
“交给我魂魄的人,是想死后仍能留在人世陪着儿子。因此我走后,将此花托付于你,请你送到沧州,让她还能陪她的儿子走完最后一程。”

第二天,法言道人就从霖宫消失了。
重华与她交谈后,夜里做梦梦见那花里流出鲜血来,翊日便一大清早去法言道人房间拜访。然而已经人去楼空。
屋舍整洁简陋,没留下丝毫生活的痕迹。只有花架上以方绢包好的一朵小花,盈盈舒展。
重华找遍霖宫不见其人。奇怪的是,为了在战乱中保全宫庙,道人们早已将四面的大门小门挂锁上闩,门还关着,人却不见了,难道她是翻墙越室走的?
只剩那抔花了。
重华看了许久,无法将锦花染血的画面从脑海中洗去。最终她还是找来一只瓷盅,将小花装盛起来。
捧着瓷盅转身之际,生因观主就在屋外看着。
“前辈走了,事前托我为她寄个东西。”重华说。
生因观主却对法言的来去并不在意。乱世之中,每天都有许多人丢掉性命,一个自己找死的道人在这洪流里并不算什么。
生因道:“霖宫已落锁了,施主最近日子还是不要离开宫庙,外面乱得很,等避过风头再说罢。”
重华摇头道:“我已答应了前辈。再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何必拖延。”
生因劝她不住,只得说:“乱世之中,唯自保尔。城中匪兵横行,若是此刻开门放了刀枪箭雨进来,千年霖宫与众位道长的性命可就危险了。”
重华道:“我快去快回,只要一炷香的功夫。”
生因却不答。
相顾无言,重华明白了她的意思。
“观主,不必你开门,给我一架梯子便是,我翻出去。”她道。
生因苦苦相劝:“施主何必急于一时,以身犯险?便是多等上些时日又何妨?宫庙里屯粮尚够一月之期。”
“出去之后,我就在城里找个别处歇脚。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我只怕这花对前辈而言意义非凡,她既在最后一刻托付于我,我必会为她送到。再者说,上有朝廷在,朝廷在王法就在,这世道乱不起来。”
重华执意要走,便回去房中收拾衣物细软。生因替她在仓廪里找到一把梯凳,重华将之搬到后院角门东,架在檐瓦下。宫庙里留下的女冠得知她要走,皆从雨师殿里出来,站在廊庑下远远看着这边。
“施主……”生因观主为她扶着梯凳。
重华爬上墙头:“观主,多谢你这些日子以来的收留,飞霜告辞了。”她抱手执礼,语罢一腿跨过墙瓦,倏忽间身影就消失了。墙后一声闷响。
宫庙内众人面面相觑,有人道:“原来她叫飞霜?”
生因观主叹息,招呼众人收走梯凳,依旧返回雨师殿去。
重华护着瓷盅跳下高墙,背上垫着一个包袱,就地受身而起。
那包袱里装着的除了她当掉珠玉玛瑙换来的路费,还有生因观主塞的干粮净水。生因不敢开门,生怕乱军下一刻就攻入城内,霖宫有雨师庇护,一旦离开霖宫那就生如朝露瞬息逝去。她劝不住重华,只好给她塞点吃的喝的,以防她露宿街头。
钻出狭巷,一队传令兵正策马经过,队长看见孤身一人的重华,喝道:“赶快回家,关好门窗!不得随意走动!”
重华抱着瓷盅后退半步,为战马让道,被扬尘呛得咳嗽。
长街上寂静肃穆,晨光惨淡,城中南北两座望楼上不断打出令旗。她能听见到处是甲兵走动与战马驰过的动静,驻军赶往东门援护,城中亦开始准备弩矢弓兵,以备可能发生的巷战。
东城门已完全关闭,等待着王征匪兵压境。西边尚留了一道门,以供军中传令通讯,重华经过街上,看见有岳州的豪绅乡老拖家带口,卷金银细软,打马往西门方向去出城避难。
驿站在北市外梧桐巷有一间寮院。梧桐巷乃岳州官衙所在,重华一路过去,总算看见人来人往,皆是火急火燎的官僚差役。
她进到驿站院中,一个人都不见,到马厩一看,驿马也都走空了。
方出门外,拉住一过路差吏询问,那人道:“驿马都被军中征调了。城中驿站暂时无人可用。”
“我有急件要递送。”
“再急能有军情紧急?”
“城外的驿站还在么?我看还有人出城。”
那人用奇怪的目光打量她:“你是什么人?递的什么件?都这时候了谁给你派马?”
重华:“……”
这人拒绝的语气让她想起了一个讨厌的人。
她还没有学会如何请求于他人,只好转身就走,临了又问:“昨天夜里,或者今天早上,你有没有见到过一个女冠?”
那人摇头。
“比我高出半个头,年纪看不大出来,头发并未生白,不过简直像个百岁老妪一样波澜不兴……”
重华绞尽脑汁形容,那人已经转身走了。
她原地站了片刻,正想接下来去哪儿,见那人从指挥使府上拉过来一个甲兵,一脸狐疑地指着她嘀嘀咕咕。重华忙往外走,身后那甲兵道:“站着!”
她哪里理会,脚下愈发加快,闪出梧桐巷不见了。
长街上一队拖家带口的车从经过,重华混入末尾,跟着几个抬箱子的仆役随主家的马车往西城门走去。城门下堵了不少人,皆是想使个银钱,或攀个关系,恳请城门尉放自己一家老小离城。此前这些人在岳州城里无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还有人曾是王府的座上宾,目下身份也不好使了,打起仗来谁还管你是谁。
全城戒备森严,士兵磨刀亮剑,城楼笼罩着一股锋锐之气。围聚在门后的众绅士愈发不安呵斥,城门尉不为所动,派人打马去请指挥使与王府主事。
重华见不能出城,复又悄悄折身回了街坊寻个落脚处。
城中百业既废,几处酒家客店反倒赚得盆满钵满,受困岳州城的行商旅人不得不蜗居在客房中,战战兢兢等待混乱的过去。
“有没有见过一位坤道,约莫这么高……”重华逐家问讯过去,“可能是昨天夜里,或者今日晨时来住店。”
“没见过。”
“不曾来过道士。”
重华无奈,她急着从霖宫告辞,除了驿寄,也是想找到法言道人。法言道人一夕之间从霖宫消失,如今不能出城,她理应就在城内,却找遍街头巷尾都不见踪影。此事颇有几分怪异。
她暂且在客店住下。夜里便看见东边亮起火光,喊杀声震天,投石流矢乱入城中,住店的客人惶惶不安,在腰厅分享各路小道消息。重华不喜欢待在人多嘴杂的地方,独自留在房中,待到后半夜雨水又至,忽听楼下有人喊:“王征退兵了!”
厅堂哗然,众人涌上街头。雨幕中兵马穿城而过,水花飞溅。
王征手下那些原为海贼的乱军无法攻陷这座铁城,却盘踞于渊水关,继续在离河入海口与护府军焦灼对抗。
数日后西城门开启,重华混在避难的百姓中离开了岳州城。
暴雨连天,道路难行。
相邻的山阳县无法接纳上百人口,山阳渎泛滥冲垮了民舍,重华只得继续往北。到了任城,巨野泽也在涨水,县令接纳了南来的流民,参与到加筑堤坝的队伍中,背朝雷雨,面朝巨浪。任城的驿站已经停工,人与马都被征调劳役,去河堤边运沙石。
重华没有办法,又到临邑,却被告知远征甘凉的军队班师回朝,将借道在河中府停留休养数日,因此河中府一带的县城乡邑不予在官道通行。
这么说仗打赢了?重华问。然而临邑的人也并不清楚。
从岳州走到临邑,一路上又是洪灾又是流乱,重华已经很疲倦了。旅费倒不成问题,就是只身上路,免不了被骚扰,幸而她略懂些拳脚功夫。但日防夜防,天天跟人打架也受不了。
“你往哪儿送东西?”驿站的人问。
“沧州。”
“沧州?陆地不通,不如走水路。给你出个主意,往西去最近的有个清河县,从永济渠北上永定河出海,船行个把日,就到沧州了。”
“清河县?”重华想了想,“怎么走?”
那人找到张舆图,给她一指。
清河县,位在鸣泉山麓,一条清河蜿蜒而过。
地理之道,首重龙,龙者地之气,水界则聚,乘风则散。清河县一水中流,高山避风,乃是一处福地。
虽则连日阴雨涨水,好在水流泄入永济渠中,尚未对县里百姓的生活造成影响。
南边因洪涝受灾而来的流民被安顿在鸣泉山上的一处宫庙,有县衙的人在庙里施粥布粮。重华在一家名为聚云的客店歇脚,听说庙里有不要钱的斋饭,不少客人都上山去了。
“山上是供奉什么的宫庙?”重华问。
堂倌答她道:“什么也不供,空了很多年了。今年开春听说有个名都来的官儿要重新修葺作办公用,可是这事儿也不了了之。现在还是荒废着。”
重华点点头,又问:“有没有船往永济渠北上?”
“这个不知道,客官去寿高码头问问?”
重华问明了码头方位,提着她装瓷盅的沉重包裹出门去了。
掌柜的在茶台后打算盘,堂倌搭着抹布过来,听她忽地头也不抬道:“山上原来是座雷公祠。”
“啊?”
“你才来多久,当然不知道,十多年前这里有座雷公祠。后来侍神的人走了, 就没人再去敬香火,只剩一座不灵验的神像,渐渐就被抛弃了。竟把难民安顿在那个地方……”
堂倌不明所以,听见掌柜的低声说:“姓曹的难道已经忘了,当年那道雷……”

第193章 谢励
河道受天气影响,出行的船只不多。永济渠原本是作运输兵马粮草之用,天下大定以后,船只往来南北通商。重华问过多家船商,皆已停运,只有南边一家运香料的,因怕天气潮湿,香料浸水砸在手里,而着急启程。
那老板却不愿带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
“我可以付钱,”重华道,“船费多少?我加钱。带上我一起。”
商行歇脚的长屋里,几十个滞留的行商与船工丧眉搭眼地吃酒闲聊。那香料老板与手下交换个眼神,最后说:“那也得等天气好一点再说,至少等风停了。且就这几日吧。”
二人说定此事,重华依老板之言,典了一枚青玉耳铛当作信物。之后便返回聚云客栈,等一个风平浪静的天气。
阴雨连绵,鸣泉山上,峰顶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雨雾中。
雷公祠年久失修,年初传说要另立为阴阳寮,知县派县丞曹承主持修缮工作。然而官衙还没立起来,那位阴阳博士的官位便被褫夺了,还上了海捕文书,不知是犯了什么事。雷公祠于是再度荒废,直到等来这些流落的难民。
这似乎是个不祥之地。
为挪个地方出来施粥派粮,乃将前堂的雷公座像搬走,放进了库房。法言道人在时,那间库房原是她招待香客的茶室,江宜年幼时随父母上山进香,偶有机会进茶室吃两盏茶。不过,那之前的记忆已很模糊了。
他站在茶室外,一墙之隔是抢食的喧哗人声。眼前落尽尘埃的库房,与无人问津的歪倒神像,似乎处于世界的另一端。
一老翁在院墙下遥遥问:“那边在发吃的,你不去么?”
老翁观察此人已有几日了,众人在祠庙中艰难度日,每逢放饭无不是像蚊蝇一样围聚,夜里又三三两两挤贴着取暖。唯独此人孑然一身,常寄身于幽暗的角落,偶尔出现,听别人讲山下的水潦与战火。
真像祠庙里一只徘徊不去的旧日残影。
“你是这座祠庙的供养人?还是卫道士?”老翁踱步上前,看见阴影里的神像,不禁道,“这座造像可真是……”
“与雷公毫不相像是吗,雨师大人?”江宜轻声道。
老翁沉默一会儿,蓦地笑起来,皮相化去露出本尊——漭滉背着双手,也不问江宜是怎么认出自己来的,与江宜一同打量丰隆的神像,慨然道:“我若是在人间有子孙后代,也托梦叫他们为我好好塑一尊威武的造像。”
江宜道:“大象而无形,世外之人岂有尘世的形象。阁下来见我,亦是借了老者的皮囊,或可凭心意扮作老妪、少年、稚童,此身本是自然之道所化,何以拘束于七尺形貌。”
“爱美之心岂不人人皆有?”
“人皆爱美,亦讲功利。若是神不再庇护,再美的造像,也会被弃之墙角。”
“就像这尊雷公像?不错,”漭滉道,“你对世外天也是这样看待的罢?因发现天道并未垂怜于你,而失去了敬畏心。”
祂握住江宜的手腕,强行将袖口推上去一些,露出墨迹斑驳的小臂——因天灾人祸逝去的生命越多,人间的秽气就越泛滥,像一座着火的宅子,纵使地毂重新运作,也是杯水车薪。
江宜体质特殊,秽气愈重,对他的影响亦愈大。从燕然山回到清河县,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心力,乌黑的秽气已经蔓延到前胸,只要没过心口,就是他丧生之日。
江宜抽回手臂:“天道尚不垂怜众生,又怎会可怜我一人?诸位在天上打得不可开交,又是大雨又是雷霆,陨星流火稍不留神便令山崩地裂。多少凡人因此横遭罹难,流离失所。不如收手,坐下来好好谈谈,省得殃及池鱼。”
雨师大笑,在阶前席地而坐,又拍拍身侧,示意江宜过来。江宜犹豫片刻,到得祂身边坐下。
细雨如丝,漭滉一弹指,在二人周围聚起一股气流,吹开雨水。
“李桓岭将他的战枪投入妖川,阻断了逝者的往生之路,直接导致了秽气在人间淤积成灾。十六年前冲天的秽气捣毁了天书台,李桓岭难道不应该为此负责吗?”
江宜道:“因为秽气捣毁了天书台?”
他的语气里有些漭滉听不懂的情绪,漭滉也不计较,又说:“这也间接使得你失去肉身,成为天书的寄托之所,你该恨的不是李桓岭么?我替你收拾了他,好不好?”
他们说话间,雷声大作,峰顶的云团犹如钻进砚台里滚了一遭,变得漆黑浓重。庙堂里传出隐隐的哭声,有几人跑出来冒雨向天告解。
闪电穿巡云间,如剑光般明利。
当初在名都,太史官与灵晔将军联手便险些将千年古都毁于一旦,倘使世外天与白玉京当真要较劲,怎能不落得个山峦倾塌、江水枯竭的下场?
“你看看那些人,”江宜指着雨中朝天哭告的人问漭滉,“这些人可能曾为你酿过酒,做过你的酒友,知道连你也会称奇的酒方。你看着他们死在大雨洪涝里,你不可惜?不可怜?”
漭滉道:“我不可惜。”
“……”
“哈哈哈,”漭滉道,“这话不是你自己说的——此身即是自然之气所化,又何必拘泥于形体。我身为清气,他们为地之气,本是自然中来,亦当回到自然中去,死得其所,有什么好可惜的?”
生又如何,死又如何,不过是这天地轮回的一环。
江宜蹙眉道:“你这话说得,像一个我认识的人。”
他看着地面,似乎垂头丧气。
漭滉拍拍他的肩:“圣人无情,唯有无情方可修成大道。一直以来你不是做得很好吗?看看山下的战火,哪里没有你的身影?对了,你知道李初李裕已经到了河中府吗?这个位置很好啊,前有狼后有虎。你还有几天可活?再坚持坚持,也许还能亲眼见到改朝换代,哈哈哈。”
江宜苦笑:“我回来只是等死,落叶归根罢了……”
漭滉抱着他肩膀安慰:“死前还有好戏可看,岂不已强过太多人了?你在我的梦里见过园光池吗,雨师大人可以为你在鸣泉山上造一片小圆光,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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